勃勃生机及其对立面
我愿活得长久,活得很久。
一想到死我的心里便充满了
一种孩子气的,诗意浓郁的
畏惧。
——青年时代的书信
他天生体魄健壮,足可活上一百岁。骨头坚实,充满骨髓,肌肉结实,真像大熊一样孔武有力:年轻的托尔斯泰躺在地上,可以单手把一个沉重的士兵托举到空中。筋络充满弹性:不用助跑,就能像一个体操运动员似的轻而易举地跳过最高的绳索。他游泳像条鱼,骑马像个哥萨克,割麦像个农夫——这样钢铸铁造的身体不知疲倦,只有在精神方面才有倦意。每根神经都绷得很紧,可以颤动不已,同时又像一把托勒多[5]佩剑,柔韧而又坚挺,每个感官都反应灵敏而快捷。在他生命力的围墙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道缺口,有个漏洞,有道缝隙,有个毛病。因此从来也没有什么严重的疾病曾经侵入过这粗壮结实的身躯:托尔斯泰的难以想象的身体,防范严密,抵御每一种弱点,抗拒年龄衰老。
生机勃勃,没有先例:新时代所有的艺术家放在这个长髯飘拂、像《圣经》里人物的身边,放在这个像农民一样野性十足的男性旁边,就像女人或者懦夫。即使那些和他近似,也能活到耄耋之年依然创造不止的人,即使这些人,精神出行狩猎,身体也疲惫老迈。歌德(由于生日相同,也出生在八月二十八日,对世界有创造性的真知灼见,也一直活到八十三岁,从星象学的角度看,和托尔斯泰亲如兄弟)活到六十岁早已畏风畏寒,身躯发胖,冬天小心翼翼地待在紧闭窗户的房间里;伏尔泰,早已身体僵化,更像一只剥了皮的凶恶的鸟而不像人,坐在书桌旁一张张地乱涂乱写白纸;康德迈着僵硬的脚步,费劲地踟蹰在柯尼斯堡的林荫道上,直如一个机械化的木乃伊;而托尔斯泰,这位精力充沛的老人,还呼哧呼哧直响地把他冻得发红的身体浸入冰水之中,在花园里拼命干活,在球场飞快地追逐网球。托尔斯泰六十七岁时还好奇心切,想要学骑自行车,七十岁时还穿着滑冰鞋在一平如镜的冰场上飞驰,八十岁时还每天做体操锻炼肌肉,八十二岁时,在去世之前不久,在狂奔二十公里之后,他的坐骑停步不前或者不听使唤,他还会挥动鞭子,抽打马匹。好了,我们别再比下去了——十九世纪没有一个人和他具有同样原始的勃勃生机。
这株俄罗斯硕大无朋的橡树,年代久远,树梢早已直冲天空,可是直到最后一个纤维都汁水充盈,没有一支根茎松动。直到临死的时刻眼睛不花,视力强劲:骑在马上,他那好奇的目光都能看清从树皮里爬出来的极微小的甲壳虫的动作,不用望远镜能看清天上飞翔的老鹰。听觉灵敏,宽大的几乎像动物一样的鼻翼嗅觉灵敏,尽情吸入:倘若一到春天,刺鼻的肥料夹杂着化冻的泥土的气味向他袭来,这位白胡子的漫游者总会感到一种醉意,他还清楚记得往昔的这八十个春天,在这扑鼻而来的芳香之中,每个春天都有它独特的气流。这第一次喷涌而出的香味,他感觉得如此强烈,如此动人心魄,他突然感到泪如泉涌。这位老人筋骨强健的狩猎人的双腿,穿着几公斤重的农民高靴,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潮湿的土地。他的手并未因为年老衰迈、神经紧张而颤抖不已。他那诀别信里用的字体依然像是他少年时代所写的大大的孩子气的字体。他的精神和他的筋骨神经一样,保养得很好,坚定沉着,不可动摇:谈话时他依然压倒众人。他那精准已极令人生畏的记忆力记得每一个遗忘的细节。每次有人反驳:这位年迈的老人都会气得眉毛直颤,朗朗的笑声依然使他张开嘴唇,他的语言依然形象生动,他身上的鲜血依然涌流不息。有人在一次讨论《克莱采奏鸣曲》[6]的会上责备这位七十岁的老人,在他这个年龄,很容易放弃情欲,这位筋骨强健的老人眼睛高傲而愤怒地发出光芒,反驳道,“这话说得不对,我的肉体依旧强劲有力,我还必须与之抗争和搏斗。”
只有拥有这样一种不可动摇的勃勃生机他才能那样不知疲倦地进行创作:在他六十年创作旷世之作的时间里,没有一年真正的闲暇时日虚度时光。因为他那乐于塑造的精神从来没有休息,他那绝妙的清醒活跃的感官从未酣睡,或者舒舒服服地迷糊半刻。托尔斯泰直到老年,从未真正生过一场病,这位每天工作十小时的劳动者从未真正感到过疲惫,他的思维能力随时准备工作,无需进一步提高。它们无需兴奋剂,无需酒类或者咖啡来进行刺激;托尔斯泰无需火辣辣的东西或者肉体的享乐使自己亢奋起来——正好相反,他的严加约束的感官如此健康,如此饱满,如此充溢,只要轻轻触碰一下,就会使得他的感官颤动不已,只要加上一滴,就会使之满溢出来。尽管托尔斯泰无比健康,他同时也是一个“极端敏感之人”——倘若没有这种极度易怒动辄烦躁的性情,他又怎能做个艺术家呢!——他那完全健康的神经键盘只能轻柔地弹弄,因为这一键盘反弹的强烈使得每个感情冲动都变得十分危险。因此他害怕音乐(完全和歌德和柏拉图一样),因为音乐过于强烈地激起他感情的神秘莫测的深层的波涛。他自己承认:“音乐对我发生的作用非常可怕。”的确,当他全家围坐在钢琴旁边,亲切地侧耳倾听时,他的鼻翼开始令人心悸地翕动起来,眉毛紧蹙,一副抗拒的样子。他感觉到“嗓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压力”——突然之间他猛地转过身,向房门走去,因为眼泪已夺眶而出。他有一次完全为自己的感情冲动而惊惶失措,这样说道:“这个音乐究竟要我什么。”不错,他感觉到,音乐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东西,正想要从他身上取出他决心永不交出的东西,想要取出他深藏在心底的感情秘密柜子里的什么东西。现在这东西猛然发酵,直冒出来,大有溢过堤坝之势。某种超级强劲有力之物开始活动起来,他对此物的力量和重量感到害怕。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最深处,被这种肉欲所攫住,背离正道,被拽到错误的激流之中。但是正由于一种大概只有他自己熟悉得过分的程度,他憎恨(或者害怕)他自己的血液过分充溢,因此他对“女人”也始终怀着一种对于健康人而言极不自然的避世隐居者的憎恨。女人对他而言,“只有在完成母亲的责任时,在品行端正、贞静有德时,或者进入老年受人尊敬时”才是“无害的”——这就是说,与两性关系无缘之时,他“一辈子都觉得两性关系是肉体的沉重罪过”。对于这位反希腊人,对这位伪基督徒,对这位强迫的僧侣而言,女人犹如音乐,一概意味着邪恶,因为两者通过肉欲,把我们从勇敢、坚定、理性、正义感等等与生俱来的素质,误导开去。因为二者,女人和音乐,就像托尔斯泰神父日后将会在布道时规劝人们的那样,把我们引向“肉体的罪孽”。女人们也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他拒绝交出来的东西;她们也能触碰什么他自己害怕唤醒的危险的东西——用不着多少聪明才智就能猜出这是什么:那就是他自己强大无比的性欲。音乐——使得拴住他意志的纽带松动:那个“动物”已经伸长了脖子想扑出来。女人们——已经使得一群猎犬发出嗜血的号叫,使劲摇晃着它们囚笼的铁质栏杆。只有从托尔斯泰疯狂的僧侣的惊恐,从他自己对健康欢快、赤裸自然的性欲感到的宗教狂热的战栗,可以预感到隐藏在他身上的惊惶失措的男性的旺盛情欲、动物似的男子的发情,这种情欲在他青年时期还曾肆无忌惮、漫无节制地发泄——他在契诃夫面前自称为“一个不知疲倦的淫棍”,然后在拱顶的地窖里被强暴地幽禁了五十年,幽禁,但并不是埋葬;在他严格合乎道德的作品里,只有一点暴露出这个过分健康者的性欲一辈子都过分强大:这一点便是他“对女人”、对诱惑者怀有的恐惧,他作为隐士,作为超级基督徒,大叫大嚷,使劲转过脸去,避之唯恐不及的恐惧——实际上是对他自己看似漫无节制的情欲所心怀的恐惧。
人们随时随地都感到这点:托尔斯泰最害怕的莫过于他自己,害怕他那熊一样的力气。他有时候因为过度健康而感到幸福陶醉,但是不断地害怕他感官野兽般无所顾忌的欲念会发作,使他的幸福感大为失色。当然他把自己的感官控制得很好,谁也无法和他相比,但是他知道:当俄国人不会不受到惩罚。
这是一个漫无节制的来自民间之人,崇尚放荡生活的狂野分子,爱走极端的奴仆。因此他以意志的聪敏,让自己的身体感到疲劳,因此他不断地让他的感官有事可做,让它们逐渐停止运转,给予它们毫无危险的消遣,往往空洞无物、博人一笑的游戏。他挥动镰刀,手扶犁杖,使出蛮劲,拼命干活,使肌肉彻底疲劳。又做各种体操,使自己筋疲力尽;为了消除感官中的毒素,使得感官不再为害,他把自己精力过剩的危险逐出私人生活,使之进入大自然之中。凡是在室内生活中意志使劲控制住的东西,在大自然中可以自由奔放地大肆宣泄。所以他的激情中之激情乃是狩猎:狩猎时,一切感官,不论是明朗的还是阴暗的,都可以得到充分的满足。这位超过圣徒的托尔斯泰,陶醉于马匹浓重的汗味、骑马大胆狂奔的兴奋、使得神经紧张的逐猎和瞄准的激动,甚至陶醉于野兽被射杀、倒地、鲜血直流、直翻白眼、目光呆滞的惊恐和痛苦(对于这位日后崇尚怜悯和同情的狂热分子,这点真是难以想象)。有一次他狠狠地用大棒猛击,打烂一只狼的脑壳,他承认:“在这垂死挣扎的野兽的痛苦之中,我感到极度的狂喜。”从这声嗜血之乐的洋洋得意的欢呼之中,我们可以感觉到他一辈子(除了他青年时代那些疯狂放纵的岁月)拼命压住的那些凶残暴烈的本能。即使在他出于道德的信念,早已放弃狩猎的时候,看到田野里有只兔子跳了出来,他的双手也会抽搐起来,渴望射击。但是他把这个欲念和其他任何欲念都坚定不移地强压下去;最后他对肉体的感官上的快乐仅仅只限于观赏和描摹活生生的东西——但是这依然还是一种多么强烈和内行的快乐!每次他从一匹漂亮的骏马身边走过,幸福欢快的欢笑都使他咧开嘴唇,他简直是色眯眯地轻轻拍打骏马温暖的丝绸一样的肩膀,让这股动物的搏动的温暖从他的指尖上划过:一切纯粹兽性之物都使他兴奋。他可以一连几小时着迷似的观看少女的舞蹈,只是为了欣赏她们娇媚身躯的优雅姿势;倘若他遇到一个英俊的男人,一个女人,他就站住脚步,谈话中忘乎所以,只是为了好好地端详一下他们,并且热情洋溢地呼喊:“人长得这样美,真是奇妙无比!”因为他热爱人的身体,把它视为盛放活生生的人生的器皿,光线的感觉灵敏的平面,热烈奔流的血液的外壳,他热爱人的身体拥有全部温暖涌动的肉欲,把肉体视为生命的意义和灵魂。
是的,他是作为文学中最有激情的兽性崇拜者在热爱他的身躯,犹如艺术家热爱他的工具;他热爱身体把它视为人的最自然不过的形式,他在他拥有原始力的身体里热爱自己,甚于在他腐朽衰败、口是心非的灵魂中爱自己。他从头到尾不论什么形式什么时候都热爱他的肉体,这种自我性激情的第一份有意识的报告一直可以追溯到他两岁的时候——这可不是笔误!追溯到两岁时——这点必须强调,以便大家理解在托尔斯泰身上,每一个回忆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下,如何像卵石一样,清晰可见,光泽鲜亮,轮廓分明。歌德和司汤达记不大清楚七八岁时候的情形,而两岁的托尔斯泰已经像日后的那位艺术家一样,各种感官都凝聚起来进行感受。诸位请阅读一下关于他最初的身体感觉的这段描述:“我坐在一只木头的浴盆里,完全包裹在一种液体散发出来的我刚刚接触到的,但并不使人不舒服的气味里,人家就用这种液体拭擦我的身体。我得到的极可能是一种秕糠泡的水。这件事好不新鲜,给我留下印象,我十分愉快地第一次发现我小小的身体前胸是明显的肋骨,我的保姆光滑的深色的面颊,和她卷起的袖子,也发现热气腾腾的秕糠水和这水的气味,最强烈的是光滑的浴盆给我的印象,我只要用我的小手摸摸浴盆,我就感到它的光滑。”
读了这段描述,把他这段童年时代的回忆根据其感觉的地区来分解和整理,就能惊讶地发现,托尔斯泰还是一个两岁的幼小孩子就能够以包罗万象的感官清醒地正确地掌握周围的世界:他“看见了”保姆,“闻到了”秕糠,“区别开”这新鲜的印象,“感觉到”水的温热,“听见了”轻微的声音,“摸到了”木盆边的光滑。不同的神经末梢同时觉察到的所有这些感觉全都汇集到身体的“十分愉快”的自我观察之中,身体便成为接纳一切人生感觉的唯一会引起同感的平面。于是我们就理解,感官的吸盘多么早就在这里已经抱住人生。世界千姿百态的印象就已经多么强烈、多么精准地侵入托尔斯泰这个孩子,化为清清楚楚的印象。我们这样就可以衡量,等到托尔斯泰变为成年人,会如何把每个印象都细致敏锐地加以区分,另一方面又把他们提高升华。这样这个在狭小的浴盆里对自己微小的身体所感觉到的小小的游戏般孩子气的惬意必要时就会扩大为一种狂野的几乎会是剧烈的人生的欲念,完全和这个小孩一样把里里外外、世界和自我、自然和人生都搅拌成独一无二的、颂歌般的心神陶醉的感觉。的确如此,这种把自己混同于宇宙的精神恍惚,有时候使得这个完全成年的诗人感到一种强大的醉意;诸位请阅读吧,这位身躯沉重的男子有时候如何站起身来,走出家门,进入林中,仔细观赏世界。这个世界在千百万人当中把他挑选出来,让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更加强烈、更加内行地感觉这个世界;他如何突然以心醉神迷的姿势,挺起胸膛,甩开双臂,就仿佛他能在这狂风呼啸的空气里抓住使他内心感动不已的无限之物;或者,他如何被自然界最微小之物和包罗万象的宇宙同样地震撼,弯下腰去,温柔地把孤零零的一株踩倒的蓟草扶正或者激情满怀地观看一只蜻蜓在飞来飞去,然后,受到朋友们的注意观察,他赶快别过脸去,不让人家看见他已泪如泉涌。当代诗人没有一个,便是惠特曼[7]也算在内,曾这样强烈地感到尘世的肉体器官所体会到的这种肉体上的快乐,像这个俄国人一样,他具有潘神[8]那样强烈已极的性欲和一位仿古的天神那种巨大的普遍存在的特性。大家理解他骄傲的、感情过于奔放的话:“我自己就是大自然。”
这位强壮无比枝繁叶茂的人深深地植根于他的莫斯科大地,自己便是宇宙中的一个宇宙,因此不可动摇:有人认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撼动他那强大的世俗性。但是大地,经地震仪验测,有时也会震动,所以托尔斯泰在人生的中途,有时候也会感到不安,摇摇晃晃地直跳起来。突然间他眼睛发直,感觉摇晃,没着没落。因为有什么东西进入他的视野,他把握不住,这东西置身于温暖的身体和生活之外。他不理解,尽管他所有的神经全都紧张起来——这东西对于他,对于这个感性之人不可理解,因为这不是这个地球上的东西,是个他无法吸住无法融化的东西。它拒绝被人触摸,被人测量,拒绝被置于任何时候都饥渴难耐的世界感觉之中。因为怎么能够抓住恐惧的思想,它突然之间把现象的圆满的空间砸烂。怎么能够设想,这些涌流不息不断呼吸的感官突然之间会喑哑无声,又哑又聋,手会毫无感觉,这赤裸裸的、完好无损的身体,现在还周身血液畅通,会变成蛆虫饱啖的食物,冷如岩石的骷髅?倘若今天或者明天,这一片虚无,一片黑暗,一片模糊,这不可抗拒之物也发生在他身上,倘若这感觉不到,却又确实存在之物,发生在这个方才还精力充沛、精血旺盛的人身上,那会怎样?每当托尔斯泰想到人世无常,他周身血液就停止流动。最初邂逅人世无常,还是在他孩提时期:他被领到母亲的灵床旁边,那里躺着一具又冷又僵的东西,昨天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这番景象他八十年都未能忘怀,当时他还不能用感情和思想来解释这一景象:五岁的孩子发出一声大叫,一声刺耳的惊叫,发疯似的心惊胆战地逃出了房间,身后跟着所有令人惊恐的复仇女神。死亡的思想总是这样突然向他击来,犹如一下猛击或者一下把他勒死,他的哥哥死去,父亲和姑妈相继死去:死神的这只冰冷的手总是这样冷飕飕地掠过他的脖子,把他的神经纷纷扯断。
1869年,还在他的危机爆发之前,但是危机很快就要爆发,他描述了这样一次突击的白色恐惧。“我试图躺下睡觉,但是刚刚躺平,恐惧又使我霍地跳起身来。这是一种害怕,就像害怕呕吐,不知什么东西把我的生活扯成碎片,但没有把它完全扯断。我试图再一次睡觉,但是恐惧还在,又红又白,什么东西扯碎了我的内心,但是还把我连在一起。”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还在死神哪怕只把一根指头触及托尔斯泰的身体之前,在他真正死亡前四十年,死亡的预感已经侵入到这个活人的灵魂之中,再也不能把它完全驱逐出去。夜里巨大的恐惧就坐在他的床上,咬啮着他人生欢乐的肝脏,蹲在他书籍的篇页之间,猛啃那些业已腐烂的黑色的思想。
诸位请看:托尔斯泰拥有超人的勃勃生机,他也拥有对死亡的超人恐惧。若把他对死亡的恐惧说成神经的恐惧,譬如把它比作诺瓦利斯由于神经衰弱产生的恐惧,莱瑙[9]由于忧伤而产生的阴影,比作埃德加·爱伦·坡的恐惧症,那就未免勉强了一些——不然,这里爆发出来的是纯粹动物般赤裸裸的,一种野蛮的恐惧,一种明显的惊恐,一场惊吓的风暴,一种人生的意义受到骚扰的惊慌失措。托尔斯泰在死亡面前不像一个男子气十足富有英雄气概的人物受到惊吓,而仿佛是被烧红的烙铁在身上烧下了烙印,从此终身成为这种恐惧的奴隶。他惊跳起来,尖声号叫,难以自控:他的惊恐完全是作为野兽般残暴的惊吓,作为休克般的震惊爆发出来——这是一切上帝的造物转化为人的原始的惊吓。托尔斯泰不愿被这种思想攫住,他不愿意,他拒绝,他像一个即将被人勒死的人,伸开双臂双脚予以抵抗;因为我们别忘了,托尔斯泰是在一种无比安全的情况下完全出乎意料地遭到袭击。这头莫斯科的大熊在生与死之间从未经历过任何过渡时期——死亡对于一个身体这样健康的人绝对是个陌生的异物,而对于普通人通常在生死之间往往还有一条经常来往的桥梁:那就是疾病。其他人,五十岁上下的普通人,他们身上,或在大部分人身上都潜伏着一些死亡。死亡临近对于他们而言并非完全陌生的东西,不再是意外:因此他们面对死亡的初次强劲有力的袭击不会这样失去自控,感到不寒而栗。譬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被人蒙住眼睛,站在一根木桩旁,等待着子弹射来;每个礼拜癫痫病发作,倒地痉挛,作为一个习惯于受苦受难的人,他比那个完全浑然不觉、精力充沛、无比健康的人,更能直面死亡的思想而不失态;所以那种完全消散、几乎可说是可耻的恐惧的投影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也就不会像落在托尔斯泰身上那样冷冰冰地一直浸入血液之中。托尔斯泰只要一感到死亡接近立即开始浑身哆嗦。他只有在自己生意盎然之际,感觉到他的自我,只有在“人生的醉意”之中,才充分感到人生的全部价值。对他而言,自己的活力稍稍减少,就意味着罹患一种疾病(三十六岁他就自称为“一个老人”)。正因为他有这种敏感性,死亡的思想一触及他就像让他挨了一枪。只有这样生机勃勃地感受到存在的人,才能绝对充分地这样强烈地害怕不复存在;正因为在这里一种真正妖魔般的生活的力量奋起反抗一种同样妖魔般的死亡的恐惧,所以在托尔斯泰身上才爆发这样一场古希腊神话中那种巨人和神祇之间的鏖战,也许是世界文学中存在于生与死之间的最宏大的一场鏖战。因为有巨人般天性的人,才能进行雷霆万钧的反抗:像托尔斯泰这样的一个主宰似的人,一个意志坚强的大力士,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地在虚无面前投降——在第一次惊恐之后,他立即振作起来,鼓起全身肌肉,以便战胜突然跳将出来的敌人:不,一个拥有像他这样勃勃生机的人不会不进行战斗便承认战败。他刚从第一次惊恐中缓过劲来,便躲进哲学之中,扯起吊桥,从他逻辑的武库中射出飞石,投向那视而不见的敌人,为了把这顽敌驱走,表示轻蔑便是他进行的第一次反抗:“我不可能对死亡感兴趣,主要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因为只要我活着,它就不存在。”他称死亡“不可置信”,傲气凌人地宣称他“并不害怕死,只是害怕死亡的恐惧”。他不断地(长达三十年之久!)保证,他不怕死,没有胆战心惊地想到死。但是他骗不了任何人,也骗不了自己。毫无疑问,心灵感觉的安全壁垒在恐惧的神经官能症第一次冲击下已被冲破。托尔斯泰五十岁起只是在他从前的生机勃勃的自信心的废墟上进行战斗。他步步后退,不得不承认,死亡并非只是“一个幽灵”,一个竖立起来“吓唬人的稻草人”,而是一个极端值得尊敬、不能仅凭话语就吓唬住的对手。于是托尔斯泰便尝试,在不可避免的短暂消逝的过程中,是否还能继续存在,既然和死亡斗争不可能生存,那就和死亡并存。
多亏这种迁就顺从的态度,这才开始了托尔斯泰和死亡的关系中的第二阶段,如今是富有成果的阶段。他“不再挣扎着”反对死亡的存在,也不再痴心妄想用诡辩术驱走死亡——于是他设法,把死亡安排到他的生活之中,和他的生命的感觉融为一体,锻炼自己接受这不可避免的事情,“习惯”于死亡。这位生机勃勃的巨人承认,死亡是不可战胜的,但是对死亡的恐惧并非不可战胜:于是他便动用全部力量,只是反抗这种恐惧。就像西班牙的特拉普苦修会[10]修士,每天夜里都睡在棺材里,为了扼杀自己心里的任何恐惧,托尔斯泰也每天顽强地锻炼自己的意志,不断自我暗示一句警句:要记住你是要死的[11];他强迫自己,不断“以他灵魂的全部力量”去想死亡而不怕死。从此以后,他每篇日记都以三个神秘的字母开始:W.i.l.(德文:Wenn ich lebe,“当我还活着”的缩写);一连几年,每个月都记着“我正接近死亡”,他使自己习惯于直视死亡。习惯驱逐陌生感,战胜恐惧——就这样三十年来和死亡的斗争从外部转入内部,从敌人变成一种朋友。他把死亡拉到自己身边,拉到自己心里,把死亡变成他人生的一个心灵的组成部分,以便这原来的恐惧转化为“零”——“用不着去对死亡沉思默想,但必须看到它就在前面。这样整个人生就变得更加壮观华丽,更加重要,真的更有收获,更加欢快。”这样就变坏事为好事——托尔斯泰把他的恐惧客观化,从而克服了它(艺术家永恒的救星!);他把死亡和对死亡的恐惧从身边推开,把它们放在别人,放在他自己创作的人物身上。于是起先似乎会起毁灭性作用的东西,只是变成了生活的深化,极端意想不到的是,竟成了他艺术的最了不起的升华:多亏他那惊恐万状的彻底研究,多亏他在想象中千百次死亡,恰好是这个最富激情的生机旺盛的人,变成了最为内行的死亡描述者,变成了一切曾经描写过死亡的人当中的大师。惊吓,永远是惊吓,赶在现实之前,永远是惊吓,装上想象的翅膀,比迟钝的模糊的健康状况更具独创性——一种如此令人毛骨悚然、惊慌失措、十几年之久一直清醒着的原始的惊恐,一个强劲有力者的神圣的恐怖和惊慌失措又会是什么样子!多亏这种恐惧,托尔斯泰认识肉体消亡的一切症状,认识死神塔纳托斯[12]的刻刀在渐渐死去的肉体上刻下的每一根线条、每一个记号,认识正在逝去的每一个灵魂的战栗和惊恐:这个艺术家强烈地感到他自己的知识向他发出的呼唤。伊万·伊利奇[13]临死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号叫“我不愿死”“我不愿死”,列文[14]的哥哥惨不忍睹的死去,在他一系列长篇小说中描写的千姿百态的辞世场景,《三死》[15]——所有这些弯下身子在意识的最外边细心谛听,这是托尔斯泰在心理学上最伟大的成就,要是没有他亲身经历那场灾难性的震撼,要是没有他亲身经受的惊吓使他彻底魂飞魄散,上面的一切全都不可想象。为了描写这上百个死亡场景,托尔斯泰不得不上百次在他遭受损害的灵魂里把他自己的死亡直到思想的最精微的纤维都予以事先经历、事后经历、一同经历:只有这种事先预感到的恐惧,把他的艺术从平面的,从仅仅对现实进行观察和描摹,引入认知的深处;只有这种恐惧教会他像鲁本斯[16]那样在描绘了丰富的感性现实之余,还会在悲剧的阴影之中,从内部投射出仿佛是先验性的伦勃朗[17]光线。只因为托尔斯泰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强烈地在活着的时候就预先经历过死亡,他就比任何人都更加栩栩如生地为我们大家描绘了死亡。
每一个危机都是命运给予进行创造者的一项馈赠:就这样,在托尔斯泰的世界精神态度里最后也出现了一种新的更高的平衡,就像在他的艺术里一样。各种对立互相渗透,生命的乐趣及其可悲的对手之间可怕的争斗让位于一种明智的和谐的相互谅解。完全本着斯宾诺莎[18]的本义这种终于平息下来的感情完全静止于最终时刻的恐惧和希望之间飘忽不定的状态当中:“害怕死亡,这样不好;期盼死亡,这也不好。应该把天平的横梁安置于准心正中,一边也不翘起:这就是人生最好的条件。”
可悲的不谐和音终于和谐起来。老年的托尔斯泰不再仇恨死亡,也并不急于和死亡相见;他不再逃避死亡,也不再和死亡拼死搏斗:他只是在温和的沉思默想之中梦见死亡,就像一个艺术家在想象中设想他那虽然视而不见,却已实在存在的作品。因此,恰好是他最后的时刻,他那害怕已久的时刻赠送给他完美无缺的恩典:一个像他的生一样宏伟壮丽的死,他所有作品中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