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

前奏

重要的并不是道德上的尽善尽美,而是臻于完美的过程。

——老年日记

“乌斯地方,有一个人名叫约伯。此人为人正直,敬畏上帝,不做坏事。他有七千只羊,三千骆驼,五百只驴,还有许多仆婢,在东方人当中最为显赫。”[1]

约伯的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他一直受到神的恩宠,生活得心满意足,直到上帝伸手向他击去,让他罹患麻风病,为的是让他从沉闷的舒适惬意的状态中惊醒,折磨自己的灵魂。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精神史也是这样开始。他“雄踞”于尘世的权贵之上,住在祖传的府邸里面,家私万贯,悠闲自在。他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强壮有力。他得以迎娶自己心爱的姑娘,妻子为他生下了十三个儿女。他用手和心创作的作品已经发展到永垂不朽的程度,烛照整个时代:雅斯纳亚·波良纳的农民,当这有财有势的贵族骑马从旁驰过,全都毕恭毕敬地弯腰鞠躬,全世界都对他震耳欲聋的荣誉表示敬畏之情,就像约伯在接受考验之前,列夫·托尔斯泰也满足得不再有任何欲望。他有一次在一封信里写下了人们说出口来的最为狂妄的一句话:“我幸福到了极点。”

可是一夜之间一切全都变得毫无意义,毫无价值。这勤奋的人对工作感到厌恶,对妻子感到陌生,对孩子漠不关心。夜里他从睡得被褥凌乱的床上起来,像个病人似的心神不宁地走来走去。白天他郁闷地坐在书桌前面,手像沉睡似的一动不动,眼睛失神地凝望着前面。有一次他急急忙忙地爬上楼梯,把猎枪锁在柜子里,免得他用武器对付自己;有时候他大声呻吟,就仿佛他的胸口正在裂开;有时候他在黑暗的房间里像个孩子似的连连啜泣。他收到信不再拆开,有朋友来不再接见。儿子们战战兢兢,妻子极度绝望地看着这个一下子变得脸色阴沉的男人。

这突然转变的原因究竟何在?是疾病悄悄地咬噬着他的生命,是他的身体染上了麻风病,还是灾祸从外面向他击来?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到底出了什么事了?这个众人当中最有权势的人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样郁郁寡欢,这个俄罗斯大地上最强有力的人怎么这样可悲地变得阴沉忧伤?

极为可怕的回答:没什么!什么也没发生,或者本来就是——更可怕的是:没有什么——这个没有什么,托尔斯泰在所有的事物后面看见的是:一片虚无。在托尔斯泰的灵魂里有什么东西已经破碎,向内部张开了裂口,小小的一道黑色的裂口。深受震撼的眼睛被迫直瞪着里面的一片虚无,直瞪着我们自己温暖的渗出鲜血的生命后面的这另一样东西,陌生的东西,直瞪着这过往匆匆的人生后面的永恒虚无。

谁若向这难以命名的深渊看上一眼,就再也无法把目光移开。黑暗将涌入他的感官之中,他生命的光线和色彩就将熄灭。笑声冻结在他的嘴里,他抓住任何东西都不会不感到这股寒意,他看任何东西都不会不同时想到那另一样东西,那一片虚无。方才还觉得非常丰满的东西都变得枯萎一片,毫无价值:荣誉变成追逐过眼云烟,艺术变成愚人开的玩笑,金钱变成一堆黄澄澄的渣滓,自己呼吸通畅机能健康的身体变成蠕虫之窝——这张黑色的肉眼看不见的嘴唇,吸尽了一切价值的精血和甘甜。这可怕的噬人的黑夜一样的虚无,携同一切造物原始的恐惧向谁张开,谁的世界便顿时冻结成冰。这是埃德加·爱伦·坡[2]的把一切全都席卷而去的“大漩涡”,帕斯卡尔[3]说的比一切精神深度更加幽深的“无底深渊”。

想对这黑暗把一切掩饰起来,隐蔽起来,全然徒劳。把这种黑暗的吸力称之为上帝,把它神圣化,完全白费力气。用福音书的书页来把这黝黑的大洞贴好封住,也无济于事。这种原始的黝黑能穿过一切羊皮纸,熄灭教堂的蜡烛,这种从宇宙南北两极传来的冰冷的酷寒,无法靠字句的半温不热的呼吸变暖。人们开始大声祈祷,想要盖过这致命的压抑的沉寂,就像孩子在树林里大声歌唱,以驱赶他们感到的恐惧,也毫无用处。没有任何意志、任何智慧还能再一次照亮这曾经受到惊吓的人的阴郁的心。托尔斯泰一生影响世界,在他五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正视这伟大虚无的眼睛。从这一刻起,一直到他辞世之时为止,他一直坚定不移毫不动摇地凝视着这一漆黑的窟窿,他自己人生背后的这一无法理解的内在生活。但是面对这片虚无,托尔斯泰的目光依然犀利清澈。这是我们这个时代见到过的最为洞察一切、最有聪明才智的目光。从来没有一个人曾以巨人般的力量,和这不可名状之物,和这短暂人生的悲剧进行过斗争,从来不曾有过一个人比他更坚定地以人类询问自己命运的问题,回敬过命运向人提出的问题。谁也没有像他那样更加可怕地接受过这道阴曹地府射来的空空洞洞、吸人灵魂的目光,没有一个人更加出色地承受过这道目光,因为在这里刚强的良心以艺术家清澈大胆、果断坚毅地观察一切的目光对抗这黑色的眸子。托尔斯泰面对人生的悲剧从来没有一秒钟胆怯地垂下眼睑或者紧闭双眼。这是我们新型艺术最为警醒、最为真实、最公正不阿的眼睛。因此,再也没有比这富有英雄气概的尝试更加了不起的事情了,即使对于这不可理解之物也给予一个形象鲜明的意义,赋予这不可避免之物以它的真相。

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托尔斯泰边创作边生活地过了三十年,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从五十岁到他生命终结,他只为人生的意义和对人生的认识而生活。他给自己规定了一个难以估量的任务:通过为真理而进行的搏斗,他不仅想拯救自己,也想拯救全世界。在确定这一任务之前,他的日子一直过得轻松自在。他执行这一任务,使他变成英雄,几乎变成圣人。他最终遭到失败,使他变成所有的人当中最有人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