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论 后摄影时代的摄影拟像及怀旧

6 余论 后摄影时代的摄影拟像及怀旧

在《对于虚拟现实的恐惧:摄影理论案例研究》一文中[1],本书作者曾就虚拟现实这一今日社会的超级拟像提出一个论点:虚拟现实是摄影的影子。无论看上去其技术手段多么超越于摄影,也无论其感官外衣多么震撼逼真。虽然虚拟现实的野心是让人类“全方位的沉浸”在其所营造的虚拟场中,从而让幻想超越控制,让思想活生生显灵……但是,如何才能够做到沉浸?征服视觉的通路,仍然是目前达成这一目标的重要前提。当富士公司推出其新近出品的3D数码照相机,并宣称它能仅通过简单的咔嚓声和全自动程序就捕捉到“无以伦比的”、“充满真实感的”[2]的三维影像时(图6-1),摄影和虚拟现实终于再一次冠冕堂皇地走到了一起。是的,再次。它们上一次纠缠在一起时,是在古老的视觉玩具“西洋镜”[3]里,在名为“奇迹之镜”的版画里,在达盖尔的trompe l'oeil中,在本雅明的灵光中。

图6-1 Finepix3D数码相机,富士公司网站截图,2009

来源:http://www.fujifilm.com/products/3d/

摄影在当今被加上了“后”的前缀。所谓“后”意味着摄影既被超越又无法过时的窘境。《摄影的姿态》一文中说道:“我们正在应对的是一种典型的后工业行为:它是后意识形态的、编程的,这种行为意味着现实即信息,现实不再是这一信息的意义。”[4]从无数可见的印刷媒体到各种闪闪发光的显示器中,从无数不可见的图像处理程序中,当今的摄影图像几乎就是拟像的代言人。似乎摄影图像魔幻性的那一面终于在历经了无数次的理性压制后,大获全胜。而在胜利同时,摄影也被宣告终结了。在此,我们回到摄于19世纪末的两张照片上(图6-2,图6-3),据说它们是出自同一人、慈禧御用摄影师裕勋龄之手。

图6-2 慈禧照片一,19世纪末

来源:http://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The_Cixi_Imperial_Dowager_Empess_of_China_(3).PNG

图6-3 慈禧照片二,19世纪末

来源:http://commons.wikimedia.org/wiki/File:The_Cixi_Imperial_Dowager_Empess_of_China_(5).PNG

在围绕慈禧的这两张照片中,前一个摄影图像见证的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慈禧在镜头之外的真实存在。不仅存在,而且用醒目居中的、盖以皇权印章的文字条幅,强化其影像化石般的存在感。后一摄影图像,慈禧已然化身为观音大士,沉浸在佛国天堂般的幻境中。抛开宗教和皇权因素,单从这张图像的视觉构成本身,我们可以看到它是如何精心地布置荷花池的前景、主体人物的中景以及具有明暗透视关系的竹林背景画——所有这一切视觉效果,都意在营造一个极为逼真的三维空间。在慈禧的想象中,影像空间即现实。这两张照片的意图看似如此矛盾却又自然地相依相伴。

“我们活在媒体中,如同鱼儿活在水中。”[5]潜藏于摄影史中的拟像说,不仅仅加深了作为复杂的文化产物摄影图像所扮演的“证物”、“造物”双重角色的理解,也是对摄影170年以来构建的人类世界的自我审视。“不管谈论艺术、科学还是社会,摄影灵魂的讨论总是围绕着现代社会的真正发展前景展开的。”[6]而所谓摄影的灵魂,无论是灵光消逝还是拟像浮现,都来自于社会文化基于自身需要对摄影的主动赋予,这种赋予又反过来对置身于其中的人进行要求和制约。摄影图像是当今社会通用的视觉语言,是历史档案库,是私人备忘录,是科技,是传播手段,是艺术品,是商品,是政治宣传工具,是无所不在的现实,是世界的窗口,是造梦的机器,是知识,是精神鸦片……在它身上我们寄情过深。

后摄影时代的摄影,弥漫着一种怀旧氛围。安德烈·巴赞所赞叹的“完整写实主义的神话”、“再现世界原貌的神话”[7]早已超乎预想的完成。在这一过程中,与其说摄影成为某种过时的“后”,不如说当今摄影的形态又回归“前”摄影时代关于“奇迹之镜”的古老想象了。从怀旧的另一层意义上而言,与本雅明在20世纪初时一样,虽然巴特在20世纪末的《明室》中,近乎挽歌式的尝试过对于摄影图像某些特性的最后一次挽留,但是通过拒绝技术进步来维系住这些特性,已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摄影自诞生之日起,就笼罩着莫名的怀旧,本雅明感叹到:一个时代逝去了……时至今日,在不断前行中变幻身姿的摄影,仍然在不时地回顾找寻往昔的美好时光。或许一切只存在于想象中,我们在陶醉于摄影魔镜的同时,怀念它的另一个自我,那个驱散一切迷雾的指路明灯。

摄影图像,一种关于世界的思考方式。仿佛一个寓言,摄影暗箱的成像原理告诉我们:来自外在世界的光线透过镜头小孔射入漆黑而封闭的空间,从而再现关于世界的图像——但是世界的图像是颠倒的。拟像,一种必然的文化选择。考察拟像说在摄影发展历程中的演变,意味着考察人们希望通过摄影图像构建某种生活的意图,哪怕这种意图本身是矛盾的。从其悲观的那一面看,摄影图像从失败中获得了启示;从其乐观的那一面看,摄影图像从自我否定中获得了自由。

【注释】

[1]Bian Qianhui,Kin Wai Michael Siu.Fear of Virtua;Reality:Theoretical Case Study on Photography.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Image,2011,1:87-96.

[2]其公司宣传语中分别用“unprecedented”,“real feel”两个词形容。参见http://www.fujifilm.com/products/3d/camera/finepix_real3dw1/features/page_02.html/

[3]“西洋镜”,中文又译为“西洋景”,英文为Magic lantern,17世纪发明于欧洲,清末流传至中国。

[4]Flusser V.Towards a Philosophy of Photography.London:Reaktion Books,2000:39.

[5]Ted Nelson,引自http://labyrinthine.wikia.com/wiki/Computer_Lib/Dream_Machine

[6][美]玛丽·沃纳·玛利亚.摄影与摄影批评家:1839年至1900年间的文化史.郝红尉,倪洋,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198.

[7][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崔君衍,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