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梵净山,一个人心中的光

引 言 梵净山,一个人心中的光

在许多个月明风清的深夜,我常常冥思苦索,在那一个夕阳西下的时候,为什么我会像一滴雨水,潇洒地、自如地、情不自禁地降落在她宛如一道道褶皱的山谷溪流,开始了又一种形式的生命?看似云遮雾盖的事物,其实中间自有着只有上苍才能知悉的历史与血缘的牵连。是谁在几千年的岁月里,不绝如缕地一再呼唤着我那因战争、因瘟疫、因天灾、因欲望……而流离失所的先民?就是她。是她从右臂腋下流出的乳汁一般的两条河,一条人们把它称为酉水,一条人们把它称为辰河。这两条河在武陵山脉的崇山峻岭间穿越,汇成一流沅江,最后注入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

难以数计的失败的个体、家族以至部落,都义无反顾地向她靠近,祈求她的收留与荫佑,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名叫屈原的亡国诗人导引的,是他的流亡诗歌那无与伦比的想象与风华绝代的文辞,让疲于奔命的人们,看到了无极的寥廓洪荒与绵延不绝的岸芷汀兰,甚至貌可倾国的山鬼与神通广大的云中君……于是溯着辰河,溯着酉水,他们或在蓼花盛开的皋地,或在枫叶飘红的沃土,落下了他们像浮萍一样的双脚,获取到了他们的一衣一饭。他们便平直地尊她为饭甑山。

于是我想到了陶渊明。说来惭愧,少年时代因为众所周知的阶级分类,我求学的机会不多,知道陶渊明的名字还是来源于一篇小说,小说的标题叫“陶渊明唱挽歌”,发表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人民文学》上。那时的我自然不明白这个放着好好的官不做而自愿去当一个老知青的人,为什么要唱挽歌,后来,拜读了他的《桃花源诗》并《记》后,总算多少明白了一些《挽歌》冰山下面的题旨。

陶渊明说“桃花源”之奇幻故事,目的之一在于否定乱世暴政,目的之二在于通过桃花源世界的描写,表现自由自在的社会理想,原来我的先民在她的怀里就是寻找这样的生活,战争带来的痛苦记忆,己经令他们身体内部的DNA都噤若寒蝉了。

也许正是屈原与陶渊明两位大师的生花妙笔,使辰、酉二水成为中国土地上最受人们关注的河流之一。不过,她还在等待,等待另一个文学大师的青春邂逅。

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一个日子,流浪在辰水上的少年沈从文正在湘黔边境无所事事的时候,一只从上游驶来的船竟叫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深情地写道:“铜仁船……在形式上可谓秀雅绝伦。”

“秀雅绝伦”,是少年沈从文由衷献给她的一句赞词,根据他在《湘行散记》中的一篇文章所说,他的草鞋曾经在辰、酉二水之源溅起过几朵浪花。他说,翻过辰、酉二水源头的门槛是一座叫作棉花的大山,这座大山消耗了他一天一夜的时间和年轻人那强健的精力。彼时彼刻的沈先生己失去了许多的少年浪漫,但沿途那别具一格的民居建筑却留给了他深刻的印象,“沿河多油坊、祠堂,房子多用砖砌成立体方形或长方形,与峻拔不群的枫杉相衬,另是一种格局,有江浙风景的清秀,同时兼北方风景的厚重”。

是她从右臂腋下流出的乳汁一般的两条河,一条人们把它称为酉水,一条人们把它称为辰河。这两条河在武陵山脉的崇山峻岭间穿越,汇成一流沅江,最后注入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

明白了,正是文学大师们这种草蛇灰线的风声雨迹,让包括我在内的无数飘飞天涯不肯轻易相许的灵魂,都溯水而上在她的怀里呱呱坠地。

如果这也可以称作谋面的话,我与她瞬间的一瞥,应是十二岁的时候。那一日,我作为一个刚跨入初中的新生,正跟着老师在乌江边一个偏僻的山村里学农。寥廓的秋空下,一群少不更事的少男少女像蚂蚁一样在一座由她绵亘而下的大山上疲于奔命,从蔓生的野草中择出成熟的豆荚。与天等高的山顶便是我们的终点。随着骄阳一点点地西斜,我听到了头上惊异的声音:快看,梵净山!

我知道梵净山就是她最新的名字,说是最新,也有几百年历史了,是她金顶上弥勒道场最鼎盛时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敕封。其实除了梵净山之外,在她众多的名字中我比较喜欢的就是“九龙山”,因为这名字是千多年前像徐霞客那样的旅游者对她的形象概括。你看,在高耸云天的上面,是红云、月镜、凤凰三鼎肩比,然后朝四面八方绵亘而下九道山脉,翻云覆雨,气吞万里。不过,比我想象得更浪漫的还是那些晨钟暮鼓的女性佛徒,把她视为天造地设举世无双的九瓣金莲,弥勒菩萨就打坐在这朵九瓣金莲之上。

此时,我忘记了一切,随着激动的人群拼命地往山顶攀登。但是,当我置身在周围一片欢呼雀跃声中时,眼前除了一浪高过一浪的不绝山岭之外,什么也没能看到。对于我无奈的茫然,周围的老师和同学都十分着急地导引,急切的语言描绘对我依然无济于事,清晰在人们眼中的图像于我却好似遥不可及。就在大家惋叹她就要隐于一片云彩之后的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了一团奇异的光焰在极目处升起,彻照了自己的五脏六腑。这种透明的欢悦令我疯狂地大叫了一声:我看见了!

在我的心中,她原来就是那一团洞明天宇的光芒。

我终于在宿命的忧伤中长成了一个青年,并且命运的潮水将无助的我搁浅在了她一支骨脉下的一个乡村小学求食。苦难于我早己麻木,那种异常的早春枯萎唯有在无眠的寒夜里偶现遥远的少年奇光,方可感觉几滴雨露满口生香。

在我青春的记忆里,梵净山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阶级敌人。人们对她锲而不舍地砍伐、烧荒,以及斩草除根地围捕、毒杀……而且都是“以革命的名义”。

在那些心碎胆裂的日子里,对她那仅有的一点少年的玄妙之光似乎荡然无存了,就像倾盆大雨下的一点星火。我认定自己这一生与她是无缘了。在好些日落的黄昏,我守着从山之纵深流出来的一湾与日俱减的溪流,常常泪流满面。

我能够踏上朝觐她的山路自然是在称为粉碎“四人帮”的年月了。出发的日子是阳春十月。我们取北路上山,夜宿天庆寺院。说是寺院其实只是一幢简陋的木屋,天宇琳宫早毁于历年人祸。有一个老尼住持。这个老尼听说我们要去面觐她的真身,神色间显得十分感动。她为我们寻来一个自愿带路的山民,还连夜为我们准备了爬山的米糕。

是夜不能入睡,原因是远近的山民像从地下冒涌出来一般,在漫长的秋夜里突然都会聚到了这座孤苦伶仃的寺庙里来了。他们在残存的菩萨面前祭烧起香纸,又在旷坪上燃起篝火,架上铁鼎熬煮苦丁茶水。然后有人拖长了声音大声朗诵开了经文,也有人向着旷夜吼开了佛歌,间隙处便是擂响铜锣木鼓……热闹像火光一样辐射着杳不可测的四野。这样的情景竟让我们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慌。老尼像知道我们的心事似的,三番五次向我们解释这只是山民们守秋的一种农事传统。她还将我们带到寺外,指着满山等待收割的苞谷、黄豆和红苕说,你们仔细听听。黑夜的那边各类野兽似乎正在欢庆它们的丰收节日。锣鼓震耳欲聋的一刻,它们也有片时的收敛。山民们有的是对付野兽的方法,怎么却舍弃不用呢?对于我们的惶惑老尼没有回答,然后就把我们送回厢楼就寝。当她为我们燃起香草驱散蚊虫时,还温馨地对我们说了一句,佛山上生命都是平等的。这句话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秋夜里,就像一星光亮划过暗夜,好似我儿时幻见过的灵光。

记得我们从天庆寺出发的时候正是秋阳高照,一到薄刀岭则立转雷雨交加。我们终于登上山顶的时候,近在咫尺的她的金顶却用无边的云海将我们拒于千里之外。眼前除了澎湃汹涌的瀑布云雾,撼天动地的平地风雷外,一如梦幻泡影。

那一夜我们找寻到了一个不知是何代高僧修炼的山洞权且栖身。一夜的风声、雨声、野兽嚎叫声令我们辗转反侧,迷离时刻石壁上竟溢出了木鱼的金石音响,我若有所悟,她就端坐在尘世之上,花开花谢,云舒云卷。

在她亘古的年轮交响乐中,遭遇到的地震、火山、冰川、洪水还有战争等灾难已经不可胜数,面对这些天灾与人祸,她包容、善待、教化着迷失了方向的所有生命,并且等待人类中的一个个“大觉者”出现。她相信他们会出现的,“大觉者”们会与她融为一体,化为一身,山即佛,佛即山;山即道,道即山;山即巫,巫即山;山即圣经,圣经即山。

她的世界人类很难参透,而她对人类世界却了如指掌。她的每一道山梁,她的每一条河谷,都记录着人类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一页一页,无穷无尽。

我非常渴望能够将发生在她身边的故事诉诸笔端,以奉献在世人的面前。我自然知道自己的叙述微不足道,因为她的历史是那么悠久繁复,她的人文是那么多元异端,她的风姿是那么婀娜不凡……我能拥有的就是长存在心间的一束时明时灭的圣光。这样也许就够了,那么就让我祈盼能在她无边的原始洪荒中,捕捉到她无处不在的智能与灵感吧!

好了,我们就开始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