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溪的荒草

山羊溪的荒草

巫是草,是漫山遍野一文不值的草,正因为是草,生命力就无比的强大,却也是无以复加的卑微。这是一个姓胡的巫师告诉我的话,那时我正坐在酉水源头一个名叫山羊溪的一户天通地漏的农户火铺上。

山羊溪是我的故乡,准确地说是我父辈的故乡,因为我从来没去过那里,父辈们在我的童年以及少年时代也从来没有向我描述过那里。可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却因为我的一个故事,而将我遣送原籍管制劳改。于是我来到了这个酉水的源头,梵净山九十九溪中的一溪。

我说的那个故事其实就是照本宣科。一九六六年报纸上不是都在宣传毛主席畅游长江吗,当时《人民日报》有一篇文章记叙得非常详细,我晚饭后和老师们一块吹龙门阵就炫耀了一番。我说毛主席下水的时候,先用水在大肚子上拍了一拍,然后才沉下水去。游了二十几里后,江青劝他上船才上船,上来后还说,再给我两个馒头,我还要再游二十里。我说话人无意,其中的听话人却有了心,在适当时候就密告我攻击毛主席是大肚子和要吃馒头,于是我就成了恶攻的现行……

荒诞吧?搞笑吧?其实我觉得一切皆非,“在劫难逃”才是那一段人生的最终注脚。就像在反右、反右倾、大跃进以及三年难关……所有遭劫难的无法计数的人一样。

我被人押送到山羊溪的第一个晚上,生产大队队长王果三一时无法安顿我,便让我先与一个堂哥住一宿。堂哥是个哑巴,住在一间废弃了的碾房里。他只有一个寡母,我们应叫她伯妈,与他相依为命。我到地时夜己深了,她却站在门口迎我。不为别的,就为告诉我堂哥有病。她将我带到他的房间,指着床下一个黑黢黢的罐子说,你千万不要撒尿在里面,那里面是你哥的生命水。其实我当时什么也没看清楚,在一盏墨水瓶做成的油灯映照下,我能看清的就是一张大木床,以及一笼乌皂不分的蚊帐,再有就是铺在床上汗垢已经将它泥成酱色的竹席。

哑巴堂兄其实看不出有病,他打着手势说我是个先生,要我睡觉前先读一个预言家的书,那就是胡巫师的诗词著作手抄本,而且每一页还有看不甚懂的插图。我当时出于礼貌也就翻了一翻,谁知眼前的一首诗立马叫我瞠目结舌:

子是重返出生地,

好似仙子下棋玩。

诸多风水奔眼底,

十万雄山任尔看。

这不是对我的慰藉吗?我的血沸涌起来了,这个被病人、哑巴堂兄顶礼膜拜的预言家胡巫师究竟是一个什么人呢?我这个已经厌倦了生命的人是多么多么的想见他一面啊!

见到胡巫师时已经是冬天工作队进村的时候,我与胡巫师都是公社工作队安排到各个生产队批斗的重点对象。

说来可怜,山羊溪那些高山村寨土改时连一个地主、富农也没划上,有的只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参加了国民党基层政府号召的与新政权对抗的土匪,而这些所谓“土匪”,不是在战场上死于非命,就是新中国成立后被新政权枪毙了或终身劳改了,以后的三反五反、反右、反右倾等运动也与他们没有关联。现在工作组要逼着他们搞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于是都来找地处河谷地带的王果三队长,要求把新来的阶级敌人借给他们用一用。王果三队长很慷慨,与他们私下约法三章:一、一个年轻的外来“阶级”我,搭上一个本地老年的“阶级”胡巫师,再搭上一个押解人员田仁心;二、坚决不搞武斗,不是同情“阶级”,而是年轻“阶级”已经属于生产队的劳力,一旦打残致伤,岂不成了队里负担?三、他们的一日三餐由所借队解决,不讲吃好,起码吃饱。

约法三章我自然不知道,还是第一次接受批斗时,胡巫师见我惶恐不安,私下告诉我的。他说,你不要愁眉苦脸的,这是果三队长照顾我们爷崽过几天安逸日子哇。

胡巫师在我眼里已经很老了,弯腰驼背的,很是猥琐。不过人很乐观,每一丝菊花般的皱纹里都弥漫了灿烂的阳光。

要去的生产队都在高高的山上。本来就坎坷崎岖的山路,在冰雪的世界里就更难攀爬了。不过,胡巫师早就准备好了草绳,并给我与押解人田仁心分别缠绕在胶鞋上。一路上,胡巫师都在用一种古怪的调子哼唱着古歌,在寂静的雪野里,那些音符就像一声声翠鸟的啼叫,让我听得十分清晰而舒心。但是只要我稍有分神的瞬间,跟在我后面的押解人田仁心立即就会朝我吼上一嗓子,听胡巫师唱歌!好像他的职责就是监督我听没听胡巫师的歌。

胡巫师唱的其实就是居住在山羊溪这个家族的历史。

在胡巫师的歌里,一三八五年是梵净山蛮夷居民的末日再现,以前广阔的梵净山下辰、酉河谷是他们的乐土,山清水秀,土沃田肥,人人温饱,个个自由。也有饥馑,那是天灾;也有烦恼,那是心生。可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建国十八年,经过精心策划和充分准备之后,在其第六子朱祯的率领下,一场以打通云贵川通道为目的而具体针对梵净山的征蛮战争开始了。对于这场力量殊异的战争,史书上称为“改土归流”。

一场声势浩大的“赶苗夺业”天劫之后的几百年间,居住在梵净山区辰、酉二水之源的蛮夷后人,几乎陷入了灭顶之境。他们上千年里薪火相传、披肝沥胆开垦出来的肥田沃土,如今尽数充作了屯田,分配给了留驻下来的远征屯兵。他们曾经美丽的梦想日月,随着被鲜血染红了的辰河、酉水,流向了虚无缥缈祖先曾经在过的东方。原野上再也听不到花鼓的激烈节拍,山冈上也绝迹了芦苼那悠扬的乐章。早先的苗寨仡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像雾像云一样,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听到这样苍凉的歌谣,给人心里留存的感觉除了忧伤还是忧伤。

唱歌的胡巫师似乎并不忧伤,押解人田仁心也似乎并不忧伤,高处的村寨越来越近了,他们的心情倒越发放开了。田仁心甚至有些急不可耐,直催促,快走快走,不要误了我们的口福。

批斗会的会场一般都设在寨子里最体面的四合院里。分散在每座山岭的大人细娃早就候在那里了,像正月里等候走村串寨的龙灯花灯一样。见我们一进场,便有人搬来凳子,递上热茶。田仁心见他们完全不懂“游戏规则”,气得脸红脖子粗地大喊道,乱搞!跟着我!就高呼打倒胡巫师的口号。人们跟着他狂热了一阵,又冷场了。田仁心便指示道:你们批斗呀!批斗都不懂,还要鼻子里插大葱——装象!好了,机会难得呀,你们考他们呀,出最难最难的题目考他们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于是就果真有人提问了。问我的多是一些老年妇女,问我的母亲、父亲现在怎么样啦,父亲犯了什么法咋就出了官司啦,问我为什么就被打到阿鼻地狱里来啦……当然他们问得最多的是胡巫师。问的问题我如听天书,多是有关神鬼之类的天方夜谭。看着夜雾起了,不管村民对胡巫师还有多少“批斗”问题,田仁心都会适时制止,说是收工了收工了,人是铁饭是钢嘛!于是散会。如果饭尚未整好,胡巫师便是最忙的时候,这家请他看看屋基风水,那家请他测测婚床朝向,还有一些家有夜哭的小孩必得要他在村头寨尾,架上一座竹桥,写上“天黄黄,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的咒语。高山上少有来往的人,于是我就成了天降贵人,被那些夜哭郎家的亲戚六眷前呼后拥着去高声朗读一遍。至于吃的,那当然是当成显客对待了。

也就在我与胡巫师的幸福日子里,我的哑巴堂兄病犯了。他整宿整宿地不睡,在那些荒山野岭及外村外寨乱跑乱窜、乱喊乱叫,整得一条山沟人仰马翻,不得安宁。以后,竟然发展到挖掘野地里新埋的小儿坟冢,还将骨骸胡乱抛置在人家门前……

在一个去另一座高山村寨接受批斗的早晨,果三队长来了,他对我说哑巴对你不薄,现在他病了,病得连上面来的工作组都厌烦得坐立不安了,你去帮他一下吧。我说,我能怎么帮他哩。他说,具体也不是你帮,是你帮一下胡巫师。这样吧,一切你听胡巫师的安排好了。

当天,我们到达碾房时已是深夜,哑巴堂兄的母亲早就候在门前,一见我们就怪怨道,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哑子不是我反锁在屋里,早就没了踪影。胡巫师说,晚是我们故意拖的,不交子时,这法事也不能做。再说工作组的人就住在这里,让他们看见我的影子在这里摇晃,给你们带来灾难不好哇!

说来也怪,经胡巫师那巫诗、巫词纸条的烟雾一缭绕,雄鸣就如神鬼附身,突然就亢奋起来,将一身的力气都憋在了嘴壳上,将木门叩得一片山响。

于是就吩咐我去带哑巴堂兄来接受巫法的关照。

按照巫仪,我左手提着一只捆住了嘴壳的大雄鸡,右手拿着一沓纸钱还有胡巫师自己创作的巫词。按照胡巫师的反复告诫,我摸黑来到哑巴堂兄的房前,先在四面八方烧化了纸钱,然后轻轻将锁打开,可是不能推开房门,必须得将胡巫师手书的巫诗、巫词扭成一根麻花条点燃,用缕缕升腾的细烟去熏那雄鸡的嘴壳。胡巫师给我交代过,如是平日,雄鸡是无须捆住嘴壳的,巫烟一熏,雄鸡就会开叫,将沉睡的哑巴唤醒。但今天不能让雄鸡开唱,老百姓没关系,可是一旦被外来工作组那些人知道了,哑巴就没救了!说来也怪,经胡巫师那巫诗、巫词纸条的烟雾一缭绕,雄鸡就如神鬼附身,突然就亢奋起来,将一身的力气都憋在了嘴壳上,将木门叩得一片山响。

哑巴堂兄为我打开了房门。

我没有与他招呼,便将雄鸡激亢的嘴壳在他前脑上啄三下,又在后脑上啄三下,然后就小心翼翼地捧着他床下的生命罐,往堂屋火铺走。说来也怪,哑巴堂兄竟然也在我手里纸条的闪烁星火下悄声秘气地跟进。

火铺上,我的伯妈早已燃起一堆旺旺的油柴,明灭的火光中,胡巫师穿上了不知道他藏在哪里的破烂法衣,拿出不敢弄出响声却必须得耍舞的法器,给哑巴堂兄作起法来。当时,对于这一套早被时代批判得体无完肤的“装神弄鬼”,我既害怕也不敢苟同。可是,我却被他那一丝不苟的程序化的仪式表演感动了。他拜祀桃园洞里的傩公傩母,他邀请天兵天将,他约见土地小吏,他挥剑怒战群魔……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那认真的劲儿,只有用当时的样板戏表演可以差强比喻。而且功夫,货真价实的功夫,让我瞠目结舌。胡巫师当时起码是七十岁高龄的老人了,在他鼓捣所谓巫法的几个小时里,一会儿让一双赤脚在红红的火矢上践踩,皮肉嘶嘶有声他却若无其事;一会儿双手按着锋利的砍刀连翻跟头,真叫人匪夷所思……最令我奇怪的是,在他的激情中,哑巴堂兄竟然是出奇的温顺、安静。寨里的鸡叫了,胡巫师把那个生命罐拿在手里,叫哑巴堂兄尿在里面。堂兄乖乖地捉住自己的鸡鸡,用劲地尿却尿不出。胡巫师也不着急,他拿着桃木棍慢慢悠悠地一边打击他的屁股一边念着咒语。我呢,胡巫师让我在他每念完一句咒语时,就赶紧喂哑巴堂兄一口水。不知不觉间,我竟喂了哑巴堂兄三大木瓢水,而且他没有任何反抗或抵触。终于,在胡巫师的咒语念完时,哑巴堂兄的尿也出来了,不尿则矣,一尿就尿了一满罐。法事于是结束。

法事结束,奇迹也出现了,哑巴堂兄抱着自己的生命罐,恭恭敬敬地对胡巫师比划说,你辛苦了,休息吧,我也要睡觉了。比划完就回自己房间去了。

就在这时候,胡巫师看着惊诧万分的我,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很沮丧地说,那声音好像从天外飘来,令人觉得十分的虚无缥缈。

我们是草,巫草巫草,知道吗?……我们自荣自枯,自生自长……上沐天灵,下沾地气,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哀阴阳易位,忠奸逆转,神路不通,百鬼狰狞……

听得我又是一脑子的糨糊。

不过,我在他的娓娓诉吟中,眼前竟浮现出了漫山遍野的茅草,附在树干上的厚重绵实的苔藓,碧水湾头高扬的蓼草,紧贴在峥嵘山崖上层叠多彩的地衣……这些就是梵净山九十九溪百姓的象征?他们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荒草?

那个晚上以后,哑巴堂兄竟然就蒙头大睡起来。这一睡竟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疯子一切转为正常。如此的结果的确令我瞠目结舌。胡巫师是用什么样的神通与一个疯子沟通的呢?一时间让我百思难解。难道行巫者是一个智慧的心理学家吗?那么他或她所做的一切不过就是在向祈问者们抛出一个个心理暗示罢了。是不是呢?如果是,他们的智慧与新新时代的心理学家的智慧有些什么相同、相通、相悖、相克的地方呢?

只以为这便是梵净山当时当地告诉我的最不可理喻的故事了,谁知到了秋收时节,另一个哀婉凄绝的故事突如其来,不仅让我灵魂震颤,甚至让我一辈子不知如何忏悔,因为在这件事上我不知道有罪无罪,罪大罪小?

那天傍晚,我与果三队长、怀表叔几人正在河谷田里割稻,正在收尾,哑巴堂兄来了,不张扬不避讳,直直对着我比着手势:老弟,你跟着我走,去我家吃夜饭,胡巫师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说。

我吓着了。我是什么人,胡巫师是什么人,暗下里谁都正常,光天化日之下,岂能如此聚合?亏了果三队长,似乎早就明白就里,马上命令我挑一担谷子先去队部过秤,然后自去吃饭。他还向众人调侃道,毛主席都说了,吃饭是第一件大事。你赶快走,有饭不吃遭雷打!

我到地时,胡巫师正坐在碾房门口,对着一沟溪水正在发呆,神色十分沮丧,与我初见他时判若两人。他招呼我坐在身边一块石头上,说,你还记得春雨吗?

一听到春雨的名字,我青春的血突然沸涌起来,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可以忘却许多痛苦与屈辱,却不会忘了她。不过正是因为时时忆着她那姣好又抑郁的样子,才使我忘却了许多的世态炎凉和眼前忧伤。

我怎么会记不得春雨呢?

见到春雨是与胡巫师立春去枞树岭接受批斗的日子。枞树岭生产队向工作组与王果三队长要求的只是胡巫师一个人,但胡巫师却向果三队长要求带上我,意思自然是让我过上几天“幸福的生活”。

枞树岭很高,虽说立春了冰雪却依然铺天盖地。到地后我们才知道他们的目的不是“批斗”胡巫师,而是巧立名目要将胡巫师弄来为一位遣送户的主人安碑招魂。

遣送户这个名词现在的很多人都搞不清楚,其实就是“文革”时期将所有城镇里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及其家属遣送农村劳动改造的人家。

枞树岭生产队长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是一个不愿将眼光多关注别人的人,见面时礼貌地瞟你一眼,一旦说话,眼睛总向着天空,完全一副我随我心的做派。

他带春雨母女来到时,我们正坐在火铺上喝吴大公的罐罐茶。春雨走在前面,虽说瘦弱但美目修眉,亭亭身材,只是一脸悲戚直摄人的心灵。她走向胡巫师,半跪半立对他说,求你了,伯伯,我们不可能回家了,你千万费心送我爹回家吧。我看见她的泪水簌簌,却没发出一点悲声,她将自己哪怕别人同情、惊恐、反感的涌向了喉咙的音符都强咽下去了。母亲是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跟上来将春雨拉起,对胡巫师道,师傅,你发发善心吧,满足小女子的愿望吧,满足我全家的愿望吧!我们九泉之下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春雨爹的坟埋在枞树岭的祖坟地里,坟头垒得也高,一眼看去与其他人家安埋一样,说明队里对他们没有偏见与歧视。今天为他安碑,所有的男劳力都来了,妇女们都在社房忙着炊事,一寨人都像忙着自己的事。

胡巫师忙着坟地上法事的时候,吴大公拉我回屋,要我不要参与,说是我的身份特殊,在屋里便有一搭没一搭说起了春雨家的故事。

春雨家是梵净山区一个小镇的居民,父亲参加过淞沪抗战、武汉抗战以及长沙抗战,升任国民党中校参谋长。内战时于四川起义,回乡安排在一家国营企业做会计,向来谨小慎微,没出过什么差错。“文革”进行到一九六九年,因为所谓准备与苏修开战的理由,而将城镇里所有的地富反坏右分子及其家属全部扫地出门,遣送农村。春雨父亲虽说不是明码标价的阶级敌人,但属于内定的专政对象,所以也在遣送之列。接到遣送通知之后,春雨父亲就神不守舍,面对着就要跟着自己去向遥不可测的荒僻山野受苦受难的妻子女儿,他心如刀割。遣送的最后期限是这一年的除夕子时,“群众专政指挥部”有卡车将他们一家送到遣送地最近的公路边,那边已经通知革命群众将他们押解回枞树岭。春雨父亲接到这一纸最后通牒时,呆傻了半晌之后终于开朗了,放松了。他用票证去买了一斤肉、半斤酒,并且细细烹制好了,然后叫妻子、女儿一起与自己过一个无忧无虑的年。看看子时将到,他借口有点小事回屋,把门关定,一索子两疙瘩吊死在了门枋上。群专队来到时,在他身上搜出简短的遗书:我以死赎罪,还我妻子与女儿清白之身。这书呆子以为自己一死就一了百了,妻子与女儿就可以逃过遣送这一大劫了,谁知却适得其反。群众专政指挥部做出果断决定,遣送照旧执行,不但妻子、女儿不能幸免,就连他的尸体也照遣不误!于是,在两河口等着押解一家三口阶级敌人回村的枞树岭百姓,便看到了他们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幅悲怆画面:大雪漫天纷飞的荒野里,一个瘦弱的青年女子,她纤细的两手将牛高马大的死人父亲的两手抓住,腰弯成了九十度,几乎趴在地上,驮着父亲的身体在坎坷的山道上艰难爬行;她的母亲一边两手托着丈夫的双腿,一边悲天抢地地恸哭……

听到这里,我如遭雷击。以前认为天底下命运最坏的就是我了,想不到比我悲惨的人累万成千。梵净山神,你难道就没看见吗?你真的就放任不管吗?……

法事做完后,是春雨扶着胡巫师回来的。她给胡巫师敬上一杯苦丁茶,又给我奉上了一杯。她说,哥哥,我知道你,遣送到山羊溪来的人家有几十户,只有你最孤单。就拿我来说吧,好歹总有一个妈呀。哥哥,你一定要往宽处想,往前面看呀!她的话差点把我的眼泪都说出来了。

我与胡巫师离开枞树岭的时候,春雨特地又追了上来,她拿了一本纸页已经发黄的书籍递给我,说这是一本她最喜欢的书,送给我解解寂寞,这便是我至今珍藏着的《牛虻》一书。

现在胡巫师突兀地说起春雨,我感觉情况不妙。忙问,春雨怎么啦?

落洞了。胡巫师幽幽地说。

在梵净山区,魂魄落洞的情况司空见惯,一般出在豆蔻年华的少女身上。说是某一日从某一洞穴路过,被洞神一眼瞥见,为她的美貌动了心,便将她的魂魄留在了洞里。从此,少女常喜独处,且特爱清洁。无人处常自言自语,像与人对话,十分动情……事情到了最后,即是听其慢慢死去……

你晓得的,胡巫师说,枞树岭村子不远处有一洞泉,周遭古树遮天蔽日,水清如无,水凉若雪。村里人很少去那里取水,春雨却反其道而行之,每天每日必去那里挑水回家,人家都劝她少去为好。她反嗔怪,那里怎么了?水至清,山至美,百花随季节而盛开,风雨随自然而来去……那样一个人间仙境,你们怎么倒忘却甚至排斥了?……事情就出在她十八岁生日刚刚过完的时候,她一大早从洞泉边挑水回来,人就变得恍惚起来,稍有空隙就往洞泉跑,兀自一人端端地坐在泉洞边,在那里发呆或自言自语。母亲每次将她找回,都见她头发散乱,眼睛亮得出奇。一寨人都说她被洞神将魂勾去了。母亲无法,只有把春雨强行关在房里。被关在家里的春雨,很多时间都对着一脸盆清水顾影自怜。有村里女伴去陪伴她玩,她第一句话就是向人问:你看我长得好看吗?母亲见关在房里也隔不断洞神的性骚扰,只得天天到洞泉边为洞神烧香烧纸,申说女儿年龄尚小,不够婚配标准,祈求洞神手下留情。连续多日,依旧不见效果。于是寨里人又要求队长找到我,要我组织巫界人马打洞救人……

落洞的故事如果按从前的办法,那就要调动神兵打洞,将姑娘魂魄强行夺回。但是要做打洞这个法事,非多人不可。眼下巫师己所余无几,而且又是在这样敏感的时候,胡巫师便果断地,拒绝了。

你就不打算救她了?

不是我不想救她,是天不救她,其奈我何?不过,我建议母亲将春雨强行关在屋里,不让她再去她神往的环境;另外,我想还得为她寻找到一个有如洞神那样的郎君……寻去寻来……寻去寻来……难如上青天呀!……你愿意去担当这个角色吗?……想去想来,从人与人的千里牵线,你是第一个人选,可是从现实出发,你又属于咫尺万里……你愿意吗?……这可能吗?……

胡巫师突然立起身便走了。

他无能为力……

我也无能为力……

过了一段时日,我又听人说到春雨。

说是母亲把女儿关在家里,看着女儿一天胜似一天的憔悴,那本来就衰弱的心,越发的刺痛不已。想到将女儿关得久了,亦觉可怜,便又将她放了出来。谁知春雨一出了房门,就要去洞泉挑水,母亲自然强行不准。见母亲不准,春雨也并不坚持,似乎还显出了几分羞涩。以后她也再不去洞泉挑水,只在另一头的河边看天看水,到一定时间还会自觉回家。母亲见她这样,以为她神志渐渐好些了,只要她不往洞泉边跑,对她的监视也无形中松懈下来。一日,到了她回家的时候,不见她回转,连忙去寻,可是哪里还有春雨的影子?

据高坡上看牛的小孩说,看见她自己走进河里,一边洗濯头发,一边还与谁打着招呼,慢慢走进了没顶的深水里面……村人都沿河去找,都不曾见到她的踪迹。三日后,在十里外的一个深潭里,她的尸体浮出了水面,脸上还荡漾着很阳光的笑意……

春雨终于走进了自己生命的幻象,平庸世界的百姓也同时走进了生命的憧憬。我呢?我醍醐灌顶一般明白所有的生命都生而有罪,必须忏悔。

不久我就离开了山羊溪那巫草此起彼伏的世界,又回到了梵净山下那所宿命的学校。

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我听说胡巫师死了,死在自己事先设置好了的傩堂上。他在竹枝支架的桃源洞的傩公傩母前面的一只草墩上跪伏着,将头深深地埋下去,埋下去,永远不再抬起来。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僵在他的暗室里三天了。

以后不久,我的疯子堂兄也死了,因为床下那最后的一罐巫水彻底干涸,族人再难找到能为他禳水的巫师了,他终于在一次无法扼制的疯狂夜晚横尸荒山野岭……

离开山羊溪我祖先的故地之后,我经常噩梦不断,而且都是同一个画面,令我辗转难眠:

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那里奔放着许多的生命,有猛兽在咆哮,有小鸟在歌唱,有鲜花在盛开,有荒草在蔓长……突然有一天,一些人来到了荒原上,他们说要改天换地,要横扫寰宇,他们烧荒,他们填河,他们挖山……野兽在霰弹的硝烟下倒地身亡,鸟群在弓矢的呼啸中哀号毙命,树林被刈成平地,荒草遭大火吞没……在生命末日的时刻,天空上响起了一种声音,像春风的温柔,像金石的急迫,像信冬的慰藉,也像白云那样散漫。终于有幸存的小鸟飞向天空,飞向那声音发出的地方,融进了蓝色的天穹,一只、两只、三只……

梦中惊醒过来的我总想着一件事:春雨是那只飞向了蓝色天空的鸟吗?我的堂兄疯子是那只飞向蓝色天空的鸟吗?神秘而永远可亲可敬的胡巫师是那只飞向蓝色天空的鸟吗?……

我希望是。

有翅膀多好啊,我觉得。生命无论大小,有翅膀的生命应该属于最高等的生命。

我哪个时候才可能生出一双可以自由翱翔的翅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