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的风

唐朝的风

她踏上这片被中土称为化外的原始洪荒之地时,当地百姓按照说话惯例问道: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她答:唐朝的风。对于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只知田、杨土司的百姓来说,“唐朝的风”很陌生,也很新鲜,于是,大家便异口同声叫她“唐朝的风”。

“唐朝的风”的来到,确实令封闭的山民耳目一新,他们从她身上沐浴到了遥远的唐朝那节俭、美丽、庄严、温柔、大度、宽阔与关怀的抚慰,心里时时涌动起暖意。

她确实不应该算是第一个来到梵净山的辟支佛徒,但是,她应该算是最早来到这里的女辟支佛中的顶尖级人物。

在她到来这里之前的一两百年间,时名的九龙山已经四海闻名了,原因主要是唐僧西天取经回到大唐,在唐皇为他举办的盛大欢迎会上,他庄严宣告,回来途中他们去了九龙山朝拜弥勒道场,面对红云金顶的奇景奇象,师徒四人以及白龙马都欢呼雀跃起来,疯狂间,白龙马竟将背上的一些西天取来的经书撒落在地,并且立刻落地生根,叠砌成了高耸云霄的“万卷书”。唐僧谆谆告诫广大虔诚信众,要想修成正果,还得去那里面壁穷经才是……一时间,九龙山的大名在中土佛界如雷贯耳,吸引了无数朝廷官员与市井高士不远万里披荆斩棘来到这里,但是一旦面对天荒地老的修行环境,大多数都铩羽而回。当然也有少数人坚持到底,最后功德圆满,比如《印江县志·大事记》中所载的唐代的名师翟凤鸣就定居山中,修成大德。

“唐朝的风”是唐僧师徒掀起的九龙山热彻底冷却以后来到的,不为别的,只为了一种血缘生命的哀怜。

这需要一点家谱的追踪。

她出生于陕西蓝田。《黔南田氏宗谱》载其家族上古居住在妫河两岸(现北京延庆县等地),属蚩尤部族。刘邦统一全国,将他们迁入西北陕西咸阳等地,镇守雁门关。由于建功立业,族中不少人被封为雁门公。隋开皇二年,“重臣”苏威把蓝田的田宗显推荐给隋文帝,田宗显被委任黔州刺史,管制湘鄂川黔交界地区的盘瓠之后,以夷治夷便由此发端。

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她听奶娘多次说过,母亲是中原女子,是朝廷为了褒奖在一统鬼方的征战中杀敌无算的土司赐品,一年后她呱呱降生。土司视她为心肝宝贝。也许因为爱得太深太切的缘故,一向以荒淫著称的土司衙门传至这一代时,他就自动放弃了初夜权,一直到她母亲离开人世。治下的妇女感念她母亲这一大德,每逢祭日,就成群结队去她妈妈坟上烧化纸钱,祝祷她妈妈的灵魂早升天界或者早返故土。

据说土司在爱妻死后,晕厥了三天。三天之后苏醒过来,人就彻底变了。他抽出宝刀对天发誓,此生决不再娶,但要淫遍一方美女。

因为从她出生之日起,就拒食家粮家饮,一吃就吐,只有从乡村乞讨来的稀粥烂饭或山泉溪水才吃才喝。当她能够说出第一句话时,竟是土司衙门里的所有东西都弥漫着太重的血腥。土司大惑也大怒,因此,土司便将她托付给了一个与自己野合的女人代养,奶娘便是女巫亚慧。

在平民中慢慢长大的她,知道由于自己的降世,断送了母亲的性命,也失去了父亲的疼爱。她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是责怪自己罪孽深重,因而逆来顺受安贫乐道。在奶娘的庇佑下,有着高贵血统的千金小姐却像下人一样活着,干着贫家姑娘要干的针织和农活,玩着贫家姑娘才玩的粗野而简陋的游戏。日日出没山林,夜夜起居洞谷,在那春花前久久凝神,在那秋月下忘情禅思。她像蓝天下的一只小鸟,也像大地上的一只松鼠一样活泼和无所挂碍。

直到她身子初潮不久,才第一次面对自己的父亲。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会面,从那以后,她的命运及其生活方式便从根本上改变了。

那一天,奶娘亚慧要她赶着奶山羊到西灵坡上去看。奶娘把羊牵给她的时候,脸上多了几分平日罕见的凄迷神色。她问了一声,奶娘,你心里不舒服吗?

亚慧说,没有的事。只是想着你不可能再为我牧牛看羊,再陪着我织布绣花,心里空落落的不好受。

奶娘,你放心,我一辈子守着你,一辈子不离开你。

傻丫头,由得你呀?一切听命哩!去吧,去吧。

她没把奶娘的话往心上去,只道是奶娘对她一如既往的挚爱流露,就快快活活地去了西灵坡。

正是季春天气,岭上桃花璀璨,青草葳蕤,鸟语呢喃,暖风醉人,直把少女心里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感觉牵引得悠远绵长。

有清脆的铜铎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种铜铎的清脆声响几乎伴随着她从襁褓中的婴儿长成了今天的楚楚少女。铜铎声一忽儿响到东,一忽儿响到西,任凭拉车的牯山羊兴之所至,来去无踪。少女只知是土司衙门的专车,却不知上面坐着何人,有何公干。她曾经问过奶娘,奶娘不肯告诉她,只说那是一辆采花车。土司衙门里有谁那么钟爱这山间河谷里如云如雾的野花呢?少女常常兀自思考着这个她永远也想不透的问题。

铜铎声越来越切近,越来越清晰了。她突然莫名的警觉以至恐慌起来。平日,飘曳在上空的铜铎声似乎已经成了她的生活点缀,为她白日的劳作增添几许轻松,为她晚间的睡梦嵌入一丝甜蜜。然而今天不同了,那铜铎震响着叫人害怕的急促和野蛮。她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迎面驶来的采花车。那三只牯山羊被欲火烧红的眼睛叫她毛骨悚然了。她来不及细想什么就拼命赶着她的奶山羊落荒逃窜。但是不成,任你转过几个弯,任你涉过几道水,那三只疯狂了的牯山羊仍然穷追不舍。眼看无法脱身,她只好把奶山羊赶上了危崖峻岭。一直等到日薄西山,天空中再也听不到铜铎那叫人心悸的声响为止。

他耷拉着脑袋,涨红了一张紫脸,愣怔了许久才敢对着正愤愤看着自己的女儿不无忏悔地说,呵呵,我的女儿,你竞然长得这般大了?我,我要接你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在夕阳的余晖中,她赶着与自己同样心力交瘁的奶山羊回家,心里揣着一丝挣脱厄运的庆幸。谁知,刚到山脚,路的拐角处突然冲出了早就埋伏在那里的采花车,风驰电掣般到了她的面前戛然刹住。三只牯山羊那袅着火焰的眼睛瞪着奶山羊。车座上跳出了一个嘿嘿荡笑着的黑大汉,睁着一双公牛亢奋地扑向母牛时的眼睛,一步步向她逼近,她一下子就魂飞天外了,双腿一软就瘫在了地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传来了奶娘亚慧的声音:小女子,你阿爹看望你来了,还不赶快见礼问候?

奶娘就站在离他们很近的山崖上,喜滋滋的一副模样。

被一种莫名的惊恐扼住了咽喉的她镇静了下来。啊,这个大汉就是奶娘向自己多次提起过的父亲?原来他今天穷追不舍是为了看望我来了?他怎么会有着那么一双叫人望一眼也要胆寒的眼睛呢?……她一边慢慢地站起身,一边就这么痴痴地想。

奶娘亚慧的话如当头棒喝,叫浑身血涌的土司立即目瞪口呆,木棍一般栽在地上不敢动作了。刚才三只牯山羊没命地追赶一个少女赶着的奶山羊鼠窜的情景,并未引起他过多的注意,超负荷的淫乱已使他对性对象早已百般麻木,愉悦的只是这种占有形式。但是,当少女将奶山羊赶上了高岗,而自己的采花车坚韧不拔地隐蔽在山旮旯里时,他才认真地审视起自己的追逐对象来。不审视则已,一审视之下他就神魂颠倒了!

世界上难道真有如此可人的姑娘吗?这个天字第一号的采花手也不能不为眼前这个少女的美丽所倾倒了。在他的多姿多彩的人生经历中,堪与这个姑娘相提并论的大概就只有自己那个早逝的中原爱妻了。不,爱妻也不能与这个少女相比,爱妻如果还在,面对这个美妙绝伦的尤物也会黯然失色的。他看着高岗上的姑娘,心中对列祖列宗的厚爱感动极了。他向冥冥中默默祈祷,等到好事完毕,他一定要举办一次锥牛盛会。然而,在他正准备向着猎物发起进攻时,却听到了女巫亚慧的声音。

亚慧的软语款言不啻一声霹雳,把他的脊梁骨砸断了。他耷拉着脑袋,涨红了一张紫脸,愣怔了许久才敢对着正愤愤看着自己的女儿不无忏悔地说,呵呵,我的女儿,你竟然长得这般大了?我,我要接你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你等着阿爹派车马来迎接你吧!

然后,他狠狠地瞪了一下站在高崖上正向他挤眉弄眼的亚慧,便迅疾地跳上采花车,啪地炸了一个响鞭,落荒般回土司衙门去了。

有晚归的乌鸦哇哇地嘶叫着在枝头上盘旋。

她自然不会回去,父亲的残忍暴烈与荒淫无耻已经令她伤心欲绝,而诸多乡邻的悲惨生涯与愚昧无知也令她心怀长悲。

这时,她听到了遥远的梵净山神佛在冥冥中的召唤。

一袈衫,一钵盂,一双芒鞋,一个小小比丘尼,沿着当年田家士兵出征九龙山区的路线,翻过巍峨的秦岭,越过辽阔的四川盆地,然后在涪州搭上乌江小船,就这样终于抵达了她的梦想之地。

从此,土司府失踪了一位千金小姐,九龙山九皇洞出了一个九皇娘娘。

九皇洞是梵净山中最古老的一个修行遗址,古石砌的石洞门后竖有一道最早的古碑,上面记载“九龙封九皇,金顶对凤凰”字样。民间传说原来洞里有九条龙在此修炼,最后封为九皇。九龙在飞升上天时,天摇地动,风雷大作,月镜山与凤凰岭簇拥着的红云金顶刹那间一分为二,一束金光直冲云霄,光耀寰宇。整座山体重新裂变、组合,九道如巨龙的山梁逶迤而下直达无极。九龙山名存焉。

对于她在这里修行的传说现在依然留存在“九皇洞”的断壁残垣里,只要踏进这个幽渺的空间,远古声音依然会回响在我们的耳边,夹着细风,夹着飘雨,夹着早春的花香,夹着秋后的霜叶,让我们知道了一个容貌与灵魂都美丽绝伦的女人。她朝则枕白云于松林,让佛光一次次彻照心灵;夜则采明月于溪畔,在入定的一刻聆听红云金顶上弥勒为众佛的现身说法;饥则煮藿根餐藜菜,如重耳流亡宋国时劳其筋骨;渴则吮清露饮山泉,像孔子沦落陈地时苦其心志。她是绝对的心灵自由也是绝对的肉体苦行。

当然她也常去九龙池,大山腹地中的九大莲池,那里风光潋滟、山色空蒙,非国色天香可比。因为美丽非凡,天上仙女便常常相约来这里沐浴。据说,那样的时刻,梵净山正沐照在一片灿烂阳光之下,红云金顶抹上了透亮的金色直插苍穹。仙女们便宽衣解带,袒露开一段段洁白如玉的胴体,轻轻舒展开自己的手臂,然后像一只只展翅欲飞的天鹅,向着清格冽冽的湖心游去。真是一幅美轮美奂的良辰美景。

午后的太阳温馨地铺展开来,灿烂的光斑在熏风中自由地游弋于草尖之上,一树树的花妩媚地开放着,空中传来远处的阳雀唤雨声时,她来了。她的眼光如一片云絮一样掠过蓝得透明的九大莲池,她觉得空气中似乎尚存着过往那些仙女散发出来的兰草的清香,婆娑的矮树枝后,应该是她们向着人间频送秋波的地方……她便在每一浪水波里,在每一片绿叶上寻找着她们的神迹。水波与绿叶一时间竟成了千万只眼睛,向她闪烁着友善的目光。好多的鸟儿停留在枝头上,对着她呢呢喃喃,好多的鱼儿向着她欢悦唼喋……

她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化境中肉身成圣。

梵净山的百姓至今传说她时常救治危难病人的奇迹。只要谁病入膏肓了,念一声“阿弥陀佛”,她风一般就到了,并且药到病除。这还不算,更奇妙的是她对小生命的关注,在梵净山九十九溪居住的山民,谁个产妇生育,她总是第一个到达,哪怕同一时间不同空间出现多例如此情况,她也会化身处理。人们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唐朝的风”吹拂着来的。

当梵净山的僧众已经开辟月镜山并且建庙立刹之后,一个天洒花雨的良辰吉日,她就要白日飞升了。老百姓传说她飞升的前夜曾给山中百姓托了一梦,向每一位乡亲辞别,要去那大千世界弘扬佛法,数年后还将归隐灵山。所有的百姓都扶老携幼赶往九皇洞拜觐,果见女佛已经坐寂,如白衣观音一样端坐莲花台上。众人听到天边梵乐响起,一道白光自洞内升起,慢慢凝成九瓣金莲绝空而去。所有山中生灵一一跪倒尘埃,为女佛送行。

九皇娘娘、九瓣金莲菩萨走了,“唐朝的风”渐行渐远,杳如白云黄鹤。她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她也许明天回来?

不过,梵净山佛史研究上却有着另一种说法:宋、元以降,大乘佛教应运东来,梵净山以九皇娘娘为代表的辟支佛一派便辗转去了东南亚一带,从此在梵净山销声匿迹。

不管是九瓣金莲菩萨白日飞升还是辟支佛辗转去了东南亚,“唐朝的风”给梵净山百姓留下了世代难忘的好印象。你看,如果你在现实的山中行走,每遇善行善为,老百姓都要信口喝一句彩:

唐朝的风,好爽!

远去的九皇娘娘、九莲菩萨,你能够听得见这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回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