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净山下的鸦片战争

梵净山下的鸦片战争

二十世纪初发现黔金丝猴依然存在于中国贵州梵净山的汤姆逊牧师的助手郑牧师,回国后将他们在武陵山区布道的日志整理出版,书名为“中国黔地苗乡见闻录”,其中他描述进入梵净山苗乡的第一印象是这样写的:

……沿着一条小溪往山的深处探行,人迹罕至。溪流时狭时阔,两岸山大林蜜,黑黑森森,难见曦月。大家都很害怕,只有本地向导一边用砍刀在前面砍路,一边安慰我们,说快了快了,翻过这个山坳,就可以看见人了。果然,坳那边竟然就闪出了好一片河谷地带。漫山遍野尽是盛开的罂栗花,美丽得触目惊心。对于这片绵延无际的罪恶美丽,我们全都被恐怖镇住了。这时,山坡上一个正在耕地的苗人看见了我们,大声用苗话向我们喊话。向导与他对话时,我们看清楚了他驾着耕地的不是牛,而是野兽,那形状就是老虎……

郑牧师的记载是正确的。从二十世纪初叶起,梵净山区域就是鸦片的种植地。军阀刘显世一九一六年总督贵州开始,为了充实军费,更是通令全省开禁鸦片,潘多拉魔盒即被打开,山高林密、幅员辽阔的梵净山区域就是他们的最佳选地。根据地方史料记载,那时的梵净山东麓重镇铜仁烟栈多达四十余家,其中“益丰”“一品”等大型烟栈每日从贵阳进货烟土均在六百担,从本地进货烟土均在五百担左右。这些烟土除水运常德、汉口,每天仅在铜仁成交的烟土就在五十万两上下,折合银圆四五十万元。在梵净山区域,辰河源头又是鸦片的主要产地,称为大佛眼下的金三角,这里山多田少,土性宜烟。一九三五年之后,地方相对平静,政府也曾多次明令禁烟,但是收效甚微,主要缘由是地方官员与匪奸相勾结,假禁烟之名,行肥己之私。在这片山重水复的土地上,气焰甚嚣尘上……

这样便等到了常德沦陷,日寇铁蹄进逼湘西的时候。

一九四二年,日本侵略者步步紧逼湘西的前后日月,就一直不断派遣伪奸潜入梵净山区,企图策动一次大型的武装叛乱使千里商道瘫痪,搞乱抗战后方。

也是在同一时间,国民党地方政府对日寇的阴谋也有所察觉,镇远专署的专员刘时范,于一九四二年早春,通令铜、松、江三县政府配合剿匪部队,来一次雷霆式的联合整肃行动,要求“剿铲并重,遐迩不遗,一面铲烟,一面剿匪,所有烟区、匪区之民枪,彻底予以收缴,期予一举,而除烟、匪、枪三害”。

时任松桃县长的吴国锋接到命令,不敢懈怠,立即与铜仁、江口两县县长在沙坝王堡聚会,商定了铲烟若干事宜,并决定由吴于三月任选一个日子先期行动,两县立即配合,在金三角来一场志在“三光”的大扫荡。

三月的一个阳春日子,吴县长去庙里抽签,抽得一支上上好签,便决定立即带领三百保警队人枪,浩浩荡荡杀向久禁不绝的罂粟之乡红砂溪。只以为此一举人不知、鬼不觉,定当马到成功。

这个外来的吴县长真是一个书呆子。其实他这边刚一出城,内定的“烟区”“匪区”里早就在磨刀霍霍、严阵以待了。这中间的秘密谁都清楚,就他不清楚,因为由镇远专署委命的铜、松、江三县边区联防主任高竹梅,本来就是辰河源“烟匪枪”三害的罪魁祸首。他对待此次扫荡“三害”的军事行动,就先期在烟区百姓中煽风点火,给匪首通风报信。红砂溪那些受够了官府歧视、压榨的苗民,一听说官府又来铲烟,还要“格杀勿论”,心想捉鬼放鬼都是你们,心里的怒火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于是所有的苗族烟民都手执枪械、刀矛,提前埋伏在保警队的必经之险隘处,守株待兔。

吴国锋县长带领保警队得意扬扬地赶到红砂溪时,果然看见村头寨尾,田里土里,甚至房前房后,到处都是烟苗,而人畜却早已转移一空。吴国锋又恼又羞,立即下令点火烧寨。其实红砂溪这些苗民的房子,从古至今,被焚烧的次数已经不可胜数,所以都是几棵纵木随便搭建起来的茅屋草寮。在他们的心中,房子不是家,婆娘才是家。吴国锋虽说一把火烧了红砂溪,心中仍然愤愤,又命令保警队火速前进,扩大战果。但是,刚走出红砂溪不上两里,就落入了苗民的埋伏圈。顷刻间,山上洋枪、土炮一齐开火,喊杀声响遏行云。保警队因为事出突然,加之处于一条峡谷之中,虽说武器优于百姓许多,此时也只有喊爹叫娘的份了。国民党的江防队与铜仁、江口保警队得到消息,立即发兵增援。而同时,盘踞寨坝的匪枭王侉山得到高竹梅暗中送到的消息,也倾巢出动赶来替烟民助阵。一时间在那峡谷内外,会聚上千人马,打得一片乌烟瘴气。而且交战双方成分复杂,分不清谁是匪谁是民。吴国锋见情况非同小可,忙令全体官兵集中火力,杀开一条血路,由普觉方向撤回了松桃县城。这次红砂溪枪战,保警队被打死官兵三十七名。一场气势汹汹的三县铲剿行动,就此偃旗息鼓。

看了这场混战,真让人觉得如堕五里雾中。你能说国民党政府在国难当头时期剿匪铲烟的行动不对吗?无论什么时代,烟毒匪患都是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那么,就是抗铲的群众大逆不道?事情其实并非那么简单。不因为政府猛于虎的苛政,不因为官员胜似狼的贪婪,不因为百姓走投无路的窘境,也不可能出现这么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情况。在这场混战中,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百姓竟然与土匪结成了统一战线,与政府做生死对抗……当几十年前的场景雾一样在我的头脑里浮现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哲学家的话:“有什么样的政府,便有什么样的群众。”或者是“有什么样的群众,便有什么样的政府”。这句话也许会让我们对山水迷茫的梵净山的了解,增加几分深沉。

漫山遍野尽是盛开的罂栗花,美丽得触目惊心。对于这片绵延无际的罪恶美丽,我们全都被恐怖镇任了。

在遍地狼烟的神州大地上,梵净山下的一场官、民、匪之间的混战,应该说微不足道,不会掀起什么轩然大波。然而不对,这一场混战让虎视眈眈的日本侵略者看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决心要在梵净山区大打一场“鸦片战争”,企图颠覆贵州,震荡陪都,拿下湘西。

这一次敌伪抛出的主力是潜藏梵净山区多年的反动会道门同善社。这个会道门早年曾被民国政府取缔,但一直活动于地下。他们先派出号称首位顶航的李焕章潜入辰河下游洪江城召集各地会道门的恩职会议,与会人员达四五十之多。开始,李焕章只是演说修身养性之学问,一个星期后,李焕章在一个戒备十分森严的地方,突然宣告:尔等谨守秘密,此次我等前来非仅会坐,实有特种任务向各位发表。今乃龙华山收圆之期,有真命人主下降主世。天命委之名山洞府侠客、同善社诸等人物,共同辅助办理。列台恩众,既入道场,自应遵守奉行。须知,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候机听命,慎勿遗漏,免受黑煞神之谴责。

会后,辰河源各县同善社头目,又在晃县秘密集中,商定举事日期,以配合其他四路起事人马。并制作青布旗帜若干面,发给每位参与暴动的群众,说是旗帜经高人敕过,法力无边,随身佩带,刀枪不入。

梵净山东几县同善社人员从该年六月间开始宣传串联,至八月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以“辅国军”的名义在各地张贴告示,号召:反抗征兵、征粮、征款、征工以及专杀下江人,招降保警队,等等。公开宣称:现在是“三朝革命”,即天朝玉帝退位,吴帝坐朝;地府的十王撤销,地藏王主教;人间弥勒主世……

他们的主力部队就是国民党地方官员高竹梅的部队与他辖下的匪首王侉山的几百人枪。

对于高竹梅这个梵净山下末世民国的典型人物,这里有必要做一点简单解剖。

在民国,高竹梅属于一个不倒翁式的人物。他的发迹与寨英这个繁华的商埠息息相关。清末民初数年不绝的乱世风雨,动摇了寨英与以它为枢纽的千里商道的财富根基。商家们挣扎于乱世的首选措施就是组建保商队。据说他们最早的保商队领队人一名张荣,一名张进,皆长得身高八尺,虎头豹眼,手下弟兄都着蓝布短衫,头包青丝大帕,耳后吊三寸来长人称英雄坠子的布帕,都具有飞檐走壁、百步穿杨之奇功。每次护拥商队出行,都用油料涂在额上,看上去容光焕发,气宇轩昂。民国坐大以后,保商队由铜、松、江三县边区联合办事处取代。联防办第一位主任名陈杰,第二位主任名吴道华,第三位主任名高竹梅。前两位主任表现平常,鲜为人知。而高竹梅这个像女人名字的人,在大佛眼皮下的金三角区域,利用所谓护商与鸦片的种与铲,将官匪角色融为一身,将独裁专制下的官场丑恶,将乱世中的人性丑恶,展示得可谓酣畅淋漓,为梵净山人类社会学研究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样板。

一九四二年七月十一日,高竹梅、王侉山率领手下以及许多仇恨政府的烟民,在同善社高层的布置下,攻陷普觉、寨英、孟溪等场镇。凡遇上政府公务人员、征粮人员、保警队官兵,一律就地处决,不留活口。仅寨英一镇,死于他们之手的保警队员就达二十余名。

十三日,他们乘胜追击,进驻离松桃县城很近的大坪场,与其他几支当天攻打县城失利的同善社武装会合,约定次日攻陷松桃县城,放敞三天大抢大劫。

十五日晨,高竹梅、王侉山率领八百人枪及数千想进城捞一笔横财的烟民,渡过了县城近郊牛角河,从打岩厂方向进攻西、南两门。其余同善社武装也有数千之众,分别进攻东门和北门。一时间枪声四起,喊杀声震天动地。守城的除几百保警队外,还有国民党正规部队江防队,弹药充足,城里青壮百姓自动参战,士气十分旺盛。双方激战了一整天,同善社武装毕竟是乌合之众,在守城兵民一次次的反击下,纷纷溃逃。高竹梅、王侉山也仓皇撤回梵净山的所谓金三角。松桃县城旋告解危。江防队与保警队便开始了对叛乱分子的围追堵截。

由于此次事变情况复杂,敌我交错,所以国民党地方政府处理起来,也出现了独裁统治之下的诸多潜规则。他们采取剿抚并行的方针,对那些外来的甚至本地与自己素昧平生的同善社武装头目,他们予以彻底剿灭,将他们追赶得鸡飞狗跳,无处藏身。很多烟民也获无妄之灾,惨遭屠戮。而对待像高竹梅、王侉山这些与自己有着丝丝缕缕政治与经济关系的同善社骨干,则是“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的政策,对他们恩宠有加。十一月十日,匪首王侉山还带着他的大小喽啰,对江口县闵孝场商户来了一场飞兵奔袭,很大地发了一水。高竹梅作为国民党的地方官吏,不仅在事变后未受到丝毫清算,反而荣升为梵净山东之普觉乡乡长,从此开始了他在辰水源头第一霸主的生涯……

梵净山下的这次似乎永远不会完结的鸦片战争,使千年佛路、千里商道都走向了末日,昔日脚步杂沓的石板路上长满了高可漫径的野花荒草,在西风残照下尽显出了它的亘古荒凉。然而这只是一种季节的表象,梵净山依然充满了勃勃生机。她是不是等待那些从这些古道上走来又迅疾走去的红色部队,等待那些生于斯、长于斯而又从这些古道上走出去的热血青年,等待那些已经将梵净山视为自己第二故乡的小夏老板……她知道他们快要回来了,一个人们希望的时代就要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