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里的一次闪电

夜空里的一次闪电

一九三四年六月,贺龙带领的红三军在梵净山下一举端掉张家红顶小朝廷之后,最担惊受怕的是辰水源头最繁华的小镇寨英里的富商们。

对梵净山下这座古镇这里不妨絮叨几句。半个世纪前,只要坐船从梵净山的门户铜仁上行七十里,就可到达辰水之源的古码头寨英。现在河流断航,沿江有公路、铁路环山交通。车先溯大江而上,二三十里后折向小江,河流在群山深处曲折,时缓时湍,夹岸蓊郁树丛之中掩隐着村落无数。再翻越几座峰峦,一座中世纪的古城堡便赫然现身在峻岭环抱的河谷之间。

寨英古镇首先让你震惊的是那依水而建的挺拔城墙,那一块块梵净山石垒砌起来的成百上千年的金汤铁壁,参差、嵯峨、肃杀、残颓,给予了你无限的遐思。一旦穿过散发着岁月霉味的城门,眼前古老的街景会使你产生海市蜃楼的臆想。路不跑车,只可驰马,青石上不时显现马蹄凹印,两边旧时四合大院鳞次栉比,如果稍有细敏,便可见残破门楣上留有依稀文字,“裕国通商”“松江大面”“何裕商号”“和盛商栈”随处都是。一三八五年“改土归流”之后的血腥战争,开辟了千里盐道,给寨英古镇送来了滚滚财源,也催生出了许多富甲一方的商人。

乱世中崛起,也势必在乱世中衰败。对乱世潜在的恐惧,一直伴随着寨英的财富积累。一九三四年的炎夏,下江富商们的这种恐惧达到了顶点。那时,商人们都纷纷决定顺江而下,赶紧逃离这块红黑不分的地方。

只有一个年轻的商人不走,他说他就是要看一看传说的共产党是一群怎样的神灵或妖怪。这个年轻人姓夏,当红色风暴从乌江卷到辰、酉河畔的时候,小夏刚接手年迈父亲在寨英的事业不久。那时在他的心中,贪赃枉法的国民党不是什么好鸟,未曾谋面的共产党又如何呢?他决定做一次身家性命的冒险。

小夏老板轻装简从,跋山涉水来到千里商道上的一个重镇。那时这个重镇已经是红三军控制,一派他从未见识过的生气蓬勃便迎面向他吹来。

快到了,要翻一座大山。他刚登上坳顶,突然听到了军号激越的声音,他不敢走了。他从包里掏出一架高倍望远镜来,对着号音响起的山冈。在一座高山上,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人一支军号,吹得那么执着、那么投入、那么激情,也那么生动。任务完成后,望远镜里还出现了父子俩搂抱在一起那欢欣无比的样子。他惊住了,因为在他的天地里,红军的情感哪有这样的细腻,这样的纯真,这样的无拘无束,这样的放纵心灵。他想到了自己年老的父亲,父亲无疑是深爱着他的,但是在温柔富贵的日子里,他与他的父亲为什么就没有哪怕一刻的像眼前这样的浪漫呢……

黄昏时分,刚从一条僻路进入镇上,小夏老板又看到了他们这一对红色父子。这对父子,父亲四十来岁,儿子还是少年。两人身上一人背着一支长号,一人手上提着一个书写标语的石灰浆桶。他决定悄悄地跟上他们。这对父子沿街走去,好像散步,其实却是在认真阅读着壁板上那众多的宣传标语。他们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又蹙眉评说,十分兴趣盎然。在一座封火墙的桶子屋前面,俩人停了下来,他们发现这块墙上没留下政治部的宣传标语,他们决定填补这个空白。创作中父子一时洒脱一时沉吟。小夏老板见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标语写完离开后,便立即跑上前去观看。墙壁上歪歪扭扭着两行流着水滴的大字:

一打富豪二打官,

不关穷人屁相干。

小夏笑了笑,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所笑为何。

接下去,他还是跟着这一对红色父子。漫无目的地跟踪,让他感觉到一些茫然,不过这种茫然十分短暂,随着红色父子来到中街一处很有气派的门楼时,他的神经便火炙一般紧张起来。这不为别的,而是因为这座门楼是自家设在这里的货物中转站,里面存放着许多转运的货物。由于事出紧急,管理铺面的老板与众多伙计早作鸟兽散,甚至连仓库也没来得及锁上,一把大铁锁就横躺在离大门不远的泥浆中。实在说,在小夏老板的心里,这个铺面以及里面的一切俱己付诸流水,不再有任何奢望。但是现在它居然还在,没被传说中的一把大火化为乌有,也不像被传说中的响马强盗洗劫一空。透过门墙的缝隙看去,大堂上还堆放着没有存库的楚纱,阶沿上也狼藉着刚卸下背篓的川盐……他有些梦里的感觉。不过两父子的江西老表腔调的争论,让他注意到了宽宽的铺板上没有司空见惯的标语。

两父子没有迟疑,立刻用棕刷子蘸着灰浆,在铺板上天马行空般舞出了一行顺口溜:

豪富争我的钱,

中富莫照闲,

小富跟我走,

有朝一日当过年。

他愣住了,为自己属不属于标语上的“豪富”感到了沉重。他想,如果自己属于共产党所说的“豪富”,为什么他们又不将这些已经没有主人的货物立刻充公呢?如果说自己这种日进斗金的人都不算“豪富”,那么谁又算呢?正在他为这个无解的问题痛苦不堪的时候,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暗夜里传了过来:父子兵,怎么啦,莫得事情了,又帮助政治部的同志,舞文弄墨了?

两父子,没有迟疑,立刻用棕刷子蘸看灰浆,在铺板上天马行空般舞出了一行顺口溜……

嘿嘿嘿!

嘿什么嘿!大方向正确,你们父子兵爱咋整咋整。不过,依我看,你们这一幅鬼画桃符的字要是要得,但画的不是地方。

为么子?

为么子?你把这样的意思写在人家商店的铺板上,容易让人把生意客当成土豪劣绅来看呀!我的同志哥,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现在你们立刻去传我的命令,要直属团在这里安上两个步哨,一直要等到这家主人转来才撤,以防坏人趁火打劫。

是,军长!

小夏老板赶紧一凝目,也只看到了一个高大魁伟的背影,随着杂沓的步伐,很快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了。

就这样,没做更多的迁延,年轻的小夏老板便反身回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寨英码头,对着尚在观望的所有商人同道说了一句话:留下安心做自己的生意吧。天道酬诚,天道也酬勤呀……

几个月之后,当霜叶染红了山林的时候,红军果然来到了梵净山东麓。最先知道红军要来的消息仍然是小夏老板。一九三四年十月十九日,鬼使神差般地,他的耳朵突然听到了曾经非常熟悉的军号声,那种互动的缠绵便是红色父子那不为人知的表现,只有远离父母、远离乡土、远离亲情的小夏老板才能体会。当然那时的他并不能解析他们的号音在呼唤着什么,不过,号音中的急切与期盼,是所有听到的人都会为之一叹的。

二十日,数千红军出现在了辰河之源。应该说在那一个日子里,该跑的都跑了,该藏的都藏了。店铺都打烊了,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动开了不同的心思。那时的古镇,似乎回到了洪荒时代,清静得令人心慑。也许就是这样从未有过的清与静,让平日喜欢清静不爱出门的小夏老板走出了自己的深宅。一踏上小街,他就愕然了:这么多军人躺在石板上,咋就没有一点声息呢?而且,无论这些军人的睡姿如何,中间都留出了一条行走自如的巷道。就是这一个细节,让一向只会与货与币打交道的他,眼睛竟湿润了。

往前走过去,他听到了草鞋轻轻踩踏青石板的微细声音。定睛看去,就看见了父子号兵的身影,在小街上踯躅,他们徘徊、私语甚至窃笑与鄙薄。他估计这一对红色父子又在书写标语了。可是一路看去,并没有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语言炮弹”。他不解。当他目送着父子俩就要隐进暮色之中时,一个箭步,他拦住了他们,语无伦次地说:你们,怎么不写了呢?……这些地方,都可以写上那些……你们愿写的呀……

父子兵一瞬间有些惶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少年似乎有些情绪,说:我们……写不写,与你有什么相干?

父亲轻抚了一下儿子的肩膀,示意他注意说话的态度,然后对小夏说:哦,你还喜欢看我们写的东西?……首长说了,这些都是要开门做生意的铺子,标语不可以往上面写了。

这句平常的话,竟让小夏在小街上发呆了许久。

第二日早上,当古镇的商铺照例打开的时候,红军早已挥戈南去了,来去就如一阵风,无痕无影。

小夏后来从江口县政府报纸看到通讯:“(一九三四年)十月二十一日,贺龙一股,约二三千之众,为接应流窜入黔之红六军团肖克余部,由寨英经寨松进据离城二十里之太平场……”从红军撤离之日起,小夏就像害病了一样坐卧不宁,每个晨昏都要去那街前市口向南来北往的人们打探红军的消息,得知二十二日,红军经红石梁、茶寨到达苗王乡,父子号兵用嘹亮的军号与六军团的前哨部队取得了联络,两军主力决定会师梵净山北的木黄镇。二十四日,红三军先期抵达,一大早,在木黄最高的将军山上,一直响彻着父子俩的军号声,飞山越岭,破雾穿云。上午十一时左右,六军团主力部队在父子俩的号音引导下,经落坳、三甲终于到达木黄镇。两军胜利会师,梵净山掀起了前无古人的红旋风……

当寨英古镇的小夏老板再一次听到父子俩那熟悉的号声时,已经是上次红军离开古镇一个月零五日了。那天刚起床,也不知是生意不顺还是身体不适,河雾尚未飘散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白色的沙滩上慢慢地踱步。几番秋风秋雨扫过,草木枯了,田野空了,水也浅了,人也平生几许离愁别绪了。正是这样的时刻,号音好似顺着大山深处流淌的河水飘了过来,似有若无,如云如雾。红军又要来了,他这样想。不过,这次的号声比起以往来,好似多了些许悲壮,少了几分激越。一种不祥的感觉攥住了他的心。他的脑海里迅速浮现出日历上的一个数字,古历十月十九日,即公历十一月二十五日。

正是今天,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留守梵净山地区的红军独立师,在政委段苏权、师长王光泽的带领下,历经浴血奋战,冲破数倍于己之白军的封锁,从梵净山东麓突围,准备转战湘西与主力部队会合。号声丝丝缕缕飘进正在河边暗自神伤的小夏耳里时,屡遭重创的红军独立师已经从金厂、护国寺等地翻越梵净主峰,到达东麓的马槽河谷了。当然他不可能知道,吹响军号的只有那个小小少年了,他的父亲已经与他诸多的战友躺倒在梵净山的野草丛中,永远地长眠在异乡的土地上了。此刻,那个小小少年就与他的师长王光泽站在马槽河谷的一座高岭上,一次又一次的号声呼唤着失散的战友,特别是失散的父亲。

到了马槽河谷的红军,已经跳出了敌军的包围,他们稍作集结后,来到寨英古镇,分散在附近的几个寨落,饱餐了一顿,也美美地睡了一觉。从红二、六军团撤离梵净山区以来,这是红独立师将士们最清闲的一天。少年号兵在战前会议结束之后,还随同王师长在古镇的青石板街上转了一圈。他们走在万寿宫门前,少年号兵向师长提了一个问题:师长,我们江西有的万寿宫,咋在这里也有啊?师长答道:万寿宫是江西的标志,凡有万寿宫的地方,就有着你们的江西老表。你看,这边还有一座寿佛宫哩,这就是我们湖南人的标志了!咳,要是有时间的话,我们真还可以去拜会一下我们的老乡哩!小号兵,俗话不是都说了吗,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嘛!可惜来不及了!

那时,小夏老板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们对故乡情真意切的对话落进他的耳里的时候,他真想大声向他们说出:我就是你们的老乡,我衷心地欢迎你们到我的寒舍小坐片刻!话还没有出口,少年号兵与他的师长己经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红独立师余部从寨英古镇几个村落开拔的时候,天还很早。许多老百姓都爬到古城墙上去看,小夏老板也去了。他们又听到了军号声,是从最高的一座山峰上传过来的。小夏又掏出了那架高倍望远镜,视野里便出现了少年号兵那英姿飒爽的形象。号声还是在急切地呼唤什么,依旧的悲壮和沉郁。小夏心里想,他在呼唤什么呢?向古镇,向辰水还是向着大山?其实,小夏现在心里想的也是他最不敢说的,那就是他的父亲怎么不见人影呢……

终于,红军随同缭绕在他们头上的军号,彻底地融入大山深处了,化为了天边那朵飘浮不定的云彩。

百无聊赖的一段日子之后,在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沉入大山暗影之下的时刻,小夏老板在万寿宫门前听到了少年号兵与他师长的消息,说他们俩都同时殁于酉阳县一个民团团长手里了。据说这个民团团长一家在红三军进入梵净山区时,也与“张大红顶”一样,彻底化灰化烟了。所以,他对待红军俘虏的手段就特别残忍。他抓住少年号兵与王师长后,竟然在广场上竖起一根杀人柱,然后将俩人五花大绑在上面,用烧得通红的铆钉钉进他们的脑门心。说话的人当时就在现场,他连声叹息:伤心得很哪,姓王的师长才三十一岁,小号兵才十三岁!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小夏老板全身犹如陷进了冰窖,心都寒透了。好久好久,他才缓过一口气来,问:是哪天的事情?

说事的人道:十一月二十八日。

小夏老板记得,十一月二十八日那天,辰河源漫天大雪,遍地丧白。

谁都再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天此时已经黑尽了,而且暗得慑人。突然,夜空上亮起了一道闪电,将大地照得一片雪白,也炙红了小夏的眼睛。瞬间之后,一切复归黑暗。小夏急急地走了回去。

第二日,人们看见他跳上了一艘梵净山船,顺着汤汤辰河,离开了这座他十分喜欢的码头,也十分亲切的古镇。

他这是去往哪里?还会回来吗?

岸上有小孩唱起了童谣:

辰水汤汤,

流向东方。

辰水茫茫,

来自天堂。

辰水浑浑,

不见星星。

辰水蓝蓝,

净土梵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