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巫生活

小镇上的巫生活

对于我这个土著来说,“孤独”实在是外人对她生命形式的强加。因为在我的人生轨迹里,她的生命形式或者被现代人称为“文化”的东西,一直是她护佑下的所有生命自在自然的生存形态。

一九四八、一九四九年,该是中国绝大部分地方民不聊生的时候吧,但是在我出生的这个梵净山下千百个类似的小镇里,却是相对的安谧宁静。在我幼小的记忆中,我住的那条石板街叫作麻阳街,平常的日子总是随着大河上与小河上的晨雾欲散欲合之时开始了。许多的红男绿女,许多的翁妪童稚,或掮水桶,或提瓦罐,从通向河边的小巷鱼贯进出,去河边井里取水。那时的白河,真是沙白似米,水清若无,纤尘不染,味甘若饴。满河人影,满河笑声,将一个古镇点缀得分外有情趣。还有一些专事卖水的劳力,比如“三眼瞎”那样的壮汉。这个人是我记忆中十分深刻的人,有着一副魁梧的身架,却又有一双高度近视的眼睛。他的大脚板总是第一个将麻阳街的青石板踩得脆响,把卖水的号子唱得一街悠扬。富户及那些缺少劳力的人家,只要花上一两个铜板,就可以随便让人将一挑水倒进自家的水缸。好像那一两个铜板,买的不是人家的水,而是人家那一声声的唱。在人的生活必需品中,最贵的是水,最贱的也是水。当一挑挑最贵的清水倒进每家每户的水缸里了,当一桶桶最贱的清水泼洒在街面上了,各种声响的早点吆喝在弥漫着水雾的上空此起彼伏的时候,所有的人便醒来了……

我应该属于醒得最晚的人。经过了人生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我却依旧留恋着那已经成为远去时空的蛛丝马迹。

是的,我没醒来。

睡眼蒙眬中,我走向对面的人户,陈家点心铺。阳光很是炫目。陈家点心铺的少妇是一个地道的苗家女子,俊得倾倒一街。那时的我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却对她十分依恋。依恋是相互的,因为她对我太慈爱了。一见歪歪倒倒迈出了门槛的我,有节奏的敲击声突然便沉寂了。她迎向我,对立在铺面前的我说,你来了吗?尝尝我今天做的饼。一块热热的饼馅就伸到了我的眼前。我慢慢地吃,她便慢慢地说。你长得多漂亮啊,她说。看这脸,一个鲜亮的国字。看这眉毛,又黑又长,齐鬂角了。最好的是鼻子了,又直又高,盖了!还有小嘴……我一边吃着,一边看她,感觉她说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在说她自己啊。她说脸,我就看着她的脸,她说眉,我就看着她的眉,她说什么我就看着什么,心里想的与她说的一样,真的漂亮耶。最后她还会问我,以后你会找一个怎样称心的老婆啊。我总是爽爽地回道:找你。这时她的脸便会灿若桃花,回头喊道:陈光吉,你听,这娃儿说要娶我做他婆娘哩!陈光吉是她的男人,此时正有气无力地敲打着饼模,听了她的话,也是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晓得你年轻漂亮唦。她听了这话,似乎很扫兴,一边叫我好好自个玩着,一边就退回她工作的案板去了。

饼子铺老板陈光吉在我的眼里,只有“猥琐”一词可以形容。他太老了,也太瘦了,竹竿儿一根。我还知道他是一个大烟鬼。那一次白河涨水,许多渔人在岸边支网扳甑,我摆脱了家人的监控独自去向河边,先是站在岸上看,后来就忘乎所以一步步像那些渔人一样走进了水里。一个涌浪突然打来,我就一无所知了。后来据说是那个渔人救了我。也许是惊吓过度,那一段时间我一直是神思恍惚,不进水米。老人们很是着急,按照本地人治病的“神药两解”的规律,为我疗治。每到深夜,小街上静寂如死,只有天边几颗残星,还有来去无痕的几缕凉风,可以感觉到一点活气。一个年轻巫婆手执一支摇曳着的蜡烛,在前面引领着我,我的大姨妈在后面紧跟着,先到我落水的河边,巫婆在那里烧上一些纸钱,念上一些咒语,然后便带着睡眼蒙眬的我往回走,一路上一边将手中烛光画着字徽,一边向着夜空凄凉地呼唤着我的小名:你回来了吗?我的大姨妈会紧接着用激动的声音响应:我回来了!我是昏沉的,也是麻木的,但是此时此刻,我的后背会袭来一阵强似一阵的寒意。回到家后,老人们还要让我服药。在他们心里,当时最好的药就是大烟了。于是我的大姨妈便牵着我的手,走过一条深深的巷道,敲开陈家点心铺的偏门,再敲开陈老板光吉的密室。女主人总在那里迎接我们。陈光吉正在那里吞云吐雾。见了我们,他就让我张开嘴,然后他就将吸在嘴里的烟雾狠吐几口在我的嘴里。我没有呛着,感到了在他口臭之后的一股奇香。吐完之后他就会连说几声好了好了。也不知他说的是吐烟好了还是我的病好了,只要他这么一说,女主人和我的大姨妈便会立即将我带出了那间令我感到神秘的房间。这样的治疗进行了十天、半月?我已经没有了记忆,但最终的结果是我的病好了,至于是巫婆的功劳还是陈光吉大烟的功劳,谁也说不清。不过,有一点我是十分清楚的,那就是我不喜欢陈光吉。原因也十分直白,因为我依恋着的女老板在他的面前很不喜悦。

当然,我是很喜悦的。

春天的日子,不管是社日还是端午,当吃饱社饭和额上涂满了雄黄酒,喜气洋洋地观看了大河上的龙舟竞赛之后,我们都会去长满了青苔与地衣的古城墙上放飞风筝。那些各式各样的风筝在蓝得透明的天空上争奇斗艳,我们每个孩子的心也在同时争奇斗艳。

夏天的夜晚,我们在白河的沙滩上静静地卧着。我们的小手把细若面粉的河沙一捧捧地盖在自己的身上,从颈下直到自己的小鸡鸡。这种被白河水滋润得温柔而又清凉的细沙,让我们这一颗颗躁动的心获得无比的宁静。我们就在这样的宁静中等待着“鱼的圣日”,也许叫“鱼的爱情节”更合适一些。你听,鱼们欢庆了,先是浅岸边水的微微波动声,然后,突然就在耳边响起了噼啪声,眼前也立即水花四溅开了。于是等待了一夜的我们都呐喊着跳起身来冲向白河。好多的鱼啊,那些大小各异欢蹦乱跳的鱼,在我们的脚上,在我们的腿上,乱撞乱舔着,有那些渴求的母鱼甚至一口就吻住了我们的小鸡鸡,那种一紧一松的吮吸,让我们既惊恐又欢悦地大喊大叫。我们紧急地用撮箕、用芭篓将周围汹涌如瀑的鱼群抛向河岸……

陈光言正在那里吞云吐雾。见了我们,他就让我张开嘴,然后他就将吸在嘴里的烟雾狠吐几口在我的嘴里。我没有呛着,感到了在他口臭之后的一股奇香。吐完之后他就会连说几声好了好了。

秋夜的月光,当然是中秋节的月光让我们难以忘怀。在那样的夜晚,小街上的人在那如银的沙滩上架上大锅,熬煮着“偷”来的南瓜稀饭。那一天,所有为了众人欢聚的“盗窃”都不算盗窃,“偷”的人为了吉庆,“被偷”的人也是为了吉庆。一街能够走动的人都来了,当然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这一年一度最美最亮的圆月带来的气氛。情侣们成双成对地在河里沐浴,那种月光下迷蒙的裸游既优雅又刺激。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牵着自己的孙儿孙女的小手,在沙滩上漫步,从他们口中娓娓的诉说中,一些梵净山的文化因子便在孩子们的脑海里活泼地飞翔。夜很深了,所有的人都没忘了要去白河上漂放一只寄托着无限希望的纸船。他们看着纸船怎样在浅滩上迁延,然后又怎样在深渊里摇晃,接着被一阵突来的涌浪淹没……一次次他们或发出欢呼或发出惊叹,欢呼与惊叹都是夸张的欢乐,这种欢乐一直要到纸船消失为止,那时大家都筋疲力尽了。

冬天来到的时候,我非常喜欢一个人到沙滩上踯躅。不是因为孤独,而是因为热闹。那时我觉得那似乎宽广得无边的沙滩是属于我一个人的。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雪或一层薄薄的霜,鹅卵石和细沙就像被人遗弃的妇人在雪与霜下面苟延残喘;昔日蓬勃的青草地与河湾里的芦苇荡也是白发苍苍。所有的生命似乎都在枯萎中挣扎,然而我却听到了或看到了生命的另一种倔强的表达。你看,河对面的庙宇里钟鼓金石声整日丝缕牵连,其间还夹杂着让人舒心的佛诵。小街上一些富户的冲傩还愿的祭祀正在进行,一阵盖过一阵的牛角号角与巫师的歌吟,让整个沙滩、整个小镇弥漫在一片苍凉肃穆之中。啊,还有一眼就能窥见的小镇中心的高坡上,一座西式建筑的教堂里传出的赞美诗的音符,也像一只只小鸟,在我曼妙的天空上舞蹈……不过,最令我欢欣鼓舞的应该是那些苗家青年男女在紧挨着沙滩的橘林里表演的芦苼恋歌。他们太浪漫了,浪漫得连我这个孩子都羡慕得瞠目结舌。那种歌声就像我特别爱吃的糖果,充满着无限的诱惑、无穷的滋味。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长大,用歌声唤来一个像陈家点心铺里那样的女主人。

…………

梵净山下这个小镇,以及许许多多类似的小镇,给予像我这样混沌未开的懵懂娃儿的童年生活,就是这样真实而又平常。

内战爆发后,宁静不再。即使远在战火硝烟之外的这些深山小镇,亦难逃拉兵派款等诸多苛政,百姓们变得苦不堪言,面对着这样的状况,普通的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忍受便是一切,而忍受的最好形式便是该怎样生活还怎样生活。也许作为小娃娃的我,那时还不能体会大人们的生活之苦,人们习惯隐忍,也自有宣泄的办法。

古历七月十五,是传统的鬼节,是人们对逝去亲人的祭奠之日。往年,一到夜色朦胧,家家户户自去那荒郊野外,找一个僻静之处,对那些远去的亡灵烧上一些纸钱,悄悄说一通思念之情也就是了。然而一九四九年的这个鬼节,梵净山怀抱里所有的村镇一律变换了与亡灵对话的方式。以我的小街为例吧。刚吃过晚饭,鳞次栉比的房舍外面,都堆放了小山一般的“包封”——冥币,有送给自己亲友的,更多的是送给那些在不可知的前方战死的,在做生意的路途被土匪残杀的,在无家可归的饥寒中客死的,甚至在襁褓中被溺死的……冤魂。每一户都有一个主人一边口里喃喃念着内心的祈祷,一边慢慢焚化着纸钱与香烛。烟雾袅袅升腾,冥香笼罩着整条小街,使小街变得扑朔迷离,让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生命的哀伤之中。

小街的活动中心是一个叫江西庙的门前。

以前的这个时候,总是住在我家斜对面一个姓王的老头子在这里说“圣谕”。我的大姨妈和小街上的许多中老年妇女都是他的“粉丝”,一到时间就让我搬一张杉木凳去那里号一个位子,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十分深刻。在我的眼中,他又高又瘦,蓄着长长的三须胡。每当夜幕降临,他便在这里摆上一张八仙桌,再在上面放上一条高凳,让自己可以高屋建瓴。这不稀奇。让我们这些孩子稀奇的是他要在高台上布置一个红红绿绿的布帘,那布帘与京剧里的皇帝坐朝或将军传令的帷帐差不多,上面贴有许多别人不认识的图形和字符。他就从那帷帐里露出一张脸,一时说一时吟一时还唱。他的“圣谕”究竟是什么我们这些孩子自然不懂,但是从老人们的言谈中也知道他吟唱的是故事,长大后才知道他当年所谓的“圣谕”,都是佛经、道经、儒经、巫经以及《圣经》里的道理。我才明白那个姓王的老头还真是个人物,一个至今也罕见的世界多元文化忠实的义务传承者。

今日王老头让位了,让位给了三伙人。第一是一伙尼姑与和尚,第二是一伙道士与道姑,第三是一伙巫师与巫婆。他们互不相扰,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超度着天下所有的亡灵。木鱼声、铙钹声以及信冬声组合成了小街上的慈悲交响曲,让人至今忆起也会泪流满面。

夜深了,老人们便带着孩子们走向东门桥的石码头,他们手里都拿着一盏精致的河灯。每一盏河灯都是花型的,有桃花的,有荷花的,有金银花的,甚至还有芦苇花的,真是应有尽有。我手里的河灯是一朵粉红的桃花型的,正在含苞待放,三支点燃了的小小蜡烛就是桃花灯漂亮的花蕊。我们到时,东门桥码头两岸及桥上桥下早已经挤满了人,都在全神贯注着在细浪里轻轻摇曳慢慢远去的河灯。我也赶紧虔诚地把手里的桃花灯放进水里,它开始在原地转圈,然后便被涌浪推离了河岸,加入了满河璀璨的河灯行列里面,向着东方漂去了。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河灯,生怕它有丝毫闪失,其他孩子也与我一样,都把一颗稚嫩的心早提到嗓子眼那儿去了。大人们比我们从容,却都肃穆着,有的还将双手扪在心口处,看着闪闪烁烁的河面默默祈愿。在这样的场合,孩子们都不会大呼小叫,因为出门时家长都对我们叮咛过了,说是每一盏河灯都是一只远航的船,每一只船上都载着一个亡灵,他们今天要返回祖先的老家去了,祖先的老家在东方,很远很远,是太阳每天升起的地方。阳间人送阴间人回归祖宗的故乡,而那个故乡又是他们生前只能在古歌里憧憬,却根本无法抵达的地方。现在他们化成了一缕轻烟了,才可以去向那里与亲人团聚,这样的时刻谁不是满腹的忧伤呢?

我的心一直突突跳着,我害怕,害怕我的桃花河灯会被白河的波浪击沉,那么坐在上面的那个人该怎么办呢?他会游泳吗?他会不会被淹死呀?

河灯船队终于漂向了目不能及的远方,河面立时变得一片茫茫黝黑,人们这才扶老携幼回家睡觉,而超度亡灵的巫歌、佛号与道唱那哀伤的调子依然在小镇的上空回荡,陪伴着人们慢慢进入幽幽的梦乡……

小时候我有一段时间就住在江西庙隔壁。说是庙,其实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叫作江西会馆。住在这条街上的人多是江西籍的移民。其实这也不准确,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们的祖先多是吴、楚亡国后的难民,一部分先到了梵净山区,成为最早的原住民,比如龙、吴、廖、石、麻等蛮夷家族史所记。另一部分则是蛮夷家族亡国后的顺民,先移民至江西各地,后随着一三八五年之后明朝政府的“赶苗夺业”“改土归流”的大动荡、大改组、大迁移来到了这里。他们多是商人、手工业者、士兵、投机人与冒险家,当然还有妓女。我的父系血缘家族属于蛮夷原住民,所以故乡在梵净山的九十九溪的高山深壑里;我的母系血缘亲戚大都是在清乾隆之后从江西再湖南然后才到达这里的蛮夷顺民,他们在原住民遗弃的村庄地上建立了繁华的城镇,并且有了自己的街,江西庙就是他们的一个象征。

江西庙的确大,仅四合大院的剧场就有两个。一个靠着麻阳街,是露天大剧场,佛事活动、巫事活动以及道事活动或民俗活动往往在这里举行。另一个靠着大河,是一个封闭式的小剧场。凡是正规的演出,或者要卖票,这里就是绝佳的场所。当然无神不成庙,在两个活动区域中间的一个封闭的小四合院里,就是佛与他的仆人和尚们住的地方。我曾经与小伙伴们去里面玩过,由于里面的一个小和尚老把我们当贼似的盯着,心慌意乱地跑了一圈,大小几十个面目各异的菩萨,没有怎么看清楚,唯一的感觉就是威严。

每当夜幕降临,封火墙那边就传来急促的锣鼓点子与咿咿呀呀的各种唱腔,扰得我们这些孩子心神不宁,吵着要求家长带我们去看,因此也很饱了几回眼福。

也许是年龄太小了的缘故,江西庙留给我的印象,如果用色彩来定义的话,属于冷色调,里面充塞了无端的神秘与神秘后面的惊吓。其他的不必说了,单是每一次祭祀活动那些纸扎的无常、妖怪、魔鬼、牛头马面等狰狞可怖的造型,都要让我们这些对世界充满新鲜感的孩子噩梦连连。

害怕恐怖,却又好奇恐怖,不仅仅是孩子,也是人类的天性。江西庙将恐怖深刻在我幼小的心灵上,令我终生难忘的,是一次由什么教派组织的演出剧目。

那一次的演出就在江西庙的小剧场里,大人是带我看了的。因为从他们的议论中,知道要演出的剧目叫《目连救母》,而且要演上一通宵。对于这个戏我一无所知,但目连这个名字,我却是耳熟能详,因为大人平日常常对我们进行孝道启蒙,目连与傅萝卜早就听得我的耳朵生老茧了,而且我还听他们说,这个戏里有一个“刘十四娘杀飞钗”的情节,用的必须是二十四把寒光四闪的飞钗,把把飞钗都要准确地贴着被杀人的头皮,万一失手,杀死了人也一概不负责任。这种千载难逢的恐怖场景,我自然非去不可了。

一走进戏场,立即就被不同寻常的气氛镇住了。靠戏台的一面端坐着许多拿着乐器的和尚,时不时就奏一阵佛乐,这些礼乐和尚都是主持者从外地邀请来的;另一面则是本地的傩戏班子,他们一个个全戴着狰狞可怖的各式各样的鬼脸壳,在锣鼓声中隐约起伏。更令人心惊的,是在戏台中间醒目的地方,赫然摆放着一副黑漆漆的棺材,阴风飒飒的,让每一个进场看戏的人先就忐忑了一颗并不做主的心,据说这副棺材便是为那个将被飞钗追杀的“女鬼”备下的。于是从一看见棺材起,我就被恐怖的阴云罩住了,为那个不知为什么下了地狱还要遭此杀戮的女鬼提心吊胆。

其实那个晚上我什么也没看清,锣鼓声中我使劲地睁着眼睛,想看那个做了鬼也不得安宁的魂灵是个什么样子,大人们却老是说还没出来还没出来,然后是永远都有让你神魂颠倒的龙烟,乱哄哄的鞭炮,以及不绝如缕的咿咿呀呀。诚如每一个普通的孩子一样,还没熬到半夜,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场莫名其妙的戏本来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再也无法拾捡回来,我的记忆也早已湮灭在远去的岁月黄尘里了,谁知五六十年之后,一次看到央视十套节目再度大张旗鼓地提起了它。说是梵净山区某县领导与艺人,为了将戏剧活化石《目连救母》重新搬上舞台,如何呕心沥血,如何百折不挠,最后终于让它漂洋过海,让西方人大开眼界,拍案称奇。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那一出曾经令整个小镇神经颤动的戏剧,竟然是一尊活化石,关键在于这尊活化石还是由我们这一条河的流水冲刷出来的。想到这里,我也不由得像电视上的外国采访对象那样激动起来,不过,冷静下来一想,那一出《目连救母》的剧目,活化石确系活化石,依我私见却是佛教戏,纯粹的舶来品。说句中肯的话,由弘佛而传到苗汉杂居地区的《目连救母》,已经融入了这条名叫白河的巫傩的文化因子了,说它是白河的孩子或是白河拾得又将它养大的孩子,不为过。

由于新生政权从红色苏联照搬来的意识形态的原因,曾经那么平常的巫化下的生活,在我的故乡也逐渐销声匿迹了,甚至连小孩子每年玩的“草龙求雨”的游戏,也因为与神灵沾边而招致蛮横取缔。

我只记得,每年一遇天旱,是血缘流传下来的天性,还是浪漫的游戏使然,一条街上大大小小的孩子都会自觉行动起来,在江西庙里编扎草龙。我们用稻草编成张牙舞爪的一条草龙,然后敲锣打鼓地去每一家门前求雨。小街上每一家主人都会配合孩子的行动,他们不管妇孺,不管老弱,都用木盆、木瓢将清水洒向赤膊着的孩子们,当然是洒得越多越好,直到滴水无存……这样的小街“泼水节”一直要到老天下雨方罢……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一年,由于干旱特别严重,草龙求雨从初秋持续到了深秋,直至橘子挂红的时候。

橘子红了的时候,也是梵净山城乡最为繁忙和最为喜庆的时候。大人们不必说了,就是孩子们,也无不喜上眉梢。因为自打夏天开始,当我所住小镇城墙外铺天盖地的柑橘蓓蕾初绽起,每天去大河游泳,穿行在橘林里蜿蜒小道上的孩子们,早已经被空气中弥漫的橘子花的清香,陶醉得不知在梦中也笑醒多少回了。

对于梵净山来说,将摘橘子的日子说成过节真是恰如其分。喊一声“下橘了”,所有的人便立即动员起来,刹那间平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一下子就变得门可罗雀。

我只要一坐上那只渡河的乌篷小船,看着一个驼背的和蔼老人,一把接着一把地拉着竹缆,在幽蓝的水面与清风中向着人们娓娓叙说小城的家长里短的时候,我确实感觉到有如进入了童话世界似的。一路走下去,那橘林里时而突起的欢笑,间或橘林深处的亲昵声响,甚至小路上挑橘人你追我赶的悠扬号子……所有飘自绿叶红果的风生水起,都可能让每一个人的心,像春天的花骨朵那样无限地膨胀。

橘园里此时正是红火一片。攀上枝头采摘橘子的多是靓丽青春的苗家少女,她们将鲜艳的红橘,黄色的米橘,袖珍的金钱橘以及硕大的泡橘,一只只细心地摘下,一只只放进拴在腰上的竹制篾篓里。装满了一篓,便吱溜下树枝,将橘子在树下堆成小山,等待那些五大三粗的男子汉吆吆喝喝地运走。

夕阳西下时分,装满了橘果的船只上行,确实是一种壮观。所有人的眼睛都瞅着那艘小巧玲珑、黄明照眼的装满了橘子的船只。十来个壮汉肩背纤绳,身体一律地匍匐,几乎与地面平行。双腿紧紧地蹬着沙滩,发达的肌腱一块块地绷得铁硬,上面的筋络像蚯蚓似的暴突着,在领纤人的号子声中,整齐而坚定地移动着步履。

那时的河里,一艘船接着一艘船,一队纤夫接着一队纤夫,号子声此起彼伏;那时的山路上,肩挑背驮的人列成了长队,你追我赶,呼唤声响遏行云。

把下橘子当成一种统一行动,在梵净山区域已经延续下来许多年了。下橘子的前夕,橘园的主人们都要集中在有声望人家的橘园里打一餐牙祭,议一议相关事宜,已经成为乡规民约。但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那一年,这样的聚会却被当时的政府那绷紧了的神经视为“橘子园暴动”,一场大抓捕就在白河的渡口边发生了。

先是狂风吹起来了,接着团团乌云在天空翻滚,人们久久渴盼着的暴风雨,快要来到了!所有正在或曾经参与草龙求雨的孩子都为即将迎来的大雨疯狂了,他们口里狂呼着“龙王龙王”,全都赤裸着身子冲向白河的沙滩。然而,一刹那间他们全体噤声了,他们发现了隐蔽在橘林和芦苇荡里的一支支乌黑的枪管。

瓢泼大雨中,迷迷离离的渡船靠岸了,一些披着蓑衣顶着斗笠的人鱼贯地走下码头,孩子们认识,那是他们的亲人,是家庭的顶梁柱,今天是去参加一年一度橘子收获前的例会聚餐。往年的这个时候,渡船一旦靠岸,孩子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从亲人那里接收到今年的第一次开心橘子……然而今天他们的亲人却被棕绳捆绑着带走了。

因为被抓的人太多了,除了召集人之外,一般人都被关押在江西庙戏楼的两厢。我的大舅也属在劫难逃之人。当时的我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曾被家里遣去给大舅送饭,我看见江西庙戏楼偌大的两厢长廊里,像罐头似的黑压压挤满了像我大舅一样的人。不过,他们很快就被放了出来。至于那些召集人,后来的情形,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从那以后,梵净山区再也没有这样美好的丰收节了,再也没有冲傩还愿,七月半放河灯,江西庙里的祭祀演出,以及为我喊魂的美丽女巫了,当然也没有我们浪漫的草龙求雨了……我们熟悉并且乐此不疲的日子,随着清风明月似乎一去不返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十一岁的我小学毕业。我的大姨妈说,你得离开这里,去投靠你远在外地教书的父亲吧!

大姨妈踮着一双小脚,引着我离开小镇的时候,天还没亮。我们的行程有三百多里坎坷道路,我们的计划是第一晚上宿干川,第二晚上宿麂子崖,第三晚上宿木黄,第四晚上宿合水,第五晚上宿郎溪,第六晚上宿印江,绕梵净山一周,十天以后就应该到达目的地了。一个缠过足的花甲老人,一个不谙世事的幼小孩子,一步步走在那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心里都十分的凄清。我的大姨妈那时心里想着什么我不知道,也许是为我们这一次的远行祈祷平安,也许是为我的未来祝福幸福。我呢,我想到了很早很早的一个个天还没亮的早晨,似乎与今天一样的漆黑,许多的身影都突然不见了……今天我也要走了,要离开我曾经那么喜欢的故土,那么喜欢的生活,去向一个我忐忑着的另一片天地,未来对于我该是一幅怎样的画卷呢……

还没走到南门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