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坷的山路
梵净山发给汤姆逊牧师的神秘猴皮信,由于大英博物馆的巨大影响,让全世界的生命科学界轰动了。他们认为金丝猴复活于贵州佛教圣地梵净山的消息,与耶稣复活的消息一样重要,都是生命的神迹。一时间,面对着如何给这个名叫宗彝的神奇动物确定拉丁文学名时,就曾经引发众多学者与专家的兴趣与争论。最后,英国著名动物学家爱德华,从它的天蓝色的脸上长着的一对向上仰起的鼻孔得到了灵感,让他想起了十一世纪十字军的司令夫人洛克安娜。于是金丝猴的学名洛克安娜便不胫而走。在那些异国人的眼里,只有那个沉鱼落雁的美人,才可以与美妙绝伦的金丝猴相提并论。
从那时开始,对梵净山的生命考察活动就层出不穷。
第一类人是真正的中外生命科学研究者,这些人的考察活动主要集中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六十年代与八十年代,他们的考察活动是以生命作为代价的,许多人被地方土匪绑架,许多人被饥饿吞噬,许多人被毒蛇猛兽所戕害,也有许多人殁于林瘴草毒之中……但是,有奋斗便会有牺牲,就是世界上的这群人,他们对梵净山神秘猴皮书理解最深,贡献最大。从某种角度说,猴皮书的长远意义必须是由他们来实现的。
在他们的努力下,我们对梵净山为什么是生命的摇篮,有了形象与理性的认识。正是他们那为研究生命而不顾及自己生命的行为,让一座掌管生命的大佛山,开始如日初升。
在这片地形复杂、高低悬殊的生命绿洲里,拥有若干自创的适合不同地域、不同品种的生物生存的小环境,它就是凭借着这些天赐“摇篮”,庇佑了从七千万年至两百万年的各类生命五千多种,其中许多还是重点保护的珍稀品种,如黔金丝猴、珙桐,等等。这种典型而多元共存的垂直生物带谱,科学界认为是“地球和人类之宝”。海拔升至一千三百米,树木高大挺拔,主要品种有樟、楠、青冈栎、黔稠等,称为常绿阔叶林带;海拔一千三百至一千八百米,为常绿阔叶与落叶阔叶的混交林带,主要生长着落叶树木水青冈间杂常绿阔叶树种;一千八百米至两千一百米,是梵净山回香坪佛子接引区,这里森林蓊郁,水青冈与槭、樱、花楸等组成了铺天盖地的落叶阔叶林带;过两千一百米,就是云线,云线之上生长着的全是苍劲古虬的铁杉、冷杉等高贵树种,树身上都裹着苔藓厚被,犹似护身铁甲。云线之上属亚高山针叶林带。再往上,就是梵净主峰,主要植被是高山杜鹃与箭竹,称为灌丛草甸带。不同的气温条件孕育着不同的森林植被,不同的森林植被又庇佑了不同的鸟类、兽类和爬虫类等众多生灵。所有生命都在四个气候垂直带谱,五个土壤垂直带谱以及五个植被垂直带谱中间自由地休养生息。
难怪世人面对这种超越想象力的地质、地貌以及由此产生的生命奇观,要发出由衷的感叹:此乃天意,决非人为!
在数以千万计的植物种类中,珙桐也是他们发现的世界生命之宝。这种生命形态在别处也许早己匿迹潜踪,但在梵净山,却是漫山遍野。梵净南坡避风而地形舒缓,在浩瀚的林海里共有珙桐树林十一个片区,计一千两百余亩。珙桐属于第三纪古热带植物区系的遗种,是世界上濒于灭绝的单型属植物,因此被世人誉为“活化石”。每当春暖花开,梵净山便成了珙桐花的海洋。珙桐开花,冰清玉洁,造型奇特。花冠活像白鸽的头,花瓣酷似白鸽的羽翅。远远看去,漫山遍野都是白鸽欲飞。所以人们又形象地称它为“中国鸽子花树”。
他们还发现了梵净山最珍贵的铁杉林、冷杉林,历经千辛万苦发现时的心情我们现在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了,因为这些植物都是地球生命亿万斯年生存至今的孤本。
说起孤本,必得一提的还有梵净山的紫薇园。园内长有紫薇一棵,树干胸径两点八米,高三十余米,枝叶荫蔽一亩有余。它每年脱皮一次,花开三朝,十分艳丽。但是它只开花,不繁衍。当地人视之为“大树神”。伟岸挺拔之状,神奇怪异之象,堪称中华一绝。这棵紫薇属古代孑遗树种,如今全世界仅存两棵。
除了这些地球的植物孤本之外,他们在梵净山也发现了许多珍稀动物,比如胡子蛙、棕熊、华南虎、九节羚,等等。但是,他们没有发现金丝猴的蛛丝马迹。他们最大的希望也是他们最大的失望。
不过,梵净山的初步发现给了他们一个穷其世代研究也无法得出结论的课题:人类是否也能够在梵净山这样的环境里获得永生……
第二类考察梵净山的人是朝山的佛徒。与那些伟大的科学家一样,他们其中的伟大者是更高层次上追求生命的终极关怀者。
在他们眼里,一切有情和无情众生皆有佛性,一切有情和无情众生一律平等,“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正是因为佛对所有生命的无限珍惜,所以梵净山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无论智愚,不分贵贱,便都在佛光普照之下,都在佛法护佑之中。戒猎戒伐,己在信众中约定俗成为金科玉律。朝山季节,信众多是集队而行,口唱佛歌,手举经幡,场面十分火爆。但是一遇到蛇盘路石,鸟栖道丛,信众便会立即停止前进步伐,虔诚地向挡道生物烧纸焚香,在心灵深处忏悔自己曾经犯下的杀生罪过,以祈求神佛宽谅。他们认为,诸罪当中,杀罪最重;诸功德中,不杀第一。佛化下的生态意识深深地铭刻在了每一个信众的肺腑,所以他们与梵净山的动植物相处得十分和谐,《铜仁府志》有载,山中多见黑虎与盲蛇,只要信众口念阿弥陀佛,它们便自动走开,决不伤人。而且当全世界的生命科学家都认定金丝猴已经灭绝的时候,他们却清楚地知道它们依然自由、尊严地活在山中,被佛山敕名为宗彝神的使者。
第三类与梵净山形影不离的人是靠山吃山的人们。这类人成分复杂,因为他们都是山的受惠群体,除了个别见利忘义者,大部分是中规中矩的巫文化的传播者与实践者。他们懂得敬畏山神,懂得藏身躲影,懂得佛山之度。这些人是比任何生命科学家和佛教徒都近距离接触梵净山动植物的人,因此最为感性。他们是一边感恩一边生活,一边生活一边感恩的人群。
他们的眼中,所有的生命都有神性,为此他们向我讲述了许多故事。
一个姓杨的猎手说他父亲就是因为猎杀了一只不该猎杀的幼獐,后来每到深夜,他家屋对面的山梁上都会出现一公一母两只大獐凄厉地长叫,他父亲一听到这样的叫声就会立即感到头痛欲裂,心如刀绞。为了拯救父亲,他们也曾在这一对獐子经常活动的地方进行伏击,他们想凭借斩尽杀绝的方式以消除那种索命的呼叫。但是结果事与愿违,你刚到达这里,獐子却又在另一座山头叫上了,而且声音加倍的尖厉而凄切,就像两只来去无影的山之幽灵。整整十五天,他父亲就在一刻也未曾消减的痛苦中死去了,而且向着冥冥中的什么一声接着一声地忏悔……
有一个姓张的挖瓢匠为我们讲了一段他的亲身经历。他说他有一次在森林里砍了一根不该砍的树子,就在树子倒地的那一刹那,刚才还晴空朗日的天空,立马就阴暗下来。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个老林子全震动了。他知道情况不妙,抽身要走。可是哪里还走得出去。他发觉,到处是密匝匝的参天大树,树上挂满了手臂般粗大的倒钩藤,蛛网一般将他围在了那方寸之地。求生的本能使他鼓足力气挥舞砍刀想砍开一条通道,不想一刀下去,面前的一根倒钩藤倒是断了,却鲜血四溅。这样恐怖的场景把他立即吓昏死了过去。后来他在说起这件事时还带着一脸的恐怖,天哪!那是真正的鲜血,溅了我一身一脸。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满山的草木都是精怪。我得罪了山神,遭报应了。当然他没有死,不过却在森林里昏睡了三天,后来是师傅带人找到他的,找到他时,他身旁依然横躺着那棵本不该属于他的树子……
一个辰水边长大靠打鱼为生的老乡长,也以一种忏悔的口吻讲了他死里逃生的一件事。这个老乡长说他从小就水性非凡,年纪轻轻就被这一片水域的人们称为“鱼阎王”,那意思不言自明,他便是鱼的克星。那时他的感觉十分美妙,也狂妄至极。照他自己的话来说,在这条河上,天老爷是老大,我就是老二了!有一天,他在一个绿茵茵的深潭边行走,突然潭里冒出了一条好大的鱼,鱼尾掀起的波浪打得岩岸噼啪有声。他一激灵,热血就沸涌起来,崽哟,好大的鱼!他这个鱼阎王还从来没捉到过这么大的鱼哩!这时他看那条大鱼,像有意挑衅他似的,就在他的视线内的水面上转着圈儿地闲游。一个飞跃,他扑向了水中的大鱼。就在他两手抱住大鱼的瞬间,大鱼将鱼尾一扫,让他在水里翻了几个跟头。他怒不可遏,心中发了血咒,今天不把这条鱼精擒拿,誓不上岸。于是在这条河里,就演出了一出鱼阎王追鱼精的惊险大剧。也不知追了几道长滩,也不知回旋了几湾深潭,那条大鱼突然钻入了水底下的一个深洞,鱼阎王也跟着追。也不知追进了多深的时候,本来就在眼前泼得水响的大鱼刹那间就没了声息。鱼阎王连忙浮出水面,却发觉周围漆黑如染,寂静如死。鱼阎王心里一阵阵发慌,慢慢摸到一块突出的岩石,在上面蹲好,却怎么也分不清方向了。完了!他心里一阵阵直往外冒着寒气。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他活着的希望也在一点一点地冷却。就在等待死亡的过程中,他想了一辈子都没有想到的事情,他从开始的愤恨、抱怨到真诚地忏悔,他觉得走得太久太久,好像把一辈子的时光都已经走完。就在他心悦诚服地等待鱼类向他索回血债的刹那,他昏花的眼前突然闪烁起一豆微弱的亮光……最后他便在这一豆飘浮的萤火的导引下钻出了死亡的鱼洞。此时,离他沉没水底已是第五天下午,他的父母正在河滩上为他烧着落气纸钱……
这许多个故事无论是事实还是杜撰都不重要,重要的在于说明了山民的心里都存有佛的度,即宇宙的生命宪法。一旦越规,便要遭到报应,头顶三尺有神灵呀!
什么是神灵?我的一个采药的山里亲戚告诉我,它可能是一只兽,也可能是一条虫,或者是一团雾,也或者是一阵风。于是他说了一段他遭遇水桶猫的故事。
他说,小时候就听老人说梵净山中生有一种特殊的鸟,因为头面酷似猫形,腹部生有水囊而被本地群众喊为“水桶猫”。这种鸟深居悬崖峭壁之上,出入怪异神秘。白日它在山涧边将腹部水囊灌满清水,夜幕降临它们便分散在森林上空盘旋飞翔。一旦发现林中出现火光,它们便成群结队朝着火光方向俯冲下去,用囊中清水迅速把山火浇灭。我听说过但没亲见过,也就没往心上去。据说“文革”时期上级命令进山采药,住宿原始森林。夜深时大家烧了一堆篝火取暖、壮胆。忽然间,头上瓢浇大水,还没醒过神来,两个黑影随着雨浇火灭的瞬间俯冲人群,伸出利爪乱挖乱抓,许多人的脸被抓得血肉模糊……从此以后大家再也不敢在森林住宿生火了……
他说,那就是两只鸟呀!神鸟!
几千年来,山恩惠于人,人敬奉着山,自然与人类总体是相安无事的。
什么时候人就变得肆无忌惮了呢?细细回想,当在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时期,一场所谓全民大炼钢铁,全民大搞深耕,全民除四害(老鼠、麻雀、跳蚤、苍蝇),甚至全民吹牛皮的摧毁大自然的战争开始了。一夜间,“六亿神州尽疯狂”。当时有一首吹牛皮吹成了样板的所谓民歌就很能说明当时的现状:
深夜时大家烧了一堆篝火取暖、壮胆。忽然间,头上瓢浇大水,还没醒过神来,两个黑影随着雨浇火天的瞬间俯冲人群,伸出利爪乱挖乱抓,许多人的脸被抓得血肉模糊……
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
无数的人像蚂蚁一样开始了对梵净山的蚕食,他们没黑没白地开采,没白没黑地砍伐,没白没黑地烧荒,没黑没白地围捕,梵净山遭遇到了亘古未见的特大浩劫。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以前,梵净山的原始森林延伸到了她山下所有的城镇与村庄,就拿我出生的县城蓼皋来说吧,城墙外面就是绵延不绝的森林及草场,每当晨昏,经常可以听见豺狗的嚎叫甚至老虎的威嚣。这场超逾千日的全民疯狂,不仅使县城及各乡镇周围的森林喂进了成千上万个土高炉那血盆大口,而且当这些几百上千岁的树木化灰化烟却依然还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时,他们又向梵净山的深处发展了。梵净山危崖深渊,砍伐自然不是那么容易,他们为了扫荡丛莽障碍,竟然放火烧山。梵净山西线、北线由于比较平旷,植被损失尤其惨重。南线烧至铜矿厂,就遭到了野兽们的集体报复。
据说那一夜,当烧荒的人们还在余烬尚存的营地熟睡时,野兽们其中以野猪最多,包括狗熊、豺、豹、九节羚、大青猴、山鹰甚至毒蛇,这些被人们侵犯、杀害的所有生灵都组成了统一战线,突然向这些它们眼里的恶人发动了最后的反攻……
后来,一个身在现场的老人向我诉说这件事时,还心有余悸。他当时没在帐篷里睡觉,是在站岗值班,因为当时都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怕晚上有阶级敌人破坏。他说,那一刹那,山都摇颤了,地皮都抖动了,在森林火光的映照下,无数的野兽扑向营地,咬、拱、抓、扑,黑压压就像从地平线涌来的漫天大水。水过处,一片血肉模糊的狼藉……
佛路怎么如此坎坷?
人心怎么如此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