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国的雪

清国的雪

光绪元年(一八七一年),古历六月十九日的观音菩萨佛诞,是梵净山金顶承恩寺住持隆参和尚策划了多日的敬佛法会的揭幕盛典。由于事关重大,十八日他将诸多来自远近的高僧大德安置妥当,自己则整夜在禅房打坐。可是不知怎么了,窗外那山呼海啸般的风声竟然会让他心绪难安。不到五更,他立起身来,避开许多正在执事的徒弟,一个人悄悄拉开了厚重的庙门。

“哎呀!”他惊叫了一声,扑面而来的一阵强劲的寒风让他向后闪缩了一步,但他立即站稳了,仔细将眼前景象看过,心中顿时抽了一口凉气:

梵净山的六月雪!

夜幕尚未消退,但是无边的玉树琼花却显现在他的面前,风卷起积雪与飘雪像飞旋的烟一般,几乎使他窒息。

他再一次站稳脚跟,心里不禁暗暗叫起苦来:天哪,梵净山佛难道还要再一次陷入灭顶之灾吗?

这不能怪他多虑。从明代万历鼎新以来,谁能算得清,梵净山又经过了多少次的兴衰成败啊!

清咸丰五年,梵净山区爆发了大规模的“红号军”反清斗争。他们打着“弥勒下世”的旗号,凭据山险林密,与数万清军整整周旋了十年。

红号军起势雷霆万钧,旬月之间,攻占铜仁、松桃、思南、玉屏、印江、石阡、思州等府县城池,相邻川、湘各县也危若累卵。在红号军整个造反运动中,隆参和尚对吴三童这个人物感触尤深。

吴三童,人称“肥坨坨”。年十二,父亲早死,随寡母在梵净山麓乌罗司一带乞讨度日。有红号头领杨老保,在乌罗街头见三童席地泥水之中,破衣烂衫遮掩不住一身的大肚赘肉,心中顿生浮想。再细看这个小叫花,虽说猪狗一般,却也是无愁无忧,逢人就露出一张傻乐傻乐的笑脸。于是便走近三童,见他掌纹奇异,有如篆文。于是便将小叫花接到家中,每日酒肉款待。半年之后,红号军败退梵净山。杨老保将三童用八抬大轿抬去义军根据地梵净山的三角庄,献给义军主帅赵子隆、严占鳌等人。正处于逆境困地的赵、严等人如获至宝,择日主持登基大典跪拜三童为弥勒转世的蜀后幼主,说他握有手符,乾坤尽在掌中。说也奇怪,自打三童登基,义军攻则必克,战则必胜。两年后,红号军命厄,义军被官军各个击破,四处逃生。“肥坨坨”三童在数十义军的保卫下突出重围,在思南所属上堡地方歇息时被团练捕获。解至贵阳被杀头示众。死时年仅十四岁。

吴三童被枭首时,隆参和尚正在贵阳宏福寺挂单。也不知是出于地域还是出于同样的出身卑微,他对吴三童的悲剧命运长怀怜悯,回到铜仁东山寺,他特意为吴三童主持了一场三天三夜的超生法会。

一方面对红号军的偶像人物同体大悲,另一方面又对红号军将梵净佛地夷为一片荒土切齿痛恨。吴三童绑赴刑场之日,就是隆参和尚发誓要让梵净灵山重光之时。隆参和尚说到做到,他不辞辛劳感化百姓,经三四年苦心经营,梵净山佛道通畅,庙宇修复。

今天这个日子,对他和梵净古佛道场来说都是非同小可,然而却遭遇了人生罕见的六月飞雪。想到这里,心里不由得袭上来一阵又一阵的恐惧。

他猛地将庙门关紧,回过头来,看见身后竟跪了一地的徒弟。

领头的徒弟说,师傅,今天的法会继续吗?

他略作沉吟,果断地道:一切照旧,难道菩萨生日庆典也是可以随意更动的吗?

法会在风雪弥天的金顶承恩寺按时举行,只是因为所有远近香客被冰封雪锁在山下无法赴会,场面显得冷清一些罢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无论本寺僧众,还是外来法老,一个个皆使出浑身解数,将盛典活动激起了无数次高潮。

法会进行到下午,风雪停了,不仅停了,而且云开雾散,天清气朗,一轮红红的夕阳悬在西天,暖暖地抚慰着这片沧桑的土地,令人觉得适才所有的眼观与心识,都只是自己一时的虚幻。

隆参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又立即打了一个寒战,他连忙止住心思,全神贯注于法会现场。

子夜时分,和尚突然尿急,慌慌避入偏房,这时号角像刀削一样吹响了,寺里顿时一阵大哗。他知道出大事了,他本来可以立即隐于大山之中,但他没有,毫不迟疑地大步跨进大殿。

喧腾的大殿死寂一片,一伙蓄着长发穿着十分奇特的强人一手拿枪一手握刀将僧人们团团围住。一个个和尚站在那里,惊惶万状。

见他走进大殿,一个鹰鼻鹞眼的人迎向他,道了一句,还有一个自投罗网的人?

他说,我是庙里的住持,有什么事情给我讲就是,不必惊吓大家。

鹰鼻鹞眼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了一句好,回过身去喝一声,绑了!

大殿里立即混乱起来,强人们立即撕扯下所有佛帐佛帘,扭成长绳,将在场僧众挨个儿悬吊在大梁之上。呼号声、哀号声甚至扑打声此起彼伏。突然一声尖厉的枪声令喧哗的场面敛息屏声,一个想逃跑的僧人倒在大殿门边,满身血污正痛苦地扭动身躯。

所有百余名本寺与外来的和尚都被悬吊起来,隆参也不例外。锥心的痛苦使所有和尚呻吟哀求,却又拼命压抑,怕一旦自己的声音超过众声,引来杀身之祸。

其实杀身之祸早就预定在案。鹰鼻鹞眼见一切就绪,便道:马上就送你们去西方极乐世界,哭什么丧!本英雄是一个直筒子,不会转弯抹角,既要你们死,自然让你们死也要死个明白。告诉你们,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姓刘名满,江湖上人称黑地大王。从马鞍山流窜而来,要在梵净山生根开花。俗话说,一山难容二虎。我来了,你们自然得死,你们明白,我们明白。以后你们升了极乐西天,不要忘了在菩萨面前讲我一声好话;至于落入了阿鼻地狱,你们尽量去阎王爷告我的阴状就是。老子不怕死后多挨几刀!好了,话说多了也是水,送客!

立即承恩寺大殿成了屠宰场,凄厉的惨叫穿破夜空,压过了殿外的罡风;鲜血飞溅,涂红了干净的殿堂也溅污了菩萨那圣洁的面颊。

隆参知道死是无可逃避了,看到强人挨个儿刺杀他的徒弟与他的同修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感到害怕,而是感到无法言喻的痛心,因为观音菩萨的脸上的血污。为了这,他在心里发誓,死后变鬼也要找这伙强盗复仇。于是,他便将贼人认真一一看过,人数一十八人。为了今后不致错杀错放,无数遍将十八个面容铭刻肺腑。默了一默,错不了了,就破着嗓子喊了一声:黑地大王,你等着老子吧!

随着这一声喊,平地突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天地一片漆黑。紧接着暴雨倾盆,一个霹雳当空砸下,生生将大殿梁木砸成数段。隆参和尚趁着天昏地暗的场面竟然奇迹一般逃脱。此事让人想来,实乃天意使然!

据梵净山《茶殿碑》介绍,他首先趁“长毛”余党深夜不备之时,组织环山一些勇敢善众把被害人等一一安埋妥帖后,就立刻向地方政府文武官员禀报。第一次地方政府立即委命贵东道员易佩坤率军三千及环山厅县团丁近万人,对刘满残部予以清剿。但梵净山螺峰髻岭,羊肠九回,万余官军进山,好似杯水车薪。官军进剿年余,未建尺寸之功。官府说,我们只能把守路口,山上就让给他好了,你还是回东山寺去吧。隆参十分伤心,又远赴省垣向巡抚黎培敬请兵,于是就有了第二次清剿。黎培敬又派出精兵五千配合易部行动,此次清剿历时四年,仍属水中捞月。只可怜环山百姓,贼来贼撸,官来官杀,隆参略作统算,周围群众绝户不下七百,毙命竟逾四千。乃梵山旷古之劫难!最让隆参和尚无法理解的是,数万官兵面对十八个刀枪皆精、履险如飞的长毛反贼,甚至撒下弥天大谎,称刘部己灭,胜负己定,所有部队,班师回县。

五年啦,千多个日日夜夜就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怨恨又有什么用呢?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终于等到光绪五年五月,隆参和尚听说岑宫保毓英任贵州巡抚,并奉朝廷旨意视察西南边陲。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隆参和尚便日夜兼程赶往湖南洪江,亲向宫保禀陈梵净惨痛民情。

岑宫保不是呆鸟,立即上奏朝廷,朝廷也甚为惊恐,立即征调川、湘、黔等省官兵三万余人,将梵净山重重围困。岑又根据隆参和尚建议,委任松桃卸任同知刘廷忠,统带铜仁、松桃、思南、印江、青溪等五属团练五百名,开进深山,决定与黑地大王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游击战争。

隆参和尚听了岑宫保的计划,热血沸腾,立即请命:自愿带领熟悉山情水势的五十名和尚,充当向导。

隆参的游击小分队当年八月十五日进驻金顶大小茶店。白日步步为营环山搜剿,夜则坚守要隘防敌窜逃。九月初九日,在大岩棚与刘满部狭路相逢,和尚带领官军连破敌巢五处,抢回民妇三人。十月初一日,刘满率队攻打罗坳,掳走妇女四人。和尚闻之即领官军追击,十月十五日追至锯齿山,与敌遭遇,一场浴血奋战之后,夺回被掳妇女四人,缴获洋枪两支。敌首刘满被官军击伤,部下拼死相救,才得以逃生……

十二月,梵净山冰封雪锁,朔风凛冽。刘廷忠统领打了退堂鼓,说自己年事己高无法履责,称病坚辞。隆参和尚很是灰心,但考虑除恶务须彻底、斩草必得除根,依旧重振精神,带领松桃协左营练军四十名驻扎上下茶店,沿山巡回,防敌逃遁。

就在他们巡得筋疲力尽也击不到敌人的时候,黑地大王带着他的十七弟兄,突袭了坡西苏家寨大户苏七老爷之家。苏七老爷乃坡西首户,家财万贯,良田千顷,见贼人来势汹汹,遂仓促组织族人亲眷四散逃命。

事后,返回的苏七老爷眼见一地废墟,心痛如绞,但事己至此,只好强打精神,掩埋死者,安置活人。清来查去,只有爱女三妹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春风吹了,夏花放了,秋叶红了,又是冬雪飞扬了,可是,十八个长毛贼却再也没露蛛丝马迹了。隆参和尚那个痛啊,无法形容,他只以为今生今世的血海深仇再也无法昭雪天下了……

按官方的《下茶殿碑》所记结果,甚是含糊其词,道是:“岂知天心厌乱,人心思治,匪徒从此逃散,地方始报肃清,百姓方得乐业。”十八个长毛反贼逃散去了何方?没说。不过,《下茶殿碑》却对隆参和尚给予了至高的褒奖,说他是“非常之人,建非常之功”,而朝廷也认可这个结论,敕封他为五属都纲,梵净山周围五府的佛教协会主席。

然而,梵净山区的普通老百姓在十八长毛的灰飞烟灭上却都不买隆参和尚的账,他们认可的就是苏家寨苏七老爷失踪的那个女儿苏三妹。

苏三妹与十八个长毛贼的故事在梵浄山可以说是家喻户晓。

这里且将老百姓口里的苏三妹的故事还原于下:

彤云低压,朔风凛冽的一个日子,一个小女子攀藤援葛,飞崖越涧,走得分外艰辛也分外坚决,向着凤凰岭一片平旷的高地而去。

这里的景致十分独特,方圆几千平米平坦的青石崖上只长着一株二十人才可以合抱的古树。古树不高,根却虬壮漫长,就像蜈蚣的千万只脚,网盖了整片石崖。从这里向周围看,极目可致千里;而哪怕近在咫尺,也很难看清这片被天造地设的幽山与暗林掩隐了的福地。

正在崖洼里喝酒的黑地大王听到报告,心下十分狐疑,忙叫手下半途截拿。待得知该女子实系孤身一人前来委身投靠之后,忙命手下喽啰将其带上来。

这女子好相貌,真是面如满月,身似柔柳。特别是一双媚眼,水灵灵足可以勾魂摄魄。女子自言姓朱,小名“三妹”,山北印江人氏。她还说自小被人卖给一家豪绅当了丫头,不知父母。豪绅见她如今长大,又是花容月貌,欲强她做自己第十二名小妾。她知道后,心想自己年方二八,含苞待放花朵似的一个女儿,怎能任这头年届七十岁的老残牛白白玷污了。于是她就连夜翻墙越池跑了出来。江湖上浮萍般漂流之际,听人传讲梵净山黑地大王带领多人打家劫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十分英雄了得。自己虽然是弱女子一个,但也深知英雄爱美之心,于是她就慕名而来了。

黑地大王听罢,虽觉带在身边诸多不便,但那半仙半妖的美色又令他不忍回绝。

三妹自来到山寨之后,自在厨下忙碌。当着大王之面,她低眉顺目,不苟言笑。但一旦背了大王,她在弟兄们面前便扭腰摆臀,秋波频传,将一个个喽啰整得心痒难忍、眼睛发直。黑地大王看在眼里,担心名花无主,日久会生祸乱,就要求三妹在弟兄中任选一个托以终身。于是召集众人列队昭告:如果三妹有意于谁,谁就是三妹的夫君,其他人再不可胡作非为,俗话说了,朋友妻,不可欺。大家同不同意?弟兄们都叫好。大王抽出腰上钢刀,一道寒光过处,碗大一棵梵净杜鹃树拦腰断成两截。道:有不遵此约者,有如该树。便要三妹挑选。三妹把排成一列的众响马一一看过,一言不发。大王问,你是无意于我们弟兄了?三妹道,我只看得上你。大王一听,又惊又喜,在这双燃烧着疯狂的诱惑火苗面前,他狠吞了几口气,对着弟兄们说:大家都应该听清楚她的话了?在这个问题上就不能有福同享了,摆酒庆贺!

强盗的事业就是打家劫舍,不然就只有喝西北风。以前时日,喊一声走就走,喊一声歇就歇,几多的简捷洒脱。现在有了三妹,带她鞍前马后冲冲杀杀自是不忍,留下她一人守洞又担心她胆怯孤凄。于是每次出行都必须留下仨俩弟兄与她相伴。开初一切如常,相安无事。天长日久,大王带人一离开,三妹就在留守的弟兄们面前故意搔首弄姿,打情骂俏,甚而至于还整出一些风月场中事来。大王返回后,她又背着弟兄们诉说他们侮辱和调戏她的情景,并将他们送给她的念物当面灭毁,委屈得泪眼迷离。把个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头黑地大王每每气得七窍生烟,钢牙咬碎。

黑地大王默默地注祝着这一切。他伸出双臂突然一拥,把三妹拥进怀抱。两张嘴巴紧紧地贴在了一处,形成了一个“吕”字。那雕塑一般的形象便在指路碑前永远地定格了……

转眼已是初夏,梵净山上杜鹃盛开,漫山遍野姹紫嫣红,真个是天上人间。恰是夕阳含山,爽风沁人心脾的时候,三妹当天当地摆了酒宴,要为大王消乏。二人且饮且歌,耳鬓厮磨,其景怡怡,其情融融。弟兄们心如蚁爬,却又不敢公开里多看。无奈,有那狡猾者便取出钢刀在旷地里洗磨,磨一下觑一眼,磨一下觑一眼。众人见状感觉此计甚妙,于是都在旷野中磨起刀来,眼光则如支支飞箭,射向风情万种的三妹。霍霍磨刀声像罡风在梵净山顶急急吹响。

三妹故作惊惶,颤声道:大王,小女子牵害你了……他,他们,为了得到我……要……要……你听这磨刀声……

大王虬须倒竖,眼若铜铃,骂一声狗日的反了,拍案而起。

一场内讧不可遏止地爆发了……

黑地大王与他的弟兄自相残杀的最后结果,便是只剩下他孤身一人。那一刻,山风飒飒,落叶潇潇,面对着一地的尸首他不禁百感交集,万念皆灰,扑簌簌竟洒下一串英雄泪来。三妹适时地走上前搀住大王,柔声安慰道:我的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先是他们不仁,为了一个女人忘了兄弟手足,然后才有你的不义。你且将心放宽,不必过多自责,坏了自己身体。我在山下尚有几个容身之处,事到如今,你我夫妻不如下山寻找一个僻静地方,隐姓埋名安居下来好了。

黑地大王只好同意。

两人一路行来,到得一个丁字路口。周遭森林蓊郁,怪石嶙峋。有一指路石碑立地矗天。虽经岁月磨蚀、风雪浸渍,落得一身斑驳陆离字迹却依旧清晰。左写“直上九霄”,右书“下抵黄泉”,中鉴“弓开弦断”。三妹说,爷,我累了,该歇息了。

大王将指路碑仔细看过,答一句是该歇息的时候了。然后就背靠石碑席地而坐。

三妹又说:爷,我看你一头乱须乱发,下得山去,不用人盘查,早把你这个响马强盗认了个一清二楚。让我替你修理修理吧!

大王便将身子彻底放松,听凭三妹处置。

三妹用山泉溽湿了大王的虬须乱发,从自己衣兜里取出一把锋快的小匕首,精心地一刀一刀替大王剃了一个青皮郎当的和尚头,再精心地一刀一刀替大王刮了一个溜光闪亮的满月面。一切打点清楚,三妹握着匕首站在大王面前望了又望,不禁感慨万端,心里叹一声:好一个英俊后生!

她硬了心肠,咬了牙根,柔声说:爷,你下巴上还剩下一根痣胡,大煞风景,你不要动,让我替你扫荡了。

黑地大王木偶般把颈子伸长。三妹趋前一步,握住匕首的纤纤素手那么优雅地一抹,寒光四溅的刀刃就紧紧地咬住了大王的咽喉。一股细若游丝的殷红鲜血顺着刀口渗了出来。大王那双美目陡然大如铜铎朗如灿星,身子却依旧泰山般稳着。

三妹平静地说道:我的爷,你且慢走。为了让你走得爽快,走得明白,我现在将实话告诉你吧。爷,我不姓朱,也非城里丫鬟。我就是坡西苏七老爷家的千金小姐苏三妹。那天你攻破我们村寨,杀死了我心里悄悄爱着的一个后生,我就立下了舍身杀贼的大志。然后隐出家庭,投靠了你。以后的事情你都清楚,我就不再饶舌。如今我已经如愿以偿,趁你还有一息尚存,你报复我吧!要杀要剐由你定夺,我无怨无悔。

言毕,三妹轻轻将匕首拔出,双手托住呈于黑地大王面前。

大王依旧不倒,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定在三妹脸上,眼神中吐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好像在对她娓娓诉说:这一切其实我早己洞若观火。但是正如你言,也是自愿做了一只扑火的飞蛾。历经了如此一番人生,也不冤枉人间走了一遭,虽死亦无憾事可言了。

然后眼光便如西山的夕阳,一点点一点点地从容不迫地黯淡下去了。

三妹不觉大恸于心。

爷,你真是我在这个世间碰上的第一个魔鬼和英雄,第一个冷面杀手和多情种子。我刻骨铭心地爱你,也刻骨铭心地恨你。我如今成功了,其实也失败了。我走进了你的世界,也就关闭了我早先生存那个世界的大门。我做了你的压寨夫人,那么另外的世界就再也没了我的容身之处了。罢罢罢,我的爷,你且等着,我要与你一道同行。一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了!

她将匕首肃穆地按上心窝。没有蹙眉,没有咬牙,倒是脸上绽开了花朵般的笑靥。慢慢地,她的画眉似的眼睛便随着夕阳的光线越来越黯淡,直到完全消失。

黑地大王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伸出双臂突然一拥,把三妹拥进怀抱。两张嘴巴紧紧地贴在了一处,形成了一个“吕”字。那雕塑一般的形象便在指路碑前永远地定格了……

后来,苏家寨苏七老爷和他的众多家族都知道了这件事,但谁都不肯承认那个平息了贼乱,却又与贼首亲密无间的弱女子是自家小姐。最后还是隆参和尚带了几个僧人在指路碑前挖了一个土坑,将两具生死不分的尸体填了进去。现在,谁走到那里都要停下脚步,那脚恰好踩在他们身上,对着那块成了文物的古碑注视一番。那石碑上的字迹依然清晰:

左写“直上九霄”。

右书“下抵黄泉”。

中鉴“弓开弦断”。

看罢之后,谁都会莫测高深地摇一摇头。

由一场梵净山的六月飞雪带出的两个人物,一个上了朝廷的功德碑,一个上了老百姓的口碑。诚如一个诗人所说:“把名字刻入石头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只要春风吹到的地方,到处是青青的野草。”看来,功德碑往往速朽,因为专制的宣传是不可靠的;而进入百姓的口碑则不同了,苏三妹就如春风吹拂下的野草,只要土地还在,她便永生。

至于当上了“五属都纲”的隆参和尚最后的结局,谁也语焉不详,有说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夕被土匪杀害了,有说被解放军镇压了,莫衷一是。不过,二○○四年,铜仁地区政府有关部门曾在护国寺组织了一次高规格的梵净山佛教研讨会,会议闭幕的时候,护国寺的方丈、祖籍辽宁的八十多岁的释佛友突然用一个精致的托盘端出一件制作十分精细的丝绸黄色袈裟,他郑重地向所有在场的学者宣布:这件袈裟就是隆参和尚在坐化时亲手交给的传寺之宝。他是我的满叔父,新中国成立前历经艰险回转辽宁家乡,并剃度幼年的我出家,并要我一定要继承他的梵净山弘佛之志,所以我才不远万里来到此地……

真矣,假矣?存案在此,以供研究者参考。

不过,只要现在一提起隆参和尚,我们的脑海里便会浮现出那一场清国的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让我们看到了梵净山那雪白血红、雪白血红的景色,而且无边无际,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