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播种爱情
就在金丝猴以十字架的方式入世的一九七○年,一个武汉出生的青年来到了梵净山的怀里。他叫杨业勤,那年他毕业于贵州大学林学系,分配到江口县林业局工作。他自然不明白这是梵净山的刻意召唤,他与诸多的学友、众多的知青一样,上山下乡是一种身不由己的刚性安排,未来究竟什么模样,他们一无所知也懒得去想。
怎么说呢,按照梵净山佛的意思,杨业勤他们便是与梵净山佛最有缘分的人。
这里罗列一下杨业勤那一时段的履历,你就会感到很有意思。一九七○——一九七六年,梵净山在耐心等待,她需要这么一个时间让她选中的杨业勤深入她,了解她并且还要深深地眷恋她。在这个基础上,她必须要让种种前无古人的戕害行为一一展示在杨业勤的面前,让他从心底里植根出对所有生命的爱情与怜惜。然后那就是孟子所云,天将降大任必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让杨业勤在梵净山的险恶环境中历经磨炼、孕育智慧、增长才干、修养性情。当然也让他在这一阶段恋爱、结婚并养育子女,将根扎在这片土地上。一九七七——一九七九年,这是梵净山在“文革”结束之后,让杨业勤补充专业知识并且做出终身选择的时期。谁都知道,“文革”结束,高考恢复,所有被搁浅在穷乡僻壤的知识青年都为此改变命运的机会舍生忘死。一九七八年,杨业勤考取了故乡武汉一所大学的研究生。也是同时,贵州省政府批准成立梵净山自然生态保护区。那时的江口县林业局领导与立即就要返乡读书的杨业勤做推心置腹的交谈,要他选择。杨业勤听说梵净山就要成立自然保护区,二话没说,为了梵净山的一草一木,为了梵净山的所有生命,他选择了终身留下。梵净山对自己选中并考炼的人间代理人彻底放心了。
一九八一年梵净山自然保护区定界,面积为四点一九万公顷,由松桃、江口、印江三县边缘地域构成。
一九八六年,梵净山自然保护区升格为国家级森林和野生动物类型自然保护区。
一九八六年,纳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与生物圈计划网成员。
梵净山从此步入了制度化、科学化、法制化的保护、管理与研究的时代。
杨业勤带领他的同事、朋友、学生在几十年如一日保护、研究梵净山的岁月里,传奇故事浩如烟海。
要把他们的故事一一道来,本书断难承担。不过,杨业勤和他的同事们对佛山宗彝金丝猴的密码破译的故事倒是必说不可。
我们就随着一个女性的眼光来走进他们的故事吧。
她叫孙敦渊,是梵净山自然保护区成立之初的元老,为数极少的女性生物科研骨干之一,也是一九八七年“黔金丝猴野外生态调查研究课题小组”唯一的女性核心成员。
在孙敦渊的回忆里,他们这个课题组共有二十几个科研人员,杨业勤是课题主持人。他们第一阶段主要是查清猴群的分布和数量。为了数据准确,他们分为五个组在五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大山中分片守候、跟踪。每个片区差不多要负责七十平方公里的面积。困难不仅仅是山大林阔,主要还在于危崖叠嶂、气候多变、野兽凶险、蛇虫出没。对长年累月扎根在原始森林的他们来说,处处是陷阱,时时有险情。
在这个课题组里只有两个女性,一个是她,另一个是小谭,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妈妈。为了照顾她们,将她们俩都分在条件稍好一点的金顶组。说是条件稍好一点,也只是因为从金顶有一条小路可通黑湾河管理站,山下民工五天给他们送一次物资比较方便而己。至于每天的工作,无论刮风下雨,落雪下凌,各个点都是一样地从早上小鸟啼鸣时起身,巡查回来早已夜深更尽。虽说精疲力竭,也不能休息,工人抓紧做饭,技术人员赶紧在昏暗的马灯下赶写调查日记,绘制猴群活动路线,向队长汇报当日工作情况。
我们这样写着的时候,其实并不能反映他们当时工作与生活的情况于万一,因为我们没有长年在原始森林里像野人一般生活的经历。试想,他们这二十几人像微尘一般撒落在无边的原始森林之中,要想见到金丝猴的蛛丝马迹,岂是那么轻而易举?所以在孙敦渊的心中,日晒、雨淋、挨饿、受冻……一切的磨难都不在话下,最令人难受的是十天半月都与金丝猴咫尺天涯,那种沮丧才是最最让人欲哭无泪的。所以,在他们那一阶段的梦中,喊得最多的是:金丝猴啊,你在哪里?
每天每日,他们都在原始森林里搜巡,仔细观察身旁的每一棵大树,不放过地上每一枝折断的树丫和掉落在地上的叶片,以及地上有无金丝猴留下的便迹。他们从树枝与树叶上查看是否残存有金丝猴的牙痕,从粪便的新鲜程度判断金丝猴什么时候光顾过这片林子,如今可能去了哪里,然后再沿着它们去的方向攀崖越岭继续跟踪。
真的跟踪上猴群了,那种狂喜是无法言喻的,但是必须强力压抑,连大气也不能出一口,也许就是你这一口粗气,就可能将数日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金丝猴瞬间吹得了无踪影。他们敛声屏息躲藏在丛莽或密林之中,悄悄地观察梵净山的这些天使嬉戏、采食、交流、休息,最难的是清数它们一群的数目。课题组每一个成员要五分钟一次精确地对它们记数、记录、录音、拍照。不仅对整个群体进行观察监视,而且要细化到小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它们一刻不停地在林中跳跃、飞越,像故意与你捉迷藏似的。好容易要数清楚了,一阵风吹起了,一席雾漫来了,一切又得从头开始。有时猴群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呼哨一声,风似的就不见了。
他们一旦进入观察状态,就要几小时忘我到姿势也不能改变一下。水雾呀、泥土呀、寒冷呀、闷热呀,这些都可以忽略不计,最令他们痛苦的便是山林里的毒虫山蚂蟥与草蹩子了。
山蚂蟥通常只有火柴杆那么大,当它感受到动物身上的热气时,就会爬上动物身上吸血。课题组成员一动不动观察时,正好成了它们的美味佳肴。山蚂蟥咬人不痛,精力高度集中的观察员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它吸饱了血以后会自动离开,这时它已经变得像人的手指那么大了。危险的是它走了,你的伤口却在继续流血,因为它在你的伤口上注入了一种抗血凝的东西。这血一直要流到像雨似的湿透了你的衣服和裤子的时候你才会发觉。补救措施也只是贴上一块创可贴罢了。
至于草蹩子,似乎更可恶一些。这种毒虫像虱子,却有臭虫那么大。它一上人的身,就专往人的柔软处钻,越柔软的地方它越喜欢。它最喜欢钻人的大腿内侧、私处、肚脐、腋下。它将它的头及六条腿全部深深钻进人的肉中吸血,吸饱后有青豆那么大小。草蹩子一旦钻进了你的柔软处,它就死也不走了,你拼命地扯呀扯呀,它钻进肉里的器官也永远留在你的柔软处了,然后慢慢发炎。有经验的人知道,你只有用烟,土烟与香烟,慢慢地熏,它便会一点点、一点点地退出。
而且还有蛇,梵净山里那些无法计数的各类毒蛇,才是他们观察活动中最大的死亡威胁。
孙敦渊曾这样讲述过她的一次与蛇的近距离接触。她说,有一次,我与几个队员正趴伏在树丛下面,对猴群静静地观察。突然,我心发颤了,也许是第六感官的反应吧,我侧目一看,一米远的地方,一条色彩斑斓的蛇在那里梭过去又梭过来,我全身都绷紧了。不过还好,我终于发现它只是一条无毒的菜花蛇。
孙敦渊是幸运的,但是她的夫君杨业勤的一次与蛇的交道却是充满了死亡变数。
那一次应该算得上是杨业勤最凶险的遭遇之一了。那一日,杨业勤带着组里骨干杨传东等几人去做样方,他们来到了一片林子里。杨业勤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掏出记录本聚精会神地记下所观察到的资料。杨传东就在杨业勤的不远处。突然,他看见队长站着的地方树枝在无风自动,定睛一瞧,哇!原来竟有五条竹叶青在杨队长的头部、肩部的竹子上游动。竹叶青这种毒蛇许多人不知道,它长得小巧玲珑,色如翠竹。这种蛇毒性特大,只要被咬,生命便立即进入倒计时。杨传东脸都吓白了,但他毕竟是野外生活十分丰富的队员,知道不能出声,只要出声一喊,杨队长一晃动,毒蛇马上就有可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杨队长飞咬一口。可是不让杨队长知道身处绝境也不行呀,只要他一旦停下工作,稍有行为,也是难逃死劫呀。急中生智,杨传东轻轻吹起了口哨,那口哨像柔风,像轻云,传导给他们的队长。杨队长终于抬起头来。他看见杨传东那闪着电光石火的眼光,一切便洞若观火。他知道了危险,便依旧一动不动,只用眼睛余光打量着蛇的动向。杨传东这时操起一根树枝,如履薄冰一般慢慢靠近他们的杨队长,一边轻轻敲打身旁的树枝和竹草,竹叶青们被杨传东的声音所吸引,然后慢慢地漂移远去。这时大家再仔细查查四周,他们在一棵古树下又发现了一条尖吻蝮蛇,也就是本地人说的棋盘蛇。然后继续寻找,他们看到了各种各样的蛇不计其数……原来那天他们走进了一个毒蛇的王国。
虽说工作任务如此繁重,工作环境如此险恶,但对这些心怀大志的科考人员来说,生活依然充满着活力与浪漫。
这里我们且拾起几片花絮。
老陈,时年四十一岁,一米六八的个子,皮肤黝黑,身材敦实,力气特大,背着一百七八十斤的背包在山上行走如履平地。他是凤凰岭片区的负责人。老陈工作时从来身先士卒,有危险自己先上,有重活自己先扛,有好吃的总是留给别人,因此年轻人都亲热地叫他陈哥。老陈这个人你别看他风风火火,其实生活中特别讲究,不管回到营地多晚,也无论天气凉热,他一定要洗头洗澡才睡。原始森林里哪有那么好的洗漱条件?但这难不倒老陈。他就在睡觉的地方挖一个坑,然后垫上塑料布,一个天然的浴盆就做成了。有一天,等到天亮了,大家都起来了却不见老陈的影子。这很不正常,因为平常老陈虽说都睡在大家之后却总是起在大家之前的。大家伙便喊。老陈在帐篷里不好意思地答应了,道快来帮帮我,我的头被箍住了。大伙掀开帐篷一看,原来是老陈昨夜洗头洗澡,头发上的水没擦干,半夜山中温度降得很低,将他的头发与帐篷凝成一块,撕扯不开了。大家伙乐了好一阵,最后赶紧烧水用热毛巾将他头上的冰凝融化。问他,以后还洗不?他说,咋不洗?莫说只凌住了头,就是把我整个身子凌住我也洗……
孙敦渊回忆说,所有的艰苦在与金丝猴狭路相逢时都会立即变成巨大的喜悦。她最大一次喜悦是创国际纪录的近距离与金丝猴接触。那一回,金丝猴果然在弥天的大雾中来到了他们趴伏的树下,它们在他们的头上采食、玩笑、拉屎撒尿。一阵风突然吹来,大雾立即消散,金丝猴与他们都突然暴露在咫尺之间。哇,好清晰呀!金丝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他们也目不转睛地看着金丝猴,眼睛对着眼睛,每一根眼睫毛都清晰可见。他们看着金丝猴那深邃清澈的眼光里透出了友善、询问与怀疑,好像在对他们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呀……还没等他们从巨大的喜悦中醒过神来,它们就在密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然,也有苦恼与思念。
一九八八年春节快要到来的时候,是孙敦渊与小谭感情生活备受摧折的时期。那一年的冰雪特别大,更由于生病和另外的工作,五个人的点上只剩下她与女伴小谭了。白天两人必须忙完五个人的工作,晚上帐篷里刺骨的冷。为了抵御寒冷,她们穿上所有的衣服,两人紧紧抱着,才可以勉强入睡。这还罢了,最折磨人的是感情。年关将近,每逢佳节倍思亲呀,她们思念孩子,她们思念父母,她们思念爱人,那种思念就像一根针似的,一忽儿刺一下,一忽儿刺一下,锥心的疼呀!孙敦渊有一个女儿,正在上中学;小谭有一个儿子,正在上小学。她们记得离开家那天,孩子们胸前挂着开家门的钥匙,来送她们。车开了,孩子们也没说话,眼睛红红的只是挥手。他们此后就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吃饭去食堂,换衣自己洗……你叫这些母亲此时此刻如何不肝肠寸断地思念呢?
离春节只有三天的时候,她们突然接到电台通知,让她们下山与亲人过一个年。两人欣喜万分。但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大雪纷飞,世界一片银白。走与不走,让她们思想斗争了好久好久。最后对亲人的思念占了上风,她们决定冒险下山。那种危险现在想来也还一阵阵地后怕,她们虽说脚上绑上了草绳,虽说准备了手杖,但是梵净山处处是悬崖陡壁,只要脚下一滑就没命了。遇到上坡,就双膝跪地一步步爬;遇到下坡,就屁股着地,一步步蹭着走。她们俩就这样互相拉着、护着、爬着、滚着,终于平安回到了家中,见到自己魂牵梦萦的孩子……
照孙敦渊的说法,人生还有这样美妙的团圆时刻吗?
当初组建课题组的时候,大多数成员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大中专学生。除了书本上学到的一些理论知识,一到山中就傻了眼,饭煮不熟,帐篷搭不起,黑森林里辨别不了方向,遇上溪沟不会构架桥梁……杨业勤明白梵净山保护与研究工作的长远希望在于有理想、有作为的青年们,所以分组时他有意将他们分到各组,由有一定经验的科研工作者孙敦渊、老陈、杨传东、张维勇当然还有自己担当他们的指导老师,一定要在这次金丝猴的长期追踪观察中,将这些青年人培养并锻炼成梵净山生态保护和科研的合格人才。
我们先说说杨传东与小何的故事。
杨传东是锯齿山片区的负责人,虽然年轻但在林区已经工作十年,野外工作经验十分丰富。他身体非常棒,山上大雪大凌时也只穿一件毛衣,并在凉水里洗头洗澡,人人都夸他好一副“国防身体”。小何,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对梵净山的保护和科研事业十分热爱。锯齿山片区特别宽,杨传东巡山时总将小何带在一起,给他现场指导。一次,两人走的路线太长,太阳下了山才往营地赶。不一会儿天就黑尽了,伸手不见五指。森林里怪影幢幢,不远处传来猛兽的嚎叫。不能再走了。他们找了一个避风也避险的地方蹲着,背靠背在寒夜里说理想,说爱情,说山中的奇闻,似乎将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才终于看到了东方的晨曦。天啊,营地竟然就在自己不远的地方!几个月以后,小何可以单独巡察一小片森林了。但是,他的一举一动依然在杨传东的心念之中。那一个晚上,杨传东回到了营地,可是不见小何。一般来说,队员们巡察各地回来有早有晚,这很正常。杨传东却坐立不安了,他当机立断带领三四个组员,打着电筒,提着马灯,到小何的巡察地寻找小何。小何果然迷路了,他在一处峭壁上看见了灯光,就朝天放了一枪。大家顺着枪声找到了他,然后绕了很远的路才爬上峭壁把小何接了回来……
他突然嗅到了一股异味,抬头一看,一只一两百斤重的黑熊正向他迎面走来。他大惊失色,脑子里嗡的一声,就雾成一团了。与此同时,黑熊也发现了他,刹那间黑熊也惊得立起了身子。
同事之间、战友之间,他们的爱与情就是时刻在这样生与死的考验中生根、萌芽、开花、结果。
我们再说一说杨业勤的经典一课。
杨业勤是课题组的主持者,同时也是白云寺片区的具体负责人。这个片区全是年轻人和少数民族,多数还是第一次参加野外工作。这当然是杨业勤的有意为之。
那一天,杨业勤依旧带着这些年轻人进行野外巡察,刚刚来到一座大山断层处,猛雨突然下来了。俗话说,易涨易消山溪水,不到几分钟时间,山洪四处暴发。天快要黑了,再走必死无疑。杨业勤明白梵净山考验他们的时刻到了。当下他断然决定,就地宿营。先砍柴,周围湿漉漉的生柴码了一堆,却无法点燃。风又大,雨又猛,队员们淋得落汤鸡似的,除了瑟瑟发抖只有徒唤老天了。杨业勤对他们说,越是这样的时候我们越要冷静、从容、坚强、智慧。他让大家围拢来,他弯下腰,之前他一直护着腰,这时他慢慢解开外衣,把最里面衬衣胸口处那部分刺啦一下撕下来,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打火机将这一小块布点燃,然后加上大树脚下的树叶、乱草,那星星之火竟然越燃越旺。熊熊的篝火下,大家兴奋极了。大火驱散了寒冷,带来了活力,却不能驱赶饥饿。队员们带的干粮早就吃完了。这时,杨业勤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饼干,分给大家。谁在这样的时候肯吃队长口中余下的救命粮呀!杨业勤说,你们必须吃,今晚谁也不能离开这里一步,因为离开火光处处都是危险。
第二日,暴雨依然如注,营地肯定回不去了。杨业勤便带着队员们采集食物。梵净山山大林密,熟悉她的人绝对不会挨饿,不熟悉她的人,同样的果、同样的叶、同样的根、同样的菌……都是致命的毒药。杨业勤千千万万叮咛他的学生们,这是要靠心来辨识的。
比如森林中的菌子。梵净山中的菌类可谓汗牛充栋,而且木耳、竹荪、猴头、灵芝也遍地都是。有些村民想靠梵净山发财,拼命地上山采撷。这当然不符合梵净山神的原则,一次采回同样的菌子煮吃,八人同时死亡。
再比如野蜂巢,梵净山森林里多的是,许多人都曾经享受过它的天然美味。但是那一次一些贪婪的采药人不知收敛,食了这样的蜂蜜也先后命丧黄泉。
杨业勤一边说着这些故事,一边告诉这些年轻人怎样识别可以采摘的食物,当然是那种心识,一种哲学以至宗教的辨认了。
那一回,暴雨不停地下了三天。杨业勤与他的学生们在雨中采食,在篝火边宿营,他们痛苦并快乐着。三天后,大雨停了,山洪退了,他们全体一个不少地回到白云寺大本营。不过,认真地说,他们都不是出发前的人了,梵净山的这一堂经典之课,让所有参加的人不仅收获了应对现实的诸多本领,而且提升了他们的心智。
两年巡察跟踪后,课题组将五个片区的精干人员集中在两个点,继续对黔金丝猴的生态特性进行观测,一个点设在松桃境内的岩高坪,由孙敦渊负责;一个点设在印江境内的刘家纸厂,由杨传东负责。队长经常在两个组往返检查指导工作。
为了彻底搞清楚黔金丝猴栖息地的生态环境,必须在它们的活动范围,也就是海拔一千一百米以上做大量的森林样方工作。
梵净山虎豹狼熊猪等猛兽多如牛毛,在森林中行走与它们不期照面是家常便饭。
那一次老陈一人出外单独工作。正走在左边是悬崖,右边是陡壁的一条山道上,他突然嗅到了一股异味,抬头一看,一只一两百斤重的黑熊正向他迎面走来。他大惊失色,脑子里嗡的一声,就雾成一团了。与此同时,黑熊也发现了他,刹那间黑熊也惊得立起了身子。老陈很快就回过神来,他想,在这道前崖后坎的地方,莫说不能跑,就是能跑,你能跑过黑熊吗?人与熊就只能在这方寸之地对峙着。老陈默默地打量着熊,眼光里充满了友善与柔和,就像与朋友见面那样,千万不能有半点挑衅与仇视啊!立起的黑熊与老陈一样高,它此时也在警惕地观察着对面这个“人”,眼光里充满了疑虑与新奇,当然还有起码的敌与友的判断。双方就这样互相对视了三四分钟之久,黑熊矮下身去,从原路倒回去了。当黑熊消失在森林中之后,老陈一下子就瘫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那之后,老陈彻底相信梵净神山上的猛兽是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人的说法了。
作为长期的野外作业,由于遭遇险情太多,一遇刮风下雨,飞雪结冰,早回队员的心就特别沉重。他们在营地里把火加了又加,饭热了又热,眼巴巴地盯着茫茫夜色掩盖着的林海,盼望着队友们快快平安回来。孙敦渊作为队里的女性,总是被男子汉们照顾在离营地较近的地方,她一回到营地,第一件事就是点燃那一盏小小的马灯,然后将它挂在营地旁一棵高高的树上,那灯光当然十分微弱,但那是一个女人在这无边森林、无边暗夜里的一点心光啊。她希望此时她的队友,不管是在深沟里,还是行走在悬崖边,能够看到它,一种无声的爱在不停地呼唤着他们。
孙敦渊无疑是坚强的,甚至超过了许多须眉男儿。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原始森林里仅靠着一只木桶,一把木梳,一套被子,一盏马灯和一副炊事用具,在不足两平方米的帐篷里工作与生活整整七年。七年呀,早先细嫩的皮肤变得像林中的树皮一样粗糙了,乌黑的两鬓也开始泛白了。对这一切,她没抱怨过、没哭泣过也没后悔过。只是一次,她的感情的闸门实在关不住了,才又罕见地回到了一个娇弱女人的形容。
那天杨业勤与老陈决定去梵净山九十九溪中最美丽也最危险的牛尾河谷做样方。这个溪谷从未有人去过,但是他们必须去。金丝猴在本地百姓口里又被喊为牛尾猴,一个从古以它们命名的地方他们不去行吗?
一路上披荆斩棘,走到一处陡壁下,再也无路可走了。原路返回,这两个森林中的强人连想也不会这样想。他们都是攀崖高手,二话没说,便一手一脚抓着树枝踩着石楞登上了陡壁。一登上绝顶,便立即意识到他们犯了一生中最大的一次错误。因为上面只有六十厘米见方的一个石台,向上还有一面丈余高寸草不生的垂直陡岩。他们处在上不能下不去的维谷之中了,完了!于是两个男人便拼命抽烟。烟一支接着一支,整整抽了两个小时,杨业勤终于开声了。他说,老陈,我们必须得做出选择了。依我看往下是死路一条,坐着等肯定也是死路一条,谁也不可能找着我们的,唯一的只有趁现在我们还有体力,破釜沉舟再往上试一试,可能还有生的希望。老陈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队长。杨业勤指着崖顶上一棵小树处,道,我们就从那里上。老陈也看到了那棵只有酒杯一般粗的树,而且崖石上的树根又扎得很浅,一旦扯断树根,后果不堪设想。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无计可施了,那就冒险一试吧!杨业勤见老陈同意自己的意见,立即蹲下身子,让老陈踩在自己肩上,两人的十指都紧紧扣着石壁,杨业勤便小心翼翼地往上起立,一点点将老陈往上送。两人都憋足了全身的劲,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儿。终于老陈的手抓住了崖顶,那棵旁伸的树也在他的头上,他把手谨慎地移到树根那里,抓牢,然后轻轻叫了声注意,双臂一用力,人就上了崖顶。老陈上了崖顶,绝处逢生,真是惊喜交加,但是看到队长一个人站在下面仅两尺来宽的石台上,没有谁能帮助他,上下不能,这可怎么开交呀!这时,杨业勤开腔了,他说,老陈你不用着急,现在你用劲将那棵小树向下压,让我的手能够住它。老陈看了看身边的小树,心想,这么大一点树能够拉得动他吗,一旦拉断……心里还在打鼓,杨业勤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大声道,人死脸朝天,不死再过年。老陈你听我的,要晓得胆大骑龙骑虎,胆小就只能骑抱鸡母。我要是万一了,你千万不要下来,记住立刻回去,喊人来收我的尸就行了!老陈听了队长的话,眼泪差点都要流出来了,他强忍住,慢慢将小树压下石崖,让队长的双手终于够住了树梢。这时,两人都先喘了几口气,然后四目相对,深情地对视了一下,只见杨业勤稍一后坐,一声好字出口,像壁虎游墙一般,他竟然就站在了老陈身边。两人看着眼前摇摇欲坠的小树,两双大手紧紧相握久久不放。
孙敦渊说,那晚上她听老陈说了这一段惊险遭遇之后,忍不住泪流满面,所有平日掩藏在心之深处的恐惧、担心、思念、柔肠,都在差点就可能生离死别的这个时刻暴露得淋漓尽致了……
不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遭遇了多少危险,疏离了多少亲情,历经七个年头,他们这个课题研究组终于在黔金丝猴的密码破译上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是的,他们成功了。在所有的收获中,孙敦渊最看中的不是职称、不是嘉奖,而是她对梵净山的情感。她从山上撤出投入新的工作时,感情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她说,在这里,我与队友患难与共、风雨同舟,使我获得了人间的真情厚谊;在这里,为了工作需要,我阅读了大量书籍和资料,业务水平得到很大的飞跃;在这里,与队友们细致观察、共同钻研,使我在研究上能够独辟蹊径、取得硕果。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刻骨铭心。离别了,营地;离别了,梵净山!
他们把爱情播种在梵净山,梵净山也将一种大生命的慈悲播种在他们的心里。
他们的故事可以告一个段落了,但是我的心里总觉得有些事不吐不快。
应该说,我认识杨业勤、孙敦渊以及黔金丝猴研究课题小组的一些人时,已经很晚了,他们有的人已经退休,或者准备退休了。因为缘分,我与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很多,一起上过许多次山,一起喝过很多的酒。每次我都默默地听他们说,看他们做事。我对杨业勤这个人的印象是,大山造就了他强健的体魄以及豪爽的性格,直言快语,我行我素。他喝酒很海量,就是喝高了也从来不自我表扬。有一次,我听他说,我算什么?实事求是,我就是梵净山的一个看山人。还有一次,说到贡献,他说,我这一生是知足的,我不过就是尽了我的力,梵净山就待我不薄。正是这样的真情流露,让我对他有了几分佩服。
人与人的内心差距要比人与猪的内心差距要大,这大概是作家史铁生说的话。对杨业勤,我们说了这么多的故事,以为就是彻底了解他了,其实未必。二○○九年发生的一件事,我对他的了解就升华了一个档次。
二○○九年七月十四日下午五时许,杨业勤和几名部属在松桃境内的岩高坪片区进行野外调查,走在前面的杨业勤突然大叫一声,我被蛇咬了。他的叫声打断了正在工作的同事,他们见到一条竹叶青还在草丛中蠕动,正要打死它,杨业勤立即制止了,说不要打,让它走吧。当时他的腿已经乌黑,不在最短的时间内制止蛇毒在身体中扩散,后果不堪设想。所幸抢救及时,杨业勤遇难呈祥。
后来,许多媒体进行过采访报道,但都忽略了一件事,为什么杨业勤不准许同事们将咬他的蛇打死?也是一次在一起喝酒吧,我把我的疑问向他提了出来,他对我说的竟然是,你怎么能怪那条蛇?那得怪我自己,你想,作为一个在野外工作了几十年的人,那天我竟然穿着短裤和凉鞋就进山了,而且在前面领头既走得快又没有使用任何探路的工具,没有提醒那条蛇我来了,这是梵净山神给我的警告呀!
几句随意说出的话充满了一般人无法理解的神性,这种神性正是梵净山的生命观对他潜移默化的结果。看来对他彻底了解的应该只有梵净山了。不然,梵净山百年前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向汤牧师发出的猴皮书,其间历经许多人与事、风与火,最后竟然是让杨业勤及其队友在百年后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猴皮书的密码破译了,但梵净山及其护佑的生命密码万万千千,接下去又该怎样破译或者由谁去破译呢?
这是世代不渝的事业,我们期待着那些为生命播种爱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