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写的幽灵

血写的幽灵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有幸看到了一场半遮半掩的冲傩还愿。地点是一个叫作苗院子的小村。主持的老巫师名叫田九金,一个高大结实的苗家汉子。据说苗院子的巫事活动一直暗地里进行,甚至连“文革”时期也没有任何收敛,只不过转入地下罢了。

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着令人觉得无限神秘的梵净巫傩,我很是新奇,但最新奇的是傩堂上的案台设置:背景是一些长幅字画,画的故事大概与民族迁徙有关,我不得要领。我最感兴趣的是案桌上用竹片与青藤、绿叶装饰成的一个桃源山洞,中间供奉着木雕的傩公傩母,身着华服,脸呈欢欣,男执棕扇,女握花束,坦然泰然,悠然怡然。田九金及班子的傩堂祭祀表演,看似纷繁杂沓,主题皆是围绕着寻找、开辟最后失去桃源洞而展开。在一阵阵的锣鼓及乐器声中,我的头脑里固定地形成了一幅悲惨的画面:猛虎扑群羊,一群山羊顺着河谷找到一片丰美的草场,刚刚安歇下来,一只吊睛白额老虎就扑来了。群羊死的死,伤的伤,有幸逃脱厄运的羊们便继续顺河而上,千辛万苦又寻找到了一片可以休养生息之地,可是喘息尚未安定,吊睛白额老虎又扑来了。周而复始的形象使我终于明白了巫傩祭祀的宗旨:

寻找乐土,控诉强权,启迪后彝,安慰先灵。

于是,失败者、屈辱者黑幕下的复仇巫术应运而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被外地人广为惊恐的苗巫放蛊、落洞与赶尸就是其中的典范。

一说到“放蛊”这个词,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凄凉与恐怖。沈从文先生几十年前就曾在介绍这片地域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妇人多会放蛊,男人特别喜欢杀人。”这是对一步步退守深山老林的老百姓的真实描绘。但是,事情发展到近代,清代的改土归流已经完全成功,山民也退无可退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变味了,当然也包括放蛊,它从对强权者的复仇异变成了对最弱势妇女的生命迫害。

小时候,我在小镇上也有许多光屁股朋友,一个姓姚的小哑巴就是我的莫逆之交。他不会说话,只能比画手势或发出简短的喉音,但是他非常聪明,我们知道的他也都知道,而且有一双特别灵巧的手,会编风筝、会扎草龙、会画很好看的岩画、会编织许多美丽的草花……最主要的是他非常的谦卑,需要出力时他总是向前,凡别人抢着的游戏他一律退后。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屁孩,家长却常常正言厉色地警告我们,不准许到小哑巴的家里甚至到他家附近的地方去,原因是他的奶奶是一个“草鬼婆”,我们这个地方将放蛊的女人喊为“草鬼婆”,大人们还说了,如果万一碰上了,只要将双手大拇指夹在中指和食指中间,然后并拢收放在腰部,嘴里念一念咒语,“草鬼草鬼,近我不得”等,一直念到“草鬼婆”消失在你的视线之外方可停止。那时的我们当然不会介意,只是觉得好玩。小哑巴住在水巷子城墙洞边的一所破房里,背着大人我们也曾去过那里,也偶尔与小哑巴的奶奶狭路相逢,只是我们不曾惊慌,也没有念那些大人们教的咒语,倒是她惊慌了,立即闪身躲进了屋内。在我的眼里,她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除了头发更白,步履更蹒跚,眼睛红得更厉害一些之外,与我们家的奶奶别无异样。那么她怎么就成了“草鬼婆”呢?

夏日的六月六,是梵净山区最炎热的日子,小镇里所有人家都要在这一天翻晒衣被及书籍杂物。孩子们从入夏以来,每天中午去大河洗澡成了必修功课。城墙外的沙滩非常广阔,细沙与白色的鹅卵石向绿色橘林以外延伸,好似绵延无边。炎炎烈日下,那上面袅袅着一片紫蓝色的火焰。孩子们赤脚飞跑过被称为火焰滩的地方时,总是鬼哭狼嚎,引来许多在橘林里歇晌的男人和河边洗衣的女人的嘲笑与戏谑。

那天午后,我们却感觉到了异常的安静,整片寥廓的沙滩上好似空无一人。在远远的沙滩中央地面,立着一根木柱,上面悬吊着一个老女人,她的头在猛烈的阳光炙刺下低低地垂着,像死过去了一样。小哑巴突然疯狂起来,他拼命地嘶喊,声音喑沉,他闪电般的手势让我们明白了那悬吊在烈日曝晒下的老妇人是他的奶奶。他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可是才到半途,就被一个躲在橘林里的农会干部抓住了,生拉活扯将他拉走了。

以后,我们知道了这叫“晒草鬼”,将作恶的“草鬼婆”在烈日下煎熬她个九死一生,让她的蛊术失效,让受害人否极泰来。

这回之所以拿小哑巴的奶奶开刀,是因为一个南下女干部下河洗衣,在城门洞与小哑巴的奶奶遇上了,并与她有过简短交谈,回来后竟然腹泻不止。农会干部知道了,断定是她中了蛊,于是便有了我们所见到的恐怖场景。

我说了,我离开小镇时还小,小哑巴奶奶的结局我就不清楚了。但十几年后小哑巴的行为却令我匪夷所思。

“文革”中,小哑巴不曾参加任何派别,也不知是他不屑还是人家根本就不要他。怪异的是,只要听说是斗走资派,特别是南下或西进的走资派,他是每场必到,而且每到必对走资派拳打脚踢,那仇恨之深无人可以比拟。也是冤家路窄,已经升任铜仁地区大官的那个曾被小哑巴奶奶放过蛊的南下女干部,阴错阳差被分配到这个小镇上接受批斗。大会还没召开,仅在游街路上,两人竟狭路相逢了。只沉吟了不到一分钟,牛高马大的哑巴一个扫堂腿就将那女干部打倒在地,然后不由分说,又是皮带猛抽,又是乱拳猛击,女干部当场头破血流,晕死过去。如果不是有人及时拉住哑巴,那女干部说不定当下就要命归黄泉。

噤若寒蝉的还有赶尸。试想,在那月黑风高之夜,在那荒山野岭之地,一队死尸在巫师幽幽的巫歌声中趔趄着躜行,那该是一幅怎样恐怖的图画……

也许就因为这,其实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一九六九年,“一打三反”算总账的运动时,小镇上第一个被枪毙的就是哑巴,罪名是施放蛊毒害人。据说枪毙的地点,就是当年曝晒他奶奶的沙滩地,枪响时他倒地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咬了一嘴沙。

我真不知道怎样来评价这一场革命……

以后我就很注意有关蛊的传闻与记载。

有关典籍上对这片地域放蛊的记载,都认为与仇怨有关,而仇怨又与男女事有关。换言之,就是新欢旧爱得失之际,蛊可以应用作为争夺工具或报复工具。在所有阶层中妇女受压迫最深,而老年及其丑陋者更是弱势中的弱势,因此施蛊报复者常限于她们。民间对蛊的种类制作传说十分繁杂纷纭,但大体都认为蛊是用巫术培养成的一些毒虫。“草鬼婆”多在端午这日乘其阳气极盛时制成蛊药。蛊之种类大致可分为十一种,分别是:蛇蛊、金蚕蛊、篾片蛊、石头蛊、泥鳅蛊、疳蛊、肿蛊、癫蛊等。凡有人中蛊,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必死无疑。

典籍记载的其实只是流,不是源。考其蛊的根源应该是几千年来一直处于迁徙逃亡的失败者对入侵者展开的毒气战。这样的毒气攻势很有威慑力,这从朱元璋发端的“改土归流”在血雨腥风中延续几百年方告靖平可以得到佐证。蛊毒对于在梵净山征战的数万官兵肉体与心灵的摧毁是致命的,所以他们对失败者中的老弱病残者的屠戮手段也更有花样、更加残酷,一本旧书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在山北一个偏远的地方,有一坑洞至今仍被百姓喊为“苗跳坑”,坑口宽约一丈四五,坑中冷雾弥漫深不可测。传说官军将苗民俘获之后,便逼迫他们从坑上跳越。跳得过者,准其逃命;跳不过者,落入深坑成了凶死的冤魂。

在几千年人吃人的历史背景下,蛊毒的产生是真实的存在,应该是不争的事实。蛊毒就像一个飘走在辰水、酉水上空张牙舞爪的恶鬼,成了巫文化中最落后、最残酷的负面典型,以至于让外地人一踏上这片土地就噤若寒蝉。

噤若寒蝉的还有赶尸。

赶尸也是战乱中永远失败者的产物。原本红衣老司只赶战死在战场上的尸体,发展到后来,红衣老司也帮助那些被官府冤枉的魂魄返回故乡。《清稗类钞·方伎类·送尸术》曾这样解释:“西人之催眠术,能催生人,而不能催死人;能催数小时之久,而不能催至数月之久。而黔、湘间有‘送尸术’,则以死尸而由人作法,进止听命,可历数月。”对这片地域赶尸巫术评价颇为神奇。

我曾经目睹过一场红衣法师的“赶尸”表演,地点在梵山之东苗王城。苗王城是一个非常传奇的地方,位于南长城之外,辰水河畔,历史上有五位苗王在此领导过苗民与官军进行殊死斗争。现在是一个旅游景点。

那个红衣法师年龄仅五十来岁,长得十分精干。他说他是六代巫师家传,家存神秘巫书,文字与符号相杂相间,与日文很有些形通神似,我当时就突发奇想:苗族巫书是不是古苗族文字写成?

他说了“赶尸”只是表演,目的在于证明赶尸巫法确实存在。他让两个绝对理性的外地人充当死尸,叫他们两臂伸直,然后用绳索将两手两足绑在四根竹竿上。巫师慢慢念动咒语两人便进入了睡眠状。然后将辰砂置于他们的脑门心、背膛心、心窝、手板心、脚掌心等七处,每处以一道神符压住,用五色布条绑紧。另将他们颈项上敷满辰砂并贴上神符,用五色布条扎紧;最后将粽叶斗笠给他们戴上遮住面颜。红衣老司于是作法念咒,猛然间大喝一声:“起!”他们便像受惊一般,僵直地一步步前行。

这一幕令我们在场的人都惊叫起来。

后来我们也问过那两个当事人,他们也茫然无知。

据法师说这些僵尸只走直路不走弯道,凡遇弯道处必须法师执巫鞭念咒语予以导引。前面如遇阻碍,无论是人是物,僵尸便一把抱住,再不松开。所以赶尸队伍往往夜行晓宿。试想,在那月黑风高之夜,在那荒山野岭之地,一队死尸在巫师幽幽的巫歌声中趔趄着躜行,那该是一幅怎样恐怖的图画……

巫,是梵净山的一个人间标志,讲直白了,巫是梵净山的环境培育出来的。梵净山神的宗旨就是护佑天下所有弱小人类,凡是被强权者杀戮、驱赶来到这里的人们都予以接纳,但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必须学习敬畏,绝对不能以自我为中心,这就是梵净山神的法则。但是,正如人类一个聪明人汤因比所言,所有的文明最终都死于自杀。巫文明也在人类的自杀中逐渐衰落,可是它不会消亡,因为它是人类文明的基因。有梵净山在,巫文化的基因就有了潜存并萌芽的土壤。

好在从她那缥缈而曼妙的面纱之下,我们现在已经触摸到了她的灵魂。正是她对洪荒宇宙的敬与畏,以及敬畏为前提下的自强不息、坚韧不拔的气节和精神,才创建了一个与大自然相对和谐的梵净山区的生存环境,就像梵净山区的土风《招魂曲》中所唱的那样:

魂兮,归去来!

魂兮,归去来!

不要到东方不要到西方,

不要到北方不要到面方,

快从四方上下返回梵天净土,

融入我之原野,

融入我之大荒……

这就是梵净山,我故乡的生活、生存与生命的方式,或者被现代人称为文化的形态,一个神界、人间、鬼蜮杂糅一起的地方。在这里,他们各安其位,各司其职。当然,神界、鬼蜮与人间一样,都有好坏善恶之分。善神、善鬼对人慈善友爱,多加庇佑;恶神、恶鬼与人则不共戴天,多有戕害。于是,近善远恶,或敬善斗恶,就成了这里人们日常生活的座右铭。如果你能够沿着屈原当年溯辰河溯酉水而上的路线,一直走到源头,沿途那一路的群峰竞秀,积翠凝蓝;溪流萦回,水清滩浅……在这样朦胧而恍惚的世界里,你难道能够判断几分之几属于神祗,几分之几属于鬼蜮,几分之几属于人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