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
如果有人问我,梵净山的四大皇寺四十八座觉寺,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座寺庙?你最喜欢的僧人是哪座寺庙里的僧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回道:太平寺。这不仅因为我喜欢女性,还在于我最早的足迹与它有缘。
前面的文字里我曾经提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我的大姨妈曾经带我绕行梵净山去远方投靠我的父母。那一日我们从乌罗小镇出发,去向木黄小镇。其间要翻过一座大山,叫关口坳,上山十里,下山十里。一个小脚女人,一个幼小孩子,又是炎夏六月,那疲于奔命的劳累与辛苦自不用说了。别的山路虽说崎岖坎坷,却是头上亮着天,脚下敞着地的,说不上人来人往,却也是步履杂沓的;这儿的崎岖山路上,长满了遮掩着曦月的葳蕤荒草,古木与石崖上披挂着苍黑的青苔和厚厚的腐叶。在这样的山路上躜行,人的肉体与灵魂都被一种恐惧与阴郁攥得生庝。
终于下到河脚了,河名淘金河,地叫燕子崖。一条清溪穿峡而下,闪出一片开阔农田。早被疲累折磨得十分麻木的孩子的那根神经也随之一动,因为眼前的风景太漂亮了!
只看那溪流湍急,夹壁耸峙。那偏西太阳一时跳往左边,一时跳往右边,让人难辨东西南北。壁上有树,蓊蓊郁郁,虬根九盘,枝干旁逸;溪里尽石,或圆或椭,大如小山,小似鸡卵。
我与大姨妈都将脚伸进水里,让从那来自雾泉的沁凉浇熄心中的炎火。一会儿,我感觉饿了。其实早就该饿了,夕阳已经西移,早过了中餐的时候了。大姨妈听我喊饿,便将眼向四处打量,看见了不远处的田坝里有两个身影在那里薅秧。我们就走向他们。
近了近了,我的大姨妈惊讶地说:嗬,两个尼姑。
是的,我也看清楚了,是两个年轻女尼,都只二十多岁,一个清秀,一个粗壮。她们都披蓑戴笠,身着青色长衫,高挽裤腿,正一心一意地手抽稗草脚耘秧根。大姨妈喊她们师父,两人抬起头来,清秀的那个竟一下子将我镇住了,因为她太像我幼年时见过的陈家点心铺的年轻女老板了,那眉眼,那身材,那肤色,那气质,漂亮得你简直不知所措了。听人叫她,就慢慢从田间起身,在清清的涧水里洗净了脚,然后向我大姨妈说:娘娘,你有事吗?
大姨妈问,近处可有饭店?孩子饿了。
啊?饭店在木黄小镇才有,离这里还有十里地哩。
那,可有人家?
前面有几个寨落,都属燕子岩高级合作社管,一去也有三五里路程。再说都在田间集体劳作,很难求食。
我大姨妈语塞了。
那漂亮尼姑突然回身向田里的粗壮尼姑喊道,青松,青松!今天师公怎么还不给我们送“晌午”来?我看你干脆去拿来好了,你看这孩子饿的!
那个叫青松的尼姑正要起身,腰刚那么一直就叫起来,慧松,慧松!你看那路上不是月华师公是谁?
果然田间小路上来了一个一手提着饭篮一手挽着瓦罐的老尼,走得颤颤巍巍,蹒蹒跚跚。一近前就说,我早看到你们了,今天的“晌午”带得有多的,足够大家吃的。
那个叫僧月华的师公带来的“晌午”是一盆渣豆腐稀饭,慧松师父给我盛了满满一碗,一直看着我吃饱她才吃。
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大姨妈一直与僧月华闲话,很多话对于我这个孩子来说都是置若罔闻,但有一个话题竟然让我呆住了,看着那个不同于普通人的她,半天也咽不下一口稀饭去。
大姨妈问,不是都高级社集体劳动了吗,怎么你们还单干?
老尼笑了,我们太平寺三代地主,人家高级社才不要我们哩。不过,这样还好,还好。
寺庙里也评地主,而且三代?大姨妈不解了,连连摇头。
僧月华说,我们太平寺有的是田产呀!但是说句公道话,田产都是在我手里置下的,划我地主分子我甘领甘受,可是他们硬要将慧松与她师父净参划为地主分子,我就想不通了。退一步吧,净参是当年的官家小姐出家修行,随身带来几十挑田地,划她一个地主,也就罢了。可是你看我家慧松,现在也才二十来岁年纪,新中国成立前不过帮助我料理一下庙事,也将她划为了地主,我心里痛啊!
据僧月华所言,新中国成立以来,在土改工作队的动员下,寺内一些年轻尼姑在大势之下迭次还俗,所余女尼多属老弱之列,而慧松、青松却矢志佛祖实属凤毛麟角。养寺活口的沉重担子,从此就压在了她们肩上。
作为灵山女尼,虽然从未断过劳作,但多是纺纱织布、烧茶煮饭之类,现在粗木重石,完全落在柔嫩女人的肩上。慧松坚信天不绝人,她安排老弱在寺内养猪饲鸡发展副业,自己则与青松作为主要劳力,沐雨栉风、卧薪尝胆,两三年时间,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十八般农活件件精通。她们携带着寺内师公、师父等老弱女尼,终于走出了生活困境。
听她们说得热闹,此时正逗我吃饭的慧松师傅向着她的师公开言了,她说,师公师公,你看你又来了不是?地主咋啦?地主还不是人当的。你是地主,我能与你一样当地主,是我的造化啊!再说,我不当上这个地主,我还能与你在一起吗?
说得僧月华频频颔首,连声念起“阿弥陀佛”来。
这次过去了很多年的偶然相逢,与太平寺最早的一个缘分,对于一个孩子早就该忘到爪哇国去了。之所以现在重新提起并且历久弥新,实在是谁也想不到我还会回来呢,还会在这片土地上与太平寺以及慧松师父有若干次的清谈与晤面呢。
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加深一点印象,那就是我们与她们告别的时候,慧松师父突然喊住了已经动身的我们,她说:娘娘,孩子,我们太平寺就在那里,今后你们哪个时间得空,都欢迎你们来玩呀!
顺着她的手指,我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座青山上无数合抱的苍松翠柏掩映下的翘檐黑瓦……
僧月华生于一八八○年八月十五日晚上,时值圆月在天,故得此名。她自小聪明伶俐,手巧心灵。十一二岁就会纺花,十三四岁就会织布,十五六岁经营小本生意,就肩负起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因为不满意长辈强加于她的包办婚姻,在父母与对方决定强娶的前夕,她趁夜黑逃出家门,远走梵净山北麓太平寺隐姓埋名当了尼姑。
当时长毛余党黑地大王之乱虽己平息,但毁后重建的太平寺只有两三间茅屋瓦舍,而且周遭林木苍郁,虎豹出没其间,甚是破败荒凉。在庙的只有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尼,见僧月华到来,自然喜不自禁。
师父性情柔婉,深谙佛史,僧月华出身市井,涉世颇深。两人从此相依为命,情同母女。
照实说,僧月华虽说削发为尼,但太平寺里留给她最深的印象不是师父彻夜不息的念经声,而是不知何年何月留存在大殿上的一部织布机与一架纺线车。记得师父第一次带她进殿礼佛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菩萨,而是网缠尘封的这两样物事。那一刻,她的眼睛突然亮了。师父看在眼里,“嗯”了一声,她吃了一吓,赶忙收敛。顿了一下,师父却说,你将那些东西拭擦干净,以后就坐在那里听我诵经。僧月华真是喜出望外,过后将织机与纺车洗了又洗擦了又擦,露出了它的雍容华贵真面容。师父不管早晚都要诵读,而且一进入就忘了自我。僧月华开始还听着,不久便觉得头昏眼花。头那么往下一啄,碰着了织机,好疼,眼前竟是一片清明,尽是好多从未见识过的图案随着诵经声云彩一般淌过,她便在想象的天地里织布、纺花。师父念经声一停,她眼前的幻象也停了。她为自己对菩萨的不敬深感痛悔,师父竟说,甚好。
……
师父坐化那一天,僧月华就坐在织机与纺车旁,陷入了长久的冥思。幻象中似观音又似师父,竟对着她谆谆告诫,伺佛其实是一种智慧的生活方式,太平寺就是一个远离红尘的好戏台,这戏就靠你自己咋导演了。
僧月华突然醍醐灌顶般明白,她决定利用这个戏台我行我素了。
她一改过去师父只知闭门念经的旧章,利用自己从小做生意学来的社交特长,多与底层女性社会接触,用通俗的语言与她们以心换心,探讨妇女自救的最好途径。在她的多方游说下,不几年,主动来太平寺修行的尼姑,竟然增加到了二十五人之多。其中有知书识礼的大家小姐,也有做农活的普通农妇;有纺纱织布的能工巧匠,也有会做素宴的烹调高手;有生意场中的推销好手,也有接待香客的得力内务……
师父坐化那一天,月华就坐在织机与纺车旁,陷入了长久的冥思。幻象中似观音又似师父,竟对看她谆谆告诫,词佛其实是一种智慧的生活方式,太平寺就是一个远离红尘的好戏台,这戏就靠你自己咋导演了。
那时的太平寺,既是虔诚的礼佛殿堂,又是一个另类妇女组织的纺织加工作坊,还是一个集体的小农庄。这在当时的梵净山各县都是罕见的,不过,之所以没有引起社会的广泛注意,因为她们的名字都叫尼姑。
当时,梵净山下各处乡场上花纱布匹比肩接踵,调换生意十分兴隆,即纺一斤棉纱,可换两斤皮棉,获利一倍。如果织成土布,则利润又倍增。僧月华立即抓住这个商场机遇,组织全寺女尼熬更守夜纺纱织布。
后来投入纺织调换行业的人们越来越多,僧月华又迅速布置转产,抓住市场需求,改织土布为织线毯,将织花带的技艺运用到了线毯纺织上面,织出了图案五彩缤纷的花线毯,在市场上供不应求。太平寺一时间财源滚滚。
太平寺有了财米银钱,僧月华立即投资土木和安置田产,在她的手上历经二三十年岁月,太平寺就修建了殿堂二十余间,围墙一道两千多米,新置田产四百多挑,茶山一座。
太平寺富了,而且富甲一方。虽说如此,作为一寺主持,僧月华依然谨记佛律。太平寺所有僧尼,皆无私钱私财,所有收入尽属菩萨安田置业,弘扬佛业;赈灾救难,扶危济困。食,她们粗茶素饭,但制作时讲究精细洁净,选材上力求天然营养;穿,太平寺是尼姑庵,而且多系少年出家,僧衣标准很是素雅洁净,格调庄严。虽是自织粗布,但一剪一裁,一针一织风雅立现。那时的梵净山区,太平寺尼姑的春衣冬装,竟然成了诸多少女眼中美不胜收的风景线。
也许正因了如此,当时遐迩风传着一句俗语就是:“太平寺的女子。”
这句话的前面还有几句对梵净山四大皇庵的评话:“护国寺的顶子,坝梅寺的谷子,天庆寺的豆子,天马寺的竹子。”顶子说的是隆参和尚官做得大,谷子与豆子说的是两座庙产富可敌国,竹子说的是天马寺山林广阔。作为四十八座觉庵的太平寺最出众的是好女子。
好女子难道是财产吗?所以一九五一年土改工作队那个女副队长将太平寺三代僧尼代表划为地主分子下布告时,年逾七十的僧月华还与之据理力争过。她的理由就是那么两点:其一,这怎么能算我们的财产?这都是菩萨的呀!我们的劳动只有比别人多,不会比别人少。再说,我们过的是什么样俭朴的日子呀!其二,四大皇庵那么多庙产为什么没人当地主,偏偏就只我们祖孙仨,难道整座佛山的罪责都要压在我们这三个弱女子身上吗?
对她的诘问,土改工作队的女副队长难以解释,她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话,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就走了。
是的,她确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僧月华拼命富寺的时候,四大皇庵的和尚都在变卖庙产,转移文物,解放军还没来,人早没影了。其中隆参和尚属于走得最晚的,至今不知魂归何处……
梵净山僧尼如果有罪,而且罪不可赦,那么现在不由她们承担又由谁来承担呢?
为了充分发挥反面教员的作用,梵净山北土改工作队决定召开一次斗争太平寺三代地主尼姑的群众大会。
这样的大会在一九五○年秋、冬两季已经开得太多太多,甚至“敲沙罐”(枪毙时打脑袋)的游戏也让山民们从刺激、恐怖然后也麻木了。不过这次不同,这次是斗争太平寺的尼姑,怀着诸如幸灾乐祸、不解、同情、惊惧甚至意淫等不同想法者,都来了,所以在梵净山北的土改斗争会史上,它应是壮观的盛会之一。
工作队应该是有着充分准备的,会前他们曾专门访贫问苦,召集所有曾佃过太平寺田地的长工以及农忙时节雇请的短工开会,工作队干部深入浅出地为他们解说土改政策,并且现身说法控诉自己当佃农以及当短工时那“悲惨”的遭遇。然后问他们:明白了吗?依然是沉默一片。那个女副队长心里也窝火了,于是她也现身说法。
她说,乡亲父老们,你们看我还年轻吧?我告诉你们,我就曾经被万恶的尼姑方丈又逼又拉进过尼姑院,我亲眼目睹了我的姐妹怎样被地主方丈剥削压榨,怎样让她们任意受官府长官的强奸蹂躏。据我们调查,太平寺也一样,如果她们是你们的女儿,是你们的姐妹,你们应该怎么样?以前是他们的天下,你们不敢说话,情有可原。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你们再不说话,就摸一摸心窝子,良心还在吗?
工作队女副队长的讲话很有煽动力,大家一致表态斗争会上一定发言。
结果一到现场,当老中青三个尼姑被捆成粽子一样拉到台上时,安排坐在前排的所有批斗者都缩脚了,因为在他们的经历中没有那个女队长所说的惨状,佃田有契约,短工付酬金,你让人怎样用一丝头发将脸遮住呢?特别是眼前除了三个地主分子尼姑被捆绑着站在台上,还有二十三个青壮尼姑也一字排在台前示众,要说悲情该只有她们才有悲情,此时却看着三个同修竟一致泪水长流。面对此情此景,批斗会你想不让它冷场也没法了。土改工作队人员进行强行安排,也没有奏效。就在台下无计可施时,台上却闹起来了。
那个僧月华此时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你们判我是地主,我领了!但你们不能判僧净参、僧慧松为地主呀!这是伤天孽的事呀!并且用脑壳去撞那台上厚厚的木头,撞得一头的淋漓鲜血。
女副队长立即冲到台前,将她拉起,道,你敢破坏斗争大会,你不想活了?
僧月华仍然叫嚷:让我死吧!让我死吧!僧净参、僧慧松不该是地主呀!
女副队长拉住她手上绳索搡了几搡,呵斥道,僧净参是恶霸地主的女儿,她来太平寺修行带了几十挑田来你不知道吗?僧慧松是太平寺的实际住持你能够否认吗?你再不听招呼,我立即下令将僧浄参、僧慧松关进大牢,留下你这个老妖精做一个孤魂野鬼好了!
僧月华这才老实了。
红尘中富家少女何忆桑怎么会成为太平寺里的僧净参呢?
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正是太平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这样也就吸引了许多乡宦、恶徒及地痞的苛派和骚扰。开始,僧月华尽量委曲求全,一切以钱粮开路,叫作折财免灾。但是,无底洞是能够填满的吗?而且现在要的是钱,如果他们开口要人,太平寺的弱女子还有太平可言吗?僧月华那一时节整夜整夜地跪在观音菩萨面前乞计,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黎明,庙里负责推销产品带发修行的群大走进了殿堂,对她说,住持,我知道你痛苦什么。昨晚我做了一个梦,石梁乡的何大老爷家的爱女何忆桑向我求情,她说希望住持吸纳她来太平寺服侍菩萨。
僧月华眼前顿时一亮,你的意思?因为在梵净山区域,谁能够不知道石梁何氏家族的强大势力呢?这个强大的地方土著在一九二七年民国政府在铜仁府起兵北伐时,曾招募万名士兵积极投入,几年下来,军队中旅长、团长,地方上县长、局长甚多。
群大向着她一笑,你看我的吧。
何府有一千金名叫忆桑,年方二八,一表人才,自幼熟读四书五经,长于诗词歌赋,但是因为所有介绍的婚配对象总是不如人意,她日渐抑郁,常闪轻生之念。而这群大卖线毯常在何府出入,渐与何府上下人等稔熟,加上又能说会道,深得忆桑的好感。从有了一个计划之后,群大千方百计都要与忆桑谈佛。只要忆桑有要求,便立即带她前往太平寺实地考察。忆桑每次亲临其境,都感受到了女儿国中的辛劳幸福。经与父母多次争辩,终于获得父母同意,让她皈依佛门。父母怕她佛界劳动受苦,要她携私方田产四十挑在太平寺出家为尼,授法名净参。从此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再也不敢轻易来佛门惹是生非了。
僧月华对此常怀愧疚,所以她对忆桑特别照顾,只要她一心苦读经书,寺里劳作一概无须染指。她对所有寺尼说这是菩萨的安排。僧净参闲云野鹤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小小慧松出现在她面前之时。
慧松尼姑一九二七年出生于松桃县永安乡五官村一个殷实的农民家庭,父母没有儿子,将她取了一个男儿名字代儒,潜意识中也是希望她能读书做官,振兴门庭。但是,代儒自出生之日起,就有夜哭之症,神药难解,且有宿癖,食不沾荤。有游方僧人看过,劝其家人将其送人最好。其母妹秋为此思虑很久,最后选择让其皈依佛门太平寺。说来也怪,一入佛门,病灾全消,完全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乖乖女。
代儒正届五岁,僧月华可怜僧净参太过寂寞,就让该女受法于她之膝下,取名慧松。僧净参见慧松慈眉善目,性格开朗,对她也疼爱有加。她先是亲自教她识字念诗,后来她竟说通住持僧月华,又将慧松送至当地一所私塾读书。女童入学,又是尼姑,莫说僻远山乡视为奇观,就是州、县通衢也属首例。慧松年龄虽小,但也深知全寺师长特别是师傅僧净参对自己厚望有加,学习十分刻苦、勤奋。几年过去,无论说文解字,还是吟诗作联,私塾先生皆觉捉襟见肘,后生可畏,便特别推荐她去印江城里寻名师深造。
慧松进城就读于玉皇阁书院。此院前临如带印水,后靠圣墩屏山,周围松柏苍翠,阁内神佛庄严,环境十分清幽。掌教先生乃思铜鸿儒,求学弟子皆黔东翘楚。慧松在此求学,在“四书五经”之外,先生又专为女弟子课以佛典,慧松获益颇丰。
在印江城读书期间,慧松正是妙龄,自然引来多方注目。有诱其入仕者,更有许以重金向其求偶者……面对红尘风月,慧松心中只有佛在,一切俱是虚幻。
学业完成后,慧松毅然决然返回太平寺。她见寺内众多师兄与师长,皆为目不识丁之人,虽志在佛门,却难以在求索路上无畏精进。想到自己能有今日,皆是她们替我伺佛,代我纺织,资我学费,供我衣食,便有心在寺内办起一所女尼夜校,教她们明佛门之理,诵佛陀之经。她把自己的计划向住持师公僧月华与师傅僧净参做了汇报,她们都大喜过望,拍掌击节道:慧松,你福田广种,功莫大焉!
佛尼夜校坚持了数年,所有女尼无论贤愚都达到了作文诵经水平。每当早晚课诵,金石悠扬,佛音琅琅,令无量善男信女心驰神往。
当时寺内女尼,日夜纺织不辍。慧松十余年寒窗苦读,女红尚未习过,遑论纺纱织布?她谢绝师兄师长们的照顾,经过刻苦磨炼,加上聪慧天纵,时间不长,耕耘纺织皆有大成。其时,僧月华年事己高,僧净参又不染俗务,诸多内务外交,僧月华便都交付僧慧松操办,以此来磨其筋骨,饿其体肤,励其才智,增其勇气。
就有了后来三代地主的故事。
一九六三年,三年自然灾害之后,我庆幸自己还有一口气在,并且从梵净山一个荒远的火烧桥小学调到了梵净山之东的一个古镇乌罗司小学求食。就在这段时间,我认识了我的一个传奇色彩十分浓烈的族兄作家东哥,从他那里我对僧净参的故事有了更多的了解。
东哥是我们这个家族的另类。中国内战时期,他一直在梵净山东一个县城中学读书。说读书是恭维他了,实际上是家里拿钱供他玩世。东哥上有五个胞姐,只他一个男丁,全家上下视他为掌上明珠。那时的东哥,正是青春年少,加上聪明绝顶,哪有在课堂上听那些腐儒絮叨的耐烦心。每天每日,他的主要文字工作就是写恋爱信,发给他在县城里的街巷上闲逛时所看到的漂亮女孩。当然这些信都石沉大海。后来,他发觉眼见的漂亮女孩太多太多,写信已经难以表达他的爱慕与追求于万一,于是他就利用当时最先进的克隆工具钢板油印。一封情真意切的求爱油印信,只要填上姑娘的名字,他就像以后年月发送传单或广告一样,发给每一个姑娘。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知春鸟对季节最是敏感,边城里一些在重庆读书的富家子弟都知道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的时刻到来了。东哥的一个同乡姓滕的好友,在重庆学潮中参加了共产党,这时被川东党委分派他带领几个同志返回梵净山东,伺机组织武装配合全国解放。东哥便成了他第一批发展的地下党员。姓滕的地下党青年领袖,一回到家乡不久,立即向重庆地下党组织汇报已经在梵净山区域组建了一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的边民支队。其实这个支队用不着他劳神组建,他只是用傻子都能明白的形势说服了他在国民党县党部当书记的哥哥,以及在梵山之东当乡长的父亲,三四十人的乡丁队伍就有了。然后再融入一些被国民党县政府打垮了的土匪武装,几百人的队伍在这样的时候便一呼而百应了。川东党委自然高兴,立即派出两名地下党青年才俊大张、小张,让他们与滕姓同志共同组建暴动领导小组,以配合解放大军解放大西南的战略部署。他们会面后都心痒难耐,一致认为是应该搞一个大动作向组织汇报的时候了,因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他们决定攻打乌罗司镇公所。他们带着队伍深更半夜地去了,在镇外埋伏了一夜,因为镇里灯光彻夜不灭,所以不敢贸然开枪,凌晨便慌忙撤走。第二、第三夜皆因所谓有动静而如法炮制。他们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其实早就被敌人了如指掌。
县保境队是在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向他们的老营石门坎发起进攻的。说“进攻”应该不确,保境队是先在山脚就将枪打得山响,明为冲锋,实为“送信”。这自然不是保境队的头儿们同情共产党,而实在是出于平常的酒友、牌友之间不能把你往死里整的江湖义气。
那一个早晨,除了家属,所有的地下党边民支队全部在滕领导的率领下撤往川界,连文弱书生我的东哥也带着属文弱书生的地下党领导大张与小张逃到了山羊溪。大家的评价是,本地的嫩姜也比外来的老姜辣,东哥只在忙乱中跑掉了一只鞋,那两个领导呢,连袜子也跑没了。几天之后,东哥的隶属于国民党治下的父辈们就把共产党的大张、小张按照他们的心愿派人送回了重庆。东哥也想一起去,被父母坚决地拦下了,但考虑到他已经成了异党,决定将他送到太平寺忆桑表姑僧净参那里暂住一时逃过风险。僧净参经与僧月华商议,同意了。
对于东哥到太平寺避难的情况,我母亲向我说起时,一副鄙夷的神情,恨道:那个下流坯子!
母亲说,东哥是在心情低沉到人类末日那一瞬走进太平寺的。忆桑表姑也就是僧净参手执拂尘在山门外迎接。当时的东哥,第一眼看见净参表姑出现在山门边的时候,有如一轮玉盘似的圆月突然在当空升起。他没有想到净参表姑这么年轻,这么标致,有着一副让人目瞪口呆的身材也有着一张让人心花怒放的面容。东哥脱口说道:啊,想不到你是这么一个样子。
僧净参肃然:叫我师父或表姑。
东哥喃喃道:啊师父,啊表姑。
你咋了,这表情?
我高兴。
高兴什么?
高兴能够看见你。
东哥当时看见净参表姑那茫然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火花,就像划过长空的一道流星。净参表姑漠然地将拂尘一挥,冷冷地说:进门吧。
这一次的山寺隐蔽生活真让东哥大开了眼界。他实在想不通太平寺竟有那么多的像表姑一样年轻美丽的女性会出家。她们中的一些人一边虔诚地在晨钟暮鼓中敲着木鱼诵经唱佛,一边又在更残漏尽之时偷读红楼西厢,并也有人常常向月伤情对花洒泪,这一切自然都是东哥每时每刻的偷窥产生的疑问。
东哥几次有意向表姑说起类似的话题,都被她呵斥而作罢,最后净参表姑竟对他下了最后通牒:再说这样的混账话,我们就将你赶走。
此后东哥的举止言语就收敛了。即使这样,三个月以后的一个深夜,他还是被捆绑着赶出了太平寺。
捆绑他的是他熟悉的两位佃工,他正要发声就被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用一团乱麻堵住了嘴巴。他们一直将他像猪一样抬出几十里才解开绳索,取出乱麻。他们这才告诉他,这是净参师父的主意,与他们无干。净参师父要他们告诉他,现在临近的秀山县城已经解放,而且国民党失败的武装正向着梵净山地方溃退,他在这里很危险,于是采取了这样的方式,将他送往秀山自己人那里去。
东哥听了这样的话,真是五内感念。
我的有着地下党员身份的东哥就这样在秀山归的队,参了军,后来在四川泸州军官学校升任中尉教官。就在这一阶段,他的文学天赋得到很好发展,在全国主要文学期刊发表了许多小说,也正因如此,一九五七年反右,他顺理成章地就成了右派,先在铁路上劳教,一九六二年回到了家乡,依靠一个在燕子岩当支部书记的堂姐夫在临近太平寺的高山上落了户……
一九六三年的一个冬日,我与一个非常崇拜作家的年轻同事利用周日去造访东哥。先是沿溪而上,天将薄暮的时候才看见云雾缭绕的高山上有着一个山寨。据一个老人指点,你们要找的那个耍笔杆子的人就住在那里,听到狗叫你们就继续往上,没狗叫的门里才住着你们要找的他。
一直往上,一直往上,等到我们在一座孤零零的木屋前没有听到狗叫时,天已黑尽,人也疲惫不堪了。可是就在一松懈间,“汪汪”的狗叫声又响起来了。我们先是惊悸接着就笑了,因为学狗叫的就是东哥。听见笑声他走了出来,问,你们有什么好笑的?我们说,你学得不像。他说,难道我连狗都学不像吗?我们应,是的是的。他就沉默了。
我们一踏进他的住地就惋叹名人的落魄。你看那瓦,千疮百孔,白日迎太阳,夜晚铺月光。你看那壁,豁牙露齿,风去闻鹤唳,雨过留青苔。一口火塘,狼藉在床前,整日里烟熏火燎,置身其中就像置身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一样。倒是房中那张大床,很显出一些气派。木是楠木,年代虽久远幽香依旧弥漫;架是镂空花架,做工虽粗放但巧致却是历久弥新。东哥此刻正忙于竹编,一屋的篦片竹丝,一个歪歪扭扭的半成品背篼搁在一旁。我正拿起那背篼要看,东哥一手夺了过去,说是丑媳妇见不得公婆。当时我口渴,问可有水喝,东哥说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便用他唯一的洋瓷碗替我舀水。谁知那碗却是漏的,一路的滴滴答答。东哥催道,快,快!我慌忙接过,湿了一身,进口时余水已经不多。东哥问,还要吗?我说,还要。又是一阵滴答,又是一阵忙乱。一连五次,搞得我实在不好意思,只好勉为其难地道,算了。东哥听说算了这才嘘了一口气,说你们睡觉吧。就极力夸他那床。我这床,说好也好,说坏也坏。说它好,因为它名声显赫,睡过清代的侯爷,睡过民国的部长,还睡过共产党的大官。土改时分给了这家主子,谁知却无福消受,睡上去就噩梦连连,他再不敢睡,别人也不敢睡。一九五八年这里是几个寨子的大食堂,一九六○年太平寺尼姑净参被抽到食堂挑水,她睡的就是这床,后来她就死在这张床上。食堂垮了,这里也没人住了,让我捡了一个大便宜。
听说净参表姑死在这张床上,东哥竟说捡了一个便宜,我就控住不住好奇了。我问,东哥,净参表姑究竟怎样死的,你睡在这张床上梦见过她吗?
东哥惊奇地反问我,你怎么知道净参表姑?我说听妈妈说的。东哥长叹了一口气:表姑真应了《红楼梦》里对晴雯定义的一句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说,一九六○年的初春,由于天下饥馑,许多青壮劳力不是饿死就是水肿了。大食堂里连挑水的人也难找了,于是就盯上了太平寺里的尼姑。太平寺里此时只有三人了,另外两个青壮尼姑慧松与青松,也水肿得不成样子了,只有净参表姑还属正常。她也自告奋勇,说是如果你们非要在我们中间挑一个的话,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我了。她不听慧松与青松的争论,甚至呵斥了她们,成了这个大食堂的挑水工。其实那时的净参表姑也已经不行了,她的两条腿早已是肿得亮晃晃的了。每向前跨出一步,就如搬动两截木棒那样艰难。她一般都是晚上干活,白日便像一条冻僵了的蛇蜷在这张人见人怕的床上。这样做她不担心别的,就怕人们看到她肿得亮晃晃的腿脚和摇摇欲坠的身姿。不是怕丑,是怕别人将她这丑传到徒弟慧松与青松耳里。就在她挑水这一段时间里,她每餐都要为两个年轻的徒弟余下半钵饭。她对她们说,挑水也有挑水的好处,累是累一点,可是锅铲上剩下的煳锅巴也够人吃的。其实哪能呢?在这样的生死攸关时刻,父子夫妻为了一口饭一筷菜都要打得死去活来,哪有锅铲上的煳锅巴送给这个尼姑地主呢?其实要说有她的份,那只是大食堂里的几只潲桶。那时猪都死绝种了,装满了刷锅洗碗水的潲桶依旧放在原地。每当深夜,她在挑水的间歇,总是不厌其烦地去桶里淘,希冀能从里面淘出几颗饭粒与几丝菜渣。只要稍有收获,她就欣喜异常。这样的日子大概坚持了一月,就在食堂通知停办的前夜,她终于支持不住,在几乎一步一爬地将最后一桶水背到缸边的时候,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后来,就在晨曦初露的时候,她苏醒过来,以一种不知是什么的动力,驱使着她蠕动着爬到这张床上,盖好被单,安安详详地走了……
那一夜,大家都没睡,都围在这张神秘的大床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太平寺的冷美人僧净参的凄惨故事里辗转反侧。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一九六六年,太平寺只剩下慧松、青松两个尼姑了。首先被摧残和迫害的是慧松,因为她的身份太过特殊和传奇。在当时,地方不分远近,人群不论多少,凡开批斗会,都要将她作为牛鬼蛇神的代表人物,予以捆绑吊打,羞辱谩骂。每逢刮风下雨,或者飞雪降霜,“文革”派都要给她挂上黑牌,敲着铜锣游乡游村。那时的她在风雨中走着,浑身湿透;那时的她在冰雪中走着,寒彻心骨。但她走得从容,走得安然。她的似乎逆来顺受的行为自然也得到许多人的悲悯同情。对于这样的善意,比如凡有拉她进家里歇歇喝一口热水的施主,或者为她烧一炉火让她暖一暖身子的寨邻,她依旧故我,深深地朝向他们念一声:阿弥陀佛!
在苦难的日子里,一直与慧松相濡以沫的是她的师弟青松。
她深深地感激这个师弟,是她在最艰难的时候,担当起了全部生活重任,免去了后顾之忧;是她在自己曾经软弱的时候,以佛家的全部慈悲使自己勇气倍增。慧松甚至认为,青松就是佛陀安排给她的护法金刚。因为有了青松的存在,她才更加坚信佛法无边。
太平寺在新中国成立时有二十余个年轻尼姑,都长得眉清目秀,唯有青松长得浓眉大眼,牛高马大。土改时期,这些年轻尼姑在工作队的动员与安排下,大部分都还了俗嫁了人。但这个青松却因为慧松坚决不还俗,也坚决不肯还俗嫁人,她说死也要跟着慧松师兄死在一起。也许当时的工作队的女副队长觉得青松也没有多少男人喜欢的理由,还是觉得慧松也应该有一个年轻伙伴的缘故,竟然放了青松一马。现在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而又紧的“文革勇士”对她的性别却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们揣想,青松有可能是一个男扮女装打入太平寺的采花高手,最起码也应该是一个阴阳人。如果不是这样,青松与慧松绝不可能十几年如一日,情似手足,状如夫妻。因为在他们的心里,已经想象出了许多可以让世人瞠目结舌的淫秽剧目。
一个风雨如磐的日子,群众专政指挥部调集许多民兵将慧松、青松从寺里押走,说是接受群众批判。青松倒没什么,慧松则感到天旋地转了,她意识到青松的一场大劫来了。
果然,这一次批斗的主角是青松,所有的追问就是一个:你是男是女?可是任凭青松怎么解释,那些人就是不信。先是拳打脚踢,然后绳索悬吊。见这一切都达不到既定的目的,组织者十分愤怒,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打倒声之后,几个男女冲上台来,将奄奄一息的青松攥住,要脱掉她的衣裤。青松意识到了什么,先是竭力挣扎,用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私处。不想她的这个行动更激起了施暴者的亢奋,他们又打又抓,试图要将青松的衣裳撕成碎片。青松突然站直了身子,大喊一声:你们不就是要看嘛,我自己来!这一喊,那些男女被震住了,稍稍朝后让了让。此时的青松高昂着一颗头颅,旁若无人地解开自己的外衣外裤,内衣内裤,每解开一件僧衣,她都折叠齐整,放在一边,直到一个赤裸的女人现身在众目睽睽之下……
从青松开始自己从容不迫地一件件脱掉身上的僧衣时,慧松就傻了。她眼前浮现出了幻觉,她发觉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观音菩萨就亭亭玉立在她的面前,万道金光之下,美轮美奂。她微向天穹的脸庞,庄严圣洁;她的洁白如雪的双乳,圆润而坚挺……当慧松甚至看见了她平滑的小腹之下与饱满的双腿之上的那一圈闪亮的黑的时候,她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后,她已经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青松也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可是以后就一直这么昏昏地睡着。
就在青松这么似睡似醒,半死不活的时候,太平寺再次遭遇了灭寺之灾。当时的“文革”派负责人以所谓革命需要,决定拆除太平寺最后一间房屋观音堂。慧松知道后心如刀绞,她在这里几十年了,日日庭扫,天天诵经,佛殿与她形神相守,魂牵意连,没有了观音堂,也就没有了太平寺。想着历经各代师长含辛茹苦造就的太平寺繁华,如今就要断送在自己手里,她痛不欲生。
慧松见事情已经山穷水尽,决定舍身一搏,为佛献身了。
在强拆那天,她平静地端坐在观音堂前,冷冷地看着那些奉命拆房的人。拆房的群众本来就觉理亏,在慧松的凛然正气面前自然不肯上前,但又不敢抗拒那个负责人的追逼,一些人终于架好了木梯,要上屋扒瓦。这时的慧松突然战栗着身子猛地扑在了木梯上,凄厉地喊道:你们要拆房,就踩着老尼的身子上吧!
慧松的行动叫全场目瞪口呆,谁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但是那个负责人在片刻的惊惶之后,又断然派人架上了第二架木梯,让人从另外的地方上去。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青春少女冲出了看客的队伍,学着慧松的样子,也趴在了木梯上,口里喊道:你们要拆房,有种的就踩着我的身子上吧!
大家定睛看去,该女子竟然就是负责人的女儿。
场面寂静如死。负责人看着趴在木梯上的慧松尼姑,看着趴在木梯上的女儿,看着虎视眈眈的群众,心里竟然颤抖起来。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只得带着人走了……
这件事情平息后的一个早晨,青松像往日那样清醒了,她看着斜倚在床头的慧松突然问道,师兄,你一脸愁绪是因为什么?慧松一惊,瞪着正将僧鞋套在脚上的青松道,你正常了?你好了?青松嗔怪道,看你,我有什么正常不正常的,不都这样吗?我问你话哩。慧松见她如此说,叹了一口气,刚才做了一个不好的梦。青松确实正常了,她像平时一样好奇地问,什么不好的梦,说来听听,我给你圆圆。慧松便念:山垮了,月落了,花谢了,河干了。这梦境令她寒心。青松听后却连声给她祝贺,说师兄你的苦日子到头了:山垮地太平,月落天将明,花谢树结果,河干龙现身。师兄,这不是一幅盛世图景吗?好梦啊好梦!慧松见青松今天如此高兴,也就高兴起来,道,你忙着要往哪里去?青松诡秘地笑道:你做了一个好梦,我也做了一个好梦,我梦见了我们的茶园,梦见了我们在清明听雷采茶的场景呀!师兄,我得去看看!慧松听青松这么一说,心中顿觉黯然,但也只认为青松病久了想去那昔日的美好茶园走走,也没在意,只叮嘱了一句你快去快回。
起伏的山峦之间,绵延的曲折碧色,有小溪在其间潺湲,有古树怪崖参差矗立,这便是太平寺的茶场。这一片绿色茶园,皆由寺里女尼自种、自管、自采。采茶时节,月华领头,女尼们一律白色袈裟,飘逸在碧树枝头,穿插于绿畴之间,软柔十指飞蜂舞蝶,妙音梵韵风迷水醉,好似天女散花,犹如广寒起舞。这一幅美妙绝尘的采茶图,既体现了月华及其女弟子们的净土理想,又倾倒了无数梵净山信众。
在慧松心里,这是世界上最洁净最美丽的茶园了,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每年的采合闪茶了。
清明前后,春水上树,地气回阳,要专等那夜深更尽之时,春雷欲响不响之际,太平寺所有青年尼姑与周围村寨那些心灵手巧的众多少女,头戴斗笠身穿蓑衣在茶坞边苦苦守候,准备抢采。合闪一起,天地雪亮,趁天与地的灵气交合那一刹,她们得赶紧采摘。电闪中只见只只巧手翻飞,活像一只只点水的蜻蜓翩翩起舞。电闪过后,天地寂静,少尼、少女们敛声屏息,聚精会神等待下一次电闪雷鸣……当地百姓将这样采摘的茶喊为“合闪茶”。
那种刺激,那种神圣与庄严,那种洁净与青春,是慧松、青松以及所有少尼、少女断难忘记的。不过,那样的净土茶场在土改收归集体之后,经过一九五八年的大跃进,早就化灰化烟了。
那一天,出去看印象中佛国茶场的青松再没回来。慧松为此到处寻觅,却不知其踪影,所有的知情人都说,看见她向梵净山里面去了,走得十分从容,十分坚定……
我再一次见到慧松师父的时候,已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了,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在华夏土地上猛烈地吹拂着。那时的太平寺的正殿、厢楼都在复修。慧松师父也今非昔比,被推选为贵州省佛教协会副主席暨印江县政协委员。这一切都应验了像风一样消失了的青松师弟的圆梦词。对现在太平寺的变化,照慧松师父的说法当然是十一届三中全会的阳光普照,但具体来说还真得感谢一个突然而至的贵人指点。之前,慧松尼姑也经历过漫长的申诉,要求归还“文革”时期太平寺被拆迁的殿堂楼阁。她从村里开始,到乡,到县,到地区,到省,向有关领导反映情况,有如杜鹃啼血。虽说一致认为她言之成理,却又不见兑现丝毫政策。历经数年,她都已经心灰意懒了。那一日突然有人来寺拜佛,与她交谈之后,便要她直接将情况反映到中央,并代她为赵朴初先生修书一封,诉说太平寺兴佛、颓佛、护佛经过。据说赵朴初先生读罢书信,感慨万端,立即将信批转贵州省政府。省政府立即拨款二十万元资助太平寺复建。
一切似乎都苦尽甘来。但是我眼前的慧松师父却一如既往,要说变化,只是更显衰老更显疲惫了。她依旧是早先那一套破旧的僧衣,依旧是一双麻耳草鞋,依旧是拿着一把特制的菜刀砍切着猪草。据慧松师父说,从新中国成立以来,太平寺就没断了喂猪,肥了就上缴国家,这看似不合佛规的做法,一是国家分配任务,二也确实让太平寺的老幼女子能够度过余生,我看着快要竣工的大殿,并笑侃着她目前的政治声誉,道,现在好了,你也不应该再这么劳作了。
她听了我的话,将菜刀搁在砧板上,抬起头看着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了一些笑容,像对我说也像对她自己说,是好了。但接着笑容又被一种说不出的忧郁遮掩住了,她像对我又像对她自己喃喃地念叨:可是,还是原来的太平寺吗?还是我们的太平寺吗?
我知道她的思绪回到了她的师公僧月华的太平寺,回到了她的师父僧净参,她自己与青松师弟以及众多僧尼青春时节的太平寺的日子里去了。她有着永远无法消解的忧郁,就像青松师父当年在声势浩大的场面里被人剥光了衣服,现在人家就是拿着黄金做的衣裳给她穿,她也是决不回头的了。所以她选择了断然离开。慧松师父选择的是等待,但是当等待的结果真到来了的时候,发觉失去的东西永远就是失去了,那悲欣交集的心情谁能为她分解呢?
这时,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披着一身夕阳跑了进来,一边嬉笑打闹一边高声呼叫:师公,我饿了!我饿了呀!听到了这些稚嫩的声音,慧松师父彻底放松了,她说,哎呀,你们放学了呀!你看我与这个叔叔摆龙门阵忘了时间。你们先去碗柜里找点冷红苕吃,我马上去煮饭。
饭后,我听慧松师父说,这三个女孩都是孤儿,是一些女信徒把她们带来的,说是没人供养她们,请我收留下来。我自然同意,现在我的情况,养活几个孤儿的能力还是有的。
我说,你是不是按照你的道路来培养她们,今后作为太平寺的接班人呢?
有这样的意思。慧松师父恳切地回答我,但又恳切地补充,不可能了。之前几年,我已经收留了许多个女孤儿,都送她们读书,最后都不肯留在寺里。这是不能勉强的,这个道理你懂。这三个女孩如果读书能走出去也是她们的造化,那时的我不似今日的她们,菩萨安排的生命各是各的。
以后谁来接替你呢?
她说,谁呢?我不想,也不知道。真正知道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尘世上了。
那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不能入睡,慧松师父砍猪草的刀板声一直在我的耳边萦绕。
因为这个不眠的夜晚,二○○一年的暑假,我决定带着北京读大学的儿子穿越一次梵净山,我感觉他们这一代人太懦弱了。不过,那时慧松师父已经如她所说不在这个尘世上了。慧松师父不在了,她心目中的几代人的太平寺随她而去了,我心目中的太平寺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当晚,我们选择了离寺很近的一家百姓旅舍住下。到夜晚,我与儿子一起去那我永远不会忘却的河溪里洗澡。那时一轮欲圆未圆的月亮从麻柳树梢升起,沐照在汩汩流淌的溪水上,泛起一片片的流动彩霞,有天籁之声不绝于耳。一种伟大的肃穆笼罩着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月上中天,然后又消失在黑黢黢的大山后面,有夜鸟的凄叫从原始森林里传来,我们都感觉到了悚然,赶紧穿衣离开。
那时,我们的心里都在想着,哪个时候还能再次看到这么美丽的梵净山月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