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上的天使
在疯狂的人们对自然与社会两界所有的生命权恣意践踏到天怒人怨的“文化大革命”时期,金丝猴作为佛山的使者终于现世了。
一九六九年,“文化大革命”在梵净山区域已经进行到了最激烈的时期,两派斗争到大开杀戒,甚至动用了机枪、大炮,双方都死伤无数。也是在这一阶段,有非洲小国送给毛主席许多芒果,毛主席一个人吃不了许多,就让北京的工宣队组织若干分队分赴全国各地,将芒果送给全国老百姓。当然,这只是一个象征,送到梵净山地区的其实就是玻璃盒子里几个黄蜡做的样品。即使这样,那万人空巷围观毛主席金芒果的景象,确实是千古奇观。
金芒果运动好像一场过路雨,很快就风吹云散,但这给正杀得难解难分的双方造反派头头们当头棒喝般的一个禅悟:远在天边的非洲人民都给毛主席送芒果来进贡了,芒果其实并不珍贵,毛主席都那么高兴,还与全国各族人民共同分享,这是不是毛主席在教导我们什么呢?如果我们能在梵净山找到最珍贵、最稀罕的物事献给毛主席,他老人家一高兴,我们这一派不就赢定了吗?梵净山最珍贵、最稀罕的物事都有些什么呢?第一当然数金丝猴了,其他的还有华南虎皮、熊掌、灵芝、天麻,等等,除金丝猴外,其他物事外地也有,但如果能找到最特别的,放出一个大卫星出来,毛主席也一定会高兴的。于是,两派头头都将这一政治任务分配给了山里的群众,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早获战果,争取向毛主席报喜。
一时间,梵净山上到处是安放的兽夹、网套,到处是偷猎的人群,还有乱挖药材的山民,因为一场誓表忠心并且顺应私心的门已经打开,所有野兽与珍贵植物便都又一次遭遇了弥天大灾。
就在山中生灵四处窜逃徒唤奈何的时候,金丝猴现世了。
时候已是深冬,那天下了一场大雪,天上纷纷扬扬,地上皑皑白白。它们来了,走在前面的一只是雄的,后面紧跟着的是一只雌的。它们从云线上一路攀缘而下,十分镇定、从容。有时它们会在网套与兽夹之上的树丫坐着冷冷地观看良久,那神情十分淡定。有时它们还在围猎人们头上的高枝上蹲着,久久不离开,神情显得分外激动,因为人们一直在围追堵截那些与所谓的政治任务毫无关系的弱小动物,目的就是为了果腹。两只金丝猴不管是内心淡定还是内心激动,它们好像都牢记着自己的神圣使命,一直朝着一个既定目标往下,往下。
山下的一户人家是它们的终点。
这户人家十分破败,天通地漏,不会是人能住的地方却偏有一个人住,一个八十多岁既孤寡又残疾的老汉就住在这里。这个老汉年轻时曾是一个最优秀的猎手,当然是懂得自然规律的人。本来他还有一个儿子,一个乡村小学的教导主任。“文化大革命”初期,媳妇因为不堪游街羞辱上吊自杀,儿子悲愤万分去县革委静坐抗议,因此至今身陷大牢,就剩下老人孤苦伶仃每天以泪洗面。前不久,竟然来了几拨人,要他发挥余热参加抓捕金丝猴的政治运动,一旦有了收获,可以保证儿子立即出狱。他又老又残,还能有什么作为呢?进山,早就成了遥远的回忆,但是为了儿子,他给县里来的人表态说,我干。他还能干什么呢?不过是一个愿想罢了,即使是愿想他也一定要付诸行动呀。于是他想啊想啊,他想到家里唯一剩下的那两个老南瓜,很大,每一个都在百斤以上,哪怕一直是吃糠咽菜,也舍不得吃它。他认为自己就要死了,他想把这两个比他命还贵重的老南瓜献给那些来给他收尸的乡邻。现在为了儿子出狱的一线希望,他决定舍弃最后的财产。他把老南瓜的蒂把处剖开,露出一个小洞,费了老力他把老南瓜搬到了屋后的菜园里,放在白雪覆盖的空地上,无边白色中显出那么一点金黄,煞是好看。再瞅一眼四周,都是林木遮掩,那么南瓜的能见度就太低了。又想:有了,他从屋侧做棺材的树料中拖出来一根细长的杉木,费了老力挖坑将它直立在空地上,然后他架上木梯将一截楠竹横绑在杉木上,再然后他运用杠杆的原理,把两个大南瓜分别挂上了楠竹的两端。做好了这一切,他又砍来许多树枝树叶,将木与竹搭成的架子,装饰成了一棵十字树。现在,就是站在很远的山坳上,这棵结了两个金黄南瓜的十字树也十分醒目。从那以后,他吃睡都在离十字树不远的窝棚里,除了短暂的打一个盹的时间,他都是目不转睛地守着。守哇,守哇,没有金丝猴,也没有其他兽类,甚至连麻雀也没来光顾过。老人一点也不着急,因为这样做压根就不是为了得到什么,而唯一的目的大概就是这种万事皆空的守候。
仿佛一切都在神灵的掌控之中。当又一场冬雪飞扬的时候,这一对金丝猴夫妻,竟然翻越千沟万壑,并且在偷猎、偷采人的众目睽睽之下,从容自在地下山来了,大概在晚饭时分,它们一时相拥一时摩肩地双双来到了老人的十字树下。
窝棚里的孤独老人已经处于昏迷之中,他已经三天水米未进。金丝猴夫妻到来的时候,他刚刚做了一个美好的梦。他梦见儿子与媳妇从山口那儿手牵着手回来了,儿子穿着那件蓝卡其的中山装,媳妇穿着她平日最珍惜的花衬衫。两人脸上都堆满了笑,老远老远就高声呼喊着爹,爹。他被这种久违了的亲切呼唤惊呆了,他以为是幻觉,赶紧将干涩的眼睛闭上润一润,然后猛地睁开,他就从昏迷的梦中苏醒过来了。此刻,金丝猴夫妻正蹲守在他的身边,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他。心突然悸了一下,他意识到了什么,用尽体内的最后一点力气想把它们赶走,他朝着它们做了一个往远处去的姿势。金丝猴夫妻没有理会,那只雄猴用自己长长的手臂也回了他一个招呼,雌猴一直沉默着,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哀愁里。雄猴突然一个转身,跳上了空地上矗立的十字树。雌猴迟疑片刻,也跟了上去。老人知道坏了,知道原来最希望也是现在最不希望的事情就要出现了,因为金丝猴一旦将手伸进瓜洞,它们就不知道缩手了。他想吼上一声,可是哪里还有丝毫的气与力呢?于是,他想在心窝那里积攒出最后一口气,就拼命憋住气。就在金丝猴夫妻分别将手义无反顾地伸进老南瓜的小洞里去的一刹那,他喊了出来,只是憋的气还没冲出喉咙,就彻底断绝了……
两只金丝猴端坐在十字树上,雄的左手雌的右手都分别被一个硕大的老南瓜紧紧套住了。十字树下,老人早已死了,一双眼睛大大睁着,朝向金丝猴。远处背景是大雪覆盖着的无边森林……
几天后,人们在山下老人的屋后空地上看见这么一幅肃穆的画面:
两只金丝猴,一雄一雌,一左一右端坐在十字树上,雄的左手雌的右手都分别被一个硕大的老南瓜紧紧套住了。它们没挣扎也没呼喊,就那么静静地等着,好像就是等待人们将它们生擒活捉的一刻。十字树下,老人早已死了,一双眼睛却依旧大大睁着,朝向十字树上的金丝猴。背景是大雪覆盖着的无边森林……
许多人在这棵十字树下久久地沉默了,因为这样的现场图景,让他们想到了几千年前那个十字架上遭受绞刑的基督,那时他歪着头,悲悯地打量着疯狂的人们。现在的金丝猴夫妻也好似以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心态坐在十字树上,也好像在说,梵净山佛呀,宽恕他们吧,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它们也如耶稣那样,完成了替人类赎罪的神圣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