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贫富轮回
最后的“背脚佬”离我们其实并不遥远,许多老年人如今说起当年从沿河、思南等码头背货到寨英、松桃以及铜仁等码头,然后再背货返回的事情,就好像在回忆昨天。他们常常是十几二十几人同行,由于负重自然步履缓慢,哪里黑他们就在哪里歇,反正沿途多的是鸡毛旅店。老人们还说,沿途的老百姓对他们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恐惧,看见就会避开。
为什么会恐惧这些社会最底层的人?一个曾在辰河源头教过私塾的老先生告诉我:因为他们是在血盆里抓饭吃的人。他们对老天的祈盼就是给点力气,外面小孩子满周岁了兴抓周,摆满了笔墨纸砚与金银粉黛。他们也兴抓周,摆在桌上的就两样,木杵与铁挝。在孩子左顾右盼时,他们急切地像喊一样地唱:抓个杵杵,背得起一百五;抓个挝挝,挑得动二百八。老先生以过来人的口吻教训我,这样的人容易铤而走险!
这个背脚佬姓张,梵净山北平洞口人氏。他出生贫苦,十岁就给有钱人家牧牛看猪,稍大一点就长年奔波于寨英与沿河的千里商道上。不过,人们却给他取了一个很不中听的绰号:黄鼠狼精。因为他时时刻刻梦想着“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的发财机会。
机会竟然真的来了。一次,在临近松桃县边境的一座山腰上,遇上了土匪劫道。姓张的汉子正打算像往日一样,放下盐背乖乖地向土匪缴械投降,反正东西也不是自己的,要说损失也就是一把力气几身汗水而已。但是这次不同了,在土匪正如以往大摇大摆走向他们时,却遇到了猛烈的快枪火炮的打击。事后才明白原来当地出了一个有财有势也有见识的人物,组织了民团。土匪这回算是遇到克星了。张“黄鼠狼精”见民团势大,立即将盐背一掀,在盐巴轰轰往山下滚动的时候,他迅疾拿起打杵,向着近边的一个土匪猛力砸去。那土匪也非等闲之辈,听见风响,飞快地跳出几步,并且立即将手中火铳对着他连连扣动扳机。奇怪的是都是不响的哑炮水子,土匪便跑,张“黄鼠狼精”几步追上,一打杵就将其致命。他将尸体一脚踢下深塆便完事大吉,只将土匪那支火铳藏在一个幽秘的树丛中。几天之后,他等事件闹热过去,然后又潜至那里,把火铳取回自家的茅草屋中。
不久,他串通了几个也不安分守己的弟兄,在附近山坳上守点打劫那些过往的单独客商。一出手就旗开得胜,参与者都分得许多钱财。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几次之后,官府对被劫客商的诉讼不是漠不关心便是虚与委蛇。于是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在千里盐道上昼出夜伏,只要是关隘要津,都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地方。拦路得来的不义之财,少部分分给匪众,大部分用来买枪购炮,招兵买马。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生活苦寒又心有旁骛的穷汉子都来纷纷入伙,他这个昔日的“背脚佬”,一时间竟成了梵净山下颇有盛名的匪枭。
他将尸体一脚踢下漾塆使完事大吉,只将土匯那支火铳藏在一个幽秘的树丛中。
“黄鼠狼精”毕竟不同凡响,张某人在拥有许多人枪及万贯家产之后,凭借自己的处世阅历,他决心做一个“既要当婊子也要立牌坊的人”。从前他在背盐的生涯中,每天所得工钱用于客栈嫖娼自是不够,却可以在别人的火塘边听到许多剑仙侠客及红尘绿林故事。正是这些闲谈趣闻给了他人生的许多狡狯。当他在血与火的杀戮中集聚了物质基础之后,他对明火执仗的绿林好汉的生活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他决心搞一个“保商会”,搏一个在主流社会封妻荫子的好名声。
“保商会”是后来的人的称谓,其实就是武侠小说中常常提到的“镖局”。张“黄鼠狼精”设的这个“镖局”,自然是明为保商,暗下里却是指示手下喽啰在适当地点、适当时间根据客商投保多少决定是否抢劫。那时节,梵净山一带军阀混战,川湘黔诸军争相在这块土地上坐庄称王,时局变化犹如走马灯一般。张“黄鼠狼精”明白“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所以大凡哪个军阀控制了商道地盘,他便携金带银还有鸦片前去朝贡。在他的心中,军阀都是流动的水,他则是水中的石头。石头永远不动,流动的水刮去石头上的一层层皮理所当然。他的这一套来自世俗又还原世俗的人生哲学的确很是管用,凡是在商道上横行一时的军阀都对他封官晋爵,当然这些爵位与时俱进,由保商队的队长到营长、团长再到师长。由于官职朝颁夕变,老百姓记不明白,在他们心中,官员与红顶子是一回事,便都一律尊他为“张大红顶”。
“张大红顶”高明的地方不仅仅如此,他将自己视为不动的水中石头似乎不错,棋高一着的地方是他同时将本地百姓也看成是水中的石头,只不过他是水中的大石头,百姓是围绕在周遭的小石头罢了。他认为,大石头是因为有小石头的存在才显出尊贵与权威的,没有小石头的堆砌与簇拥,也就没有了大石头存在的价值与空间。所以,他从来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不仅不吃,还时不时给窝边草松松土喂泡尿。这不是仁慈,也更非胆怯,其实对本地百姓得罪了又能怎样?鸡脚杆上能刮出多少油来,作为一个长年的“背脚佬”他心知肚明。他要的是富商的钱财,百姓的口碑。
他利用抢劫来的血汗钱买来的官封名号,将“保商队”驻扎在梵净山下的一个大镇上,有枪兵百余人;有招之即来的匪众不计其数,散住在各村各寨。他除了对过往客商征收所谓政府规定的“保商税款”外,还经常以“近期”匪势猖獗为幌子,索令客商凑足相当数量的烟酒以补开销。那时过境商帮每场不下数百,其“保商税款”丰厚收入可窥一斑。对于成了精怪的“张大红顶”来说,“保商税款”仅属蝇头小利,要填满自己的“血盆大口”他自有妙计,就是针对那些财大气粗不将保商队看在眼里的大商团,或凭借侥幸而选择自保的小商帮。他们往往结伴而行,又有自备武装。“张大红顶”解决他们的办法,就是先从官方渠道知道了某商队具体行程,立刻派人将消息带给辖下匪首,匪首再根据商队实力召集匪众,在绝险处先行设伏,等到商队进入口袋之中,一声牛角号起,枪炮加上滚木檑石,瞬间便将商队前后武装打得丢盔弃甲、魂飞魄散。接着在一排震天动地的牛角号音中,只见满山遍野飞舞着长的扁钎、短的砍刀。在这样的阵势下,那些肥头大耳、细皮嫩肉的商人一个个早吓得趴在地下高喊饶命。土匪们也不杀害他们,只将他们五花大绑在树林子里,货物则悉数迅速运走。一切处理妥帖,“张大红顶”的保商队就杀过来了,土枪洋炮打得树林里群鸟乱飞。保商队与土匪这样佯战一场,随后土匪“呼兄唤弟”一窝蜂似的撤了,只剩下被捆得奄奄一息的一地商人。那些下江商人一见到替他们解开绳索的保商队,一边感激涕零,一边对天忏悔,只差把“张大红顶”视为再生父母了。这一来,保商队便以弹药消耗为借口勒索苛派,商家们虽说损失惨重但也无不言听计从。而且,还一致公议,要人人捐资为“张大红顶”立一块“功德碑”,要让他万古流芳。这块高耸入云的巨碑就矗立在梵净山下一座昔日曾经繁华的小镇上。
一个出身卑微的人身体力行了千里盐道上的酸甜苦辣之后,终于成就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双面人物。从他的经历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老百姓很容易被愚弄。
正是因为这块万人留名捐赠的“功德碑”,在十几二十年后,又让张“黄鼠狼精”被途经此地的红军歼灭了。向我讲述这件事情的老人回忆说,红军对他采取的是先礼后兵。当时红军的将军知道他出身苦寒,曾派出说客要与他协商合作事宜,但被他断然拒绝了。几经劝说无效,红军向他的堡垒发起了踏上这块土地上的第一次恶攻。昔日的张“黄鼠狼精”如今的“张大红顶”也凭借固若金汤的石城,人强马壮的优势与之对抗。不过三天三夜,所谓的张氏“王朝”也就化为了历史的一缕烟云。
张某人的红与黑就此在梵净山下翻完了人生篇章的末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