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石头轻灵的云

沉重的石头轻灵的云

翅膀不可能生成,但值得庆幸的是,我的生命与国家和民族的生命一起,在八十年代初有了转机,具体对我来说,就是可以自由地在梵净山区行走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决定去真正地了解、接触一下梵净山巫还有由它所延伸的文化。与我同行的是个年轻的文化干部。我们确定的路线是从蓼皋出发,经普觉、寨英等旧四十八旗地面,然后沿着冷家坝河谷去向乌罗司、木黄等古镇,然后从红军会师地石梁翻越郑家湾直到甘龙口,最后转赴沿河。我们既想走通千里古盐道,凭吊一番过去岁月里那些曾经鲜活而如今已经化为尘烟的亡灵,又想在辰河源、酉水源甚至乌江畔的所有村、镇中小住一段,体会一下被世人视为荒诞却依旧绵延不绝的巴风楚俗。

我们整日在大山中和溪水边穿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面对险峻而苍黑的石崖,神秘幽深的峡谷,铺满苔藓的原始森林,漂浮着木叶的溪涧;也无论是面对狭窄河坝上庄稼的葱茏,嶙峋山坡上野草的荒芜,寨头遒劲的古树,散发出霉味的百年老屋……眼前所有的一切,带给我们的强烈印象就是一种忧郁的悲壮,或者是悲壮的忧郁。我似乎找不到一种词汇语言或者身体语言甚至其他方式,来对这种特定环境下产生的特殊感受进行一番准确的表达。

慢慢地,我发现了本地人的表达方式。

因为所走路线,都是我们从未涉足过的凶山恶水,所以每到一地,都得相请本地人作为向导。愿意为我们引路的多是一些中年汉子,其打扮几乎如出一辙:脚踏一双水草鞋,腰背一把砍柴刀,头包一卷青丝帕。身材不高大却显得强干,人都朴实却又几近于木讷。

我记得出发的时候正是初夏,天气十分炎热,一路走一路挥汗如雨,凡有水井或泉水处我们都急忙赶过去想俯头痛饮。每到这时,那个十分寡言的向导就发话了,而且语气不容置疑,慢一些,慢一些!先到一边坐着歇口气。止住了我们,然后他便从老坎上拔来数匹茅草,扎成好看的草标,撒在水面上,或搁在水坎边,一面撒草标,口里还一面在嘟哝着什么。做完了这一切,才对我们说:喝吧!现在可以敞开肚子喝了!刚开始,我们以为是这些老实巴交的山里人爱好玩草,后来见得多了,就深觉奇怪:一人爱玩草,难道人人都爱玩草不成?一次得到一个适宜机会便向一个向导打听,每次喝水前,你们都要扎这些草标丢在水边是什么意思?这个向导对我们提出的问题觉得大为不解,你们连这个都不晓得?这些草标就是钱啦!你以为水是可以乱喝的,你得花钱向水神买哩!

他的话令我们目瞪口呆,同时也似有所悟:难道这就是巫的表达?

当时在梵净山东麓还设有一个伐木场,住着一队伐木工人。我与他们在一起住过一些日子。

早上,我们曾跟随他们一道进山砍树。刚离开住地时众人都你追我赶,一路喧哗。一进入原始森林纵深,领头的划拉了一个手势,整个队伍一瞬间就变得十分肃静,一个老林子里只听得清十几双水草鞋踩在泥浆里发出的吱咕吱咕的声音,以及重重的喘气声。每经过一壁怪崖,一株古树都有一个人先烧上一炷佛香,几页纸钱,念上几句咒语,来上一段傩仪。大家再悄然地鱼贯而过。越是临近山场,他们中的禁忌也越发烦琐,比如,砍树的斧子绝对不准许用肩膀掮着,只能用手提着;拖树木用的“钉牛”事先必须用绳子捆好,规规矩矩地拿在手上,绝不允许谁挂在抬扛上任其晃悠。至于在山林中嘘风打哨,那更是在严禁之列。对于他们这一切好像表演给另一个世界里的什么人看的“节目”,我们自然不解,也因此询问过领头的队长。队长回答我的话与向导们大体一致,他说,那地方有人管。我再问,谁管?他很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问谁管?山神!知道吗,山神!我们是在人家血盆里抓一碗饭吃,能胡搞乱为吗?

山有山神管,水有水神管……在梵净山区百姓的心中,自然界的一切都是物有所属的,我们的衣食住行,都是向这些冥冥世界中的管理者祈取,因此都得要凭借交通神鬼的方式,获得他们的批准或帮助,然后才可以付诸行动。其实,这些为了一饭一饮的日常细节,并不需要行巫者的参与,而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血缘自觉,但是,这种血缘自觉谁又能说它不是巫呢?那么既如是,谁又能否定自己不是一个行巫者呢?

应该说,巫不是行巫者的专利,而是辰河源、酉水源百姓的生存自觉。

说到这种血缘自觉的行巫举措,我觉得那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人,更是普遍而强烈。那期间,我听过许多挖瓢匠、打桶匠以及专业猎手、渔夫给我讲的故事。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些故事都是梵净山区的“聊斋”所有的故事其实就只突出一个宗旨,那就是对山神、水神不敬而获遭报应的事实。用他们的话来说叫“犯山”“犯水”。如果因为行为贪婪,或者违犯吃山、吃水的基本道义,就会引来山神、水神的严酷惩罚,重则惹来杀身之祸,轻则也要脱皮三层。

以前,我对那些从深山老林中获取生活资料的人都要先祭山神、水神很是不解,甚至感到是在故弄玄虚。后来我看到了一个老猎人的祭语手抄本,虽说里面神神道道,却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愚昧和迷信,里面有一种别样的声音,一种我们未曾经历过的发自生命的歌吟。

我不妨在这里抄录一段。

猎人在请师傅帮助自己藏身躲影之后,就有一段向山神

大师赤脚一级级踩在刀锋上,腾云驾雾般直达木柱顶端,从腰间摘下牛角号来,悲壮雄浑的声音立即震天撼地。

申诉的打猎理由:

不是我喜欢杀生呀,

不是我心肠太狠。

只因为肛子饿啊,

只因为身上冷。

法术无边的山神菩萨呀,

请宽恕你的子孙。

元可奈何,不得不为,

打山人也有一条命啊,

打山人不是山鬼是凡人。

呵嘿嘿,

剥了它的皮,我才有衣穿啊,

割了它的肉,我才有东西吃。

我只有哟,借它的命来养我的命,

借它的“刀头”来敬鬼神……

这段近于辛酸的歌吟已经使我们触摸到了巫文化的灵魂:巫就是一本原初先民如何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大百科全书,它存在于所有梵净山区老百姓的喜怒哀乐与举手投足之中,也存在于巫师那形而上的傩仪、傩祭与傩技中。

傩仪、傩祭是一种神秘的形式,而傩技则是货真价实的功夫,针对着另一个时空的功夫。

一个场景曾经留给我永远难以磨灭的印象。

是仲秋的一个薄暮时分,夕阳正好悬在西边的山尖上。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巫师吹响了苍凉的牛角号。雾岚开始在空明澄净的天宇间弥漫,如泣如诉的祭祀歌如荡过森林的飒飒秋风,在人的心海里掀起层层波澜。一个中年汉子高高地举起了鼓槌,在空中画了个漂亮的圆弧,落在鼓面上。一声沉响拖着长长的颤音如电光石火,撞击着每一个在场人的心灵。接下去,两个少女两个少男便开始了或阳刚或阴柔的鼓舞。巫术似乎调动了所有人的潜意识,在千变万化的鼓点中,眼前可以出现阳光下无比灿烂的河谷和坝子,也可以出现巍峨的青山和浩渺的湖泊,长长的迁徙马队,篝火边曼妙的女郎,甚至早己离你而去的亲人,还有你从未到过的异乡……鼓舞停止时,对面山尖那轮落日,已经完全变成了柔和的白色,像嵌在天幕上一样永远定格了……这种幻觉给予人无尽的遐思。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你一定会为巫鼓的奇特所感动,认定它是通向另一个神秘世界的形式、入口或一种语言符号,悦己的同时也欢悦山林及溪涧边的鬼神。

当老巫师将一切仪式虔诚地做完,将慈眉善目的女始祖塑像鹤立在了木柱一侧时,傩技大师们这才走近木柱,舒臂踢腿,耍一整套苗家武功,然后手端一碗法水向东南西北四方喷出,在木柱周围雾化出若干斑斓。大师赤脚一级级踩在刀锋上,腾云驾雾般直达木柱顶端,从腰间摘下牛角号来,悲壮雄浑的声音立即震天撼地。刀梯下若干面三角旗帜翻动,若干副锣鼓擂打得山响,若干支牛角号吹奏回应。大师在山呼海啸的氛围中踩刀而下,又跃身木制刀架上,用脚心踩着刀尖旋舞一周,神态自若,如履平地。接着青年男女一拥而上,争着攀上刀梯,在柱端上进行优美造型,真是飒爽英姿,风流无限。走下刀梯后,一个个又赤脚踏上一面面烧红的铁铧口,扭腰摆臀,做西方迪斯科舞步。只听刺刺有声,脚底浓烟骤起,却不见损伤他们丝毫皮毛。真个是刀山敢上、火海敢闯,令人触目惊心的场景!

整个祭祀活动结束后,八十多岁的老巫师伸出两只脚掌给我看。只见双掌黢黑油亮,脚茧厚约寸余,坚硬若铁。这样稀奇的脚掌我平生从未见过,惊得目瞪口呆。他见我张开的嘴半天合不上,就慢慢给我讲述了铸煅这双铁脚板的详细过程。他说,两三岁时,父母将他捆绑在一条长凳上,用皂角刺把他的双脚掌锥刺得鲜血淋漓,再为之抹上桐油,在太阳下曝晒等其结痂;然后再锥刺,再抹上桐油,再曝晒等其结痂。如是者若干次,铁脚掌于是铸成了!有了这样的一双脚,什么样的刀林剑丛还在话下?

我明白了,与鬼神交通,除了感恩、止欲、礼让之外,还需要一种能在刀尖上舞蹈的超世硬功。

有舞必有歌。在梵净山这片未被现代文明污染的地方,现在依然是以唱代说。他们有了喜庆事要唱,有了忧丧事也要唱;他们失去了亲人要唱,他们娶进了新人也要唱;他们赞扬人要唱,他们骂人也要唱……甚至连他们向人借东西、向人还东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唱。老百姓的歌谣浩如烟海,但是无论它是史诗宏构,还是儿女琐絮,其与众不同的地方便是那心及八荒的想象和天马行空的浪漫。

于是就有了“赶边边场”。

一走进这里的墟场,你只要稍许注意一些,就会发现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正在上演许多令你别开生面的求爱故事。一个男青年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一个心仪的姑娘,便会悄悄地跟踪上她,找一个不使自己过于难堪的机会,会在姑娘的绣花鞋上踩上一脚,这个举动人们谓之“踩花鞋”,胆子大的,甚至轻轻掐一下姑娘的无名指,以此来传达自己心中的爱慕之意。如果女方对求友的一方心存好感,性格开放一些的,会背对着人还踩男方一脚或还掐一下男方的手;性格腼腆一些的,也会回眸一笑或回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好事便顺水流淌了。如果姑娘不愿意,你也不要着急,在这块土地上,求爱永远无罪,姑娘也不会让对方尴尬,只是佯装不知,既不会当众拒绝,更不会嘲笑挖苦。自然也有许多性格开朗而又泼辣的姑娘,在小街上走来走去的时候,早就把爱慕自己的许多眼光点点滴滴存入了大脑深处。遇到自己并不中意的男方的手或脚伸过来的一刹那,她会故作惊惶叫一声“哎呀”,引来大伙儿的目光,让男方未曾得手便羞红了脸仓皇逃遁。于是人群中就会爆发出开心的大笑,将“边边场”的热闹推向了高潮。

“边边场”上双方有意的男女自然会相约“拗山”,对唱。

那时一般应是傍晚,夕阳正在衔山,身旁水声潺湲。相约的男女们,不管是在山上,也不管是在水边,到地后都要用美丽的野花、翠绿的树叶或野草,结成草标,编制花结,插挂在显眼的地方。

在那样一个浪漫而温馨的地方,仅是一般的草标,代表着约见;如是花结,表示幽会;花草合编表示今天在这里要订终身。而且这种花结草编,还要随着季节变换而变换,春天里编的形象是春燕,夏天里编的形象是杜鹃,秋天里编的形象是云雀,冬天里编的形象是花鹭。其中就是初次相约,也绝不能马虎,要尽量编扎得水草丰茂,层次不可肤浅:假如草标扎成蜜蜂,那就是表示我在等你的含意。再次约会则应以草蜻蜓示意:地点与上回一样,我渴盼着你。如果今天不能赴约,必须用茅草穿过一片树叶编一个勾头蚱蜢,深表自己歉意。你如果看见的是一朵红花,那是有一方在渴求见面的机会;如果你见到的是一朵蓝花,那是情人间感情深沉的表露;在你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朵手制的哀哀白花,切莫感叹,因为那是为一段美好的爱情服丧的场面……真个是千变万化,情趣无限。

如果有意,这样的“拗山”约会还会有多次,在花样翻新的罗曼蒂克中尽情享受,直至终成眷属。

这样的爱情表达,《红楼梦》里有吗?《西厢记》里有吗?在所有皇权儒化下的礼义之乡有吗?是的,情爱凡属生命皆有,只是生命与生命是有区别的,有的生命从内到外自由无羁,有的生命由外到内全是枷封链锁。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在物质条件极度低下的环境里,追求青春、追求爱情的自由、浪漫、无拘无束甚至无所顾忌的心灵释放,才是最让我们为之钦慕,为之倾倒的。然而他们则会以最平静的语气告诉你,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们的生活方式是梵净山神的教诲。

生命其实就是草尖上的露珠,当晨曦初升的一刻,让小小的自己尽展五彩光焰,既为惊艳四邻,更为了惊艳自己。因为过了就是过了,生命能够和谐轮回,但永远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和谐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