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记 永远的乌拉尼亚

后 记 永远的乌拉尼亚

二○○八年,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的长篇小说《乌拉尼亚》荣获了诺贝尔文学大奖。小说对现代文明提出诉讼,与消费世界展开战争,在现实中创造出了一个想象的国度,一个现代文明之外的天堂。当然,《乌拉尼亚》只是一个杰出作家面对当下骗子横行世界而做的一个美梦,就像古代陶潜先生为武陵山区描述的《桃花源记》,以及我们地域现代的文学大师沈从文的《边城》美梦一样,最后都只可能成为一座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一个作家唱给这个光怪陆离世界的一曲挽歌。

此刻,我的耳边就响起了冰雪世界中胡巫师那不绝如缕的巫歌,一篇寻找与失去乌拉尼亚的起承转合的史诗叙述,好让人心潮沸涌,也好让人缠绵悱恻。

那些歌,那些人,那些高兴或伤心的事都已经成为过去,就像头顶的一片云,身旁的一阵风,来了又去了,去了又来了,你无法感受到那一片絮云、那一阵短风的无法承受之轻。

溯水逃亡寻找“桃花源”的先民时代一风吹散,无数次的败退之后,他们的后代只能蜗居在梵净山的九十九溪里,似乎是天之尽头了。他们的桃花源理想还存在吗?

依然是寻寻觅觅,诚如那首熟悉的台湾旋律所唱: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看来,不知道故乡在哪里的人,不仅仅是芸芸众生,甚至那些人类中的智慧者,比如写出绝世大作《红楼梦》的文学天才曹雪芹,不也常常感叹,总把他乡作故乡。

远方,远方的故乡究竟在哪里?

如果说我的祖辈是因为血写的历史而轰毁了乌拉尼亚的话,作为后代的我们,则完全丧失了“故乡”的概念,因为让人痛苦不堪的灾难被我们碰上了。

那样的灾难终于成了过去,一个美好的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来到了,我似乎又回到了我的童年,是的,一个有限度地容得下梵净山巫,容得下老子的道,容得下孔子的儒,容得下耶稣的基督,也容得下梵净山大佛的童年。

我看到了我的乌拉尼亚,在海面上慢慢升起来了。

童年毕竟是短暂的,开放的时代也带来了贪婪的物欲。“潘多拉魔盒”一旦启封,神州土地上似乎就失去了灵魂的净土。黄的、白的、红的、蓝的、绿的、紫的、青的诱惑纷至沓来,障住了灵,障住了空,障住了智,也障住了善。

所幸的是,“名岳之宗”“人与生物圈保护网”的梵净山没有被障住。恰恰是这些十四亿年前参与了创造与哺育生命的神山、圣土,此时以不可扼制的力量向走入物欲迷途的人类,发出了神秘的召唤,来吧,走进我的山里,让我走进你的心里。

好多好多在物欲红尘里伤痕累累的人向着她走来。

应该是新世纪开始的二○○○年吧,我遇上了这么一个年轻人,他背着一个挎包,很普通也很新潮的。他坐在一块被梵净山水冲刷得溜光、浑圆的石头上,对我说,要来寻找一个人类没有发现的地方,这个地方在现在的地球上还有吗?如果有,她可能在哪里?他的最后的理想之地竟然指向了处于中国西南部的梵净山。梵净山那时名不见经传,他却来了,一种来自梵净山的声音让他感觉到了心的宁静,太久的红尘纷扰也暂时远他而去,于是他便顺着我先辈当年溯水逃亡的路线寻来了。

他叫张泉。

与他交谈中,我感到他比好多生于斯长于斯甚至死于斯的人对梵净山的了解还要深透。他谈到了佛山的弥勒道场,谈到了梵净山巫,还谈到了最古老的生命摇篮……他认定了梵净山就是他及大家要寻找的家园,并且要倾注毕生之力来建设好这个人类共同的家园。

他说他来自武汉三特索道公司,是公司的一个代表。他们公司在全国许多地方,比如海南、华山、千岛湖、内蒙古、黄果树……都有分公司。他给我说,他们公司最终选择梵净山作为他们事业的乌拉尼亚,原因就是两点,一是美轮美奂的生态环境,二是多姿多貌的长江中上游文化。梵净山的存在,是生态地球与人文世界的一个奇迹。

我不怀疑他们对梵净山的热爱与崇敬,不能理解的是,一个以追求经济效益为最大目标的旅游企业,与人类梦想中的乌拉尼亚或桃花源,南辕北辙的两端怎么能和谐统一呢?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熠熠光点,动情地道,现在旅游已经成为世界人类生活、生存乃至生命的重要选择。但是仅仅把旅游看成是花一些钞票游山观水、吃喝玩乐,层次未免太浅。其实高度城市化了的人们为什么会选择出门旅游,也是对物欲世界的厌烦与无奈,追寻心中潜在的乌拉尼亚呀!如果我们能把梵净山建设成一个你们先辈曾经梦寐以求的桃源世界,让每一个来到梵净山朝圣的人、观光的人、休闲的人、修心的人……都为世界一流的生态环境惊叹,都受和谐共处多元文化感染,都为当地百姓的富足日子钦羡,都蒙大自然的无上恩典。这不正是梵净大佛亿万斯年的祈愿吗?

我把他们戏称为旅游事业的理想主义者。

说话间,很多日月过去了,梵净山的情况现在怎么样了?

这里先照录一段一位作家笔下对往昔黑湾河的描写吧:

我随后也到河湾边转转。浅滩上河水活泼,阳光下清明

我背后传来女人的嬉笑声,回头见一个女人从独木桥上过来,手里舞弄一根扁担,扁担上竟然缠绕着一条足有五六尺长的大蛇,尾巴还在蠕动……晶壳,背阴处则黝黑而平静,又透出几分险恶。岸边树林子和草莽都过于茂盛,葱郁得发黑,有种慑人的阴湿气息,想必是蛇们活动的地方。我从独木桥又过到对岸,林子里有五六户人家的小村寨,全是高大老旧的木屋,墙板和梁柱呈黑锈色,可能是这里雨水过于充沛的缘故。村里清寂,没有一点人声。屋门一律洞开,横梁以上没有遮拦,堆满干草、农具和木竹。我止想进人家看看,突然一只灰黑毛色相亲的狼狗蹿了出来,凶猛地叫看,直扑过来。我连忙后退,只好回到独木桥这边来……我背后传来女人的嬉笑声,回头见一个女人从独木桥上过来,手里舞弄一根扁担,扁担上竟然缠绕着一条足有五六尺长的大蛇,尾巴还在蠕动。她显然是在招呼我,我走近河边,才听清她问的是:“喂,买蛇不买?”她毫不在乎,笑嘻嘻的,一只手扣住蛇的七寸,一只手拿扁担挑住盘绕扭动的蛇身,朝我来了。幸亏管理站站长及时出现,在河那边朝她大声呵斥:“回去!听到没有?快回去!”这女人才无奈退回独木桥那边,乖乖走了……

作品描写的还是进山的路口,梵净山比这偏僻、贫穷的村寨所在甚多。一九六五年暑假我奉命去冷家坝河谷为一所村小选址,食宿在高崖洞一个十分慈祥的老妈妈家。那时三年难关过去了,“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爆发,山村里还算平静安宁。即使这样,身处穷乡僻壤的农民也还是糠菜半年粮啊。记得那个老妈妈为了让我们这些来自山外的年轻先生吃得好一些,真是将一颗心都操碎了。每到吃饭的时候,她都要动情地对我们说:你们来早一些,家里还存有几个洋芋;你们晚来几天,山上的南瓜也就老了。现在来,青黄不接呀,你们就将就一些吧!这个老妈妈的话,一辈子都铭刻在我的心上,永远不会忘记了。如今想起她当年的话,忆起她当时的神情,我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一阵阵潮湿……

就在三特公司梦里对梵净山千百度相寻的时候,许多资本都潮水一般涌来了,因为他们知道,梵净山旅游的瓶颈就是索道,黑湾河的土地突然成了唐僧肉。这些年洪水泛滥,南方冰冻,持续旱情,都是百年不遇,三特公司的员工们,经历了一生中最多的磨难。被视为天下奇观的梵净山索道终于完成了。它全长三千五百多米,高低落差一千二百多米。整套设备由奥地利进口,为世界一流水平。从黑湾河到鱼坳的电瓶车公路也如期完成,路况上乘且与景区风景十分相宜。金顶区域弥勒主殿承恩寺同期揭幕,梵天气象重新俨然,净土殿宇再度伟欤。恰如钟铭所铸:地灵既萃,三峰苍苍;人瑞斯呈,两江泱泱。

昔日的山村小寨黑湾河,已经面目全新。一座座豪华的宾馆掩映在绿荫碧水之间,民族风格的土家院落比肩接踵,溪水潺湲地建有生态植物园,闲云野鹤处可听梵鼓佛钟,当然还有宽阔的现代停车场,还有传统的小吃一条街……以前捉襟见肘的村民,为一粥一饭不能待客的大妈的后代们,如今很多人成了百万、数百万元的老板、富翁,最不济的也可以去各家公司打工,远远强过了离乡背井或者携妇将雏出外寻活……

在滚滚红尘一波接着一波涌来的时候,梵净山,你是否一如既往那样依然永恒?

二○○九年,我与央视四套《走遍中国》的一组人,还邀请了一个在梵净山工作了多年的地质学老专家,一起去考察梵净山的水之源。我们选了九十九溪中的一条小溪往里走。没有路,只能在岸边的荆棘丛里砍出羊肠,或者在湍急的溪流里、长满青苔的岩石上摸爬滚打。沿途我们看见了许多野兽从山上下到溪里饮水的形迹与它们老死在溪边的骨骸,看见了梵净山特有的珍稀动物胡子蛙的婴儿蝌蚪,在溪边的一些岩石下嬉戏,还看见了梵净山经历冰川时代的岩石标记……其中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山上的水。我看见每一道山的褶皱处都会飞下一瀑流泉,或泻下一条清溪,汇入我脚下的一湾河谷,一直到溪谷的终点,我们也没有看见地下水涌。这时,我才明白老百姓给我说的,梵净山九十九溪的源头就是献果山上那一草一木所积蓄下来的雾泉。这样的现实令我们震惊,辰河、酉水以及穿境而过的乌江,都是梵净山的每一棵树、每一棵草对人类及所有生命的无私奉献哪!

我们在金顶下的索道站房住了一个星期,山下是阳春三月,山上却是雨雪纷飞。红云金顶云遮雾盖,那些北京人有些着急。我玩笑着说,你们要见她,她得先把你们看清楚了呀!其实也正好成全了他们,让他们看到了更多的生命奇迹的存在。一到晚上,大家都聚在一起,在门外如雷的风啸中畅谈心中的梵净山。大家都有了对生命不同的悟。在离开梵净山的那个早晨,大佛山华丽现身了。不仅弥勒道场的所有景观历历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九道山脉绵亘盘桓的恢宏气势也让凡尘中人醍醐灌顶。最令人刻骨铭心的是,竟然在我们的眼前出现了大佛的幻影。我自己多次见过了佛光,见过了禅雾,也见过了瀑布云海,但是就是没有见过大佛幻影。顺眼看去,此时在那牛尾河谷丝丝缕缕的彩云背景之上,一个头戴宝冠身披璎珞的巨大弥勒菩萨幻象端坐其间。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呀!大家都叫快照快照。摄像师两手一摊,长叹一声,机子功能不够,佛影留不住呀!

细想一下,你就有功能强大的摄像机又能留下梵净山无处不在的生命神迹吗?在几千年的时间里,她召唤来巫,召唤来道,召唤来佛,召唤来基督,召唤来无数的生命。她不喜欢战火,她希望带给这片地域众生的是祥和,是宁静……

梵净山,她是一座佛山、道山、巫山、或者基督的圣山?是抑或不是,让读者自己评说吧,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是我们心中永远追求的乌拉尼亚!

二○一二年的一个春日,我与张泉在梵净山承恩寺后面一个草坪环绕的山石上曾有过一席倾心之谈。那时夕阳快要下山,高山上风很大也很凉,头上飘过几片云絮,远处有流泉的声响。有那么一刹那,我的眼里充满了盈盈的泪水,我发觉他的眼里也有泪光,都在美丽的夕阳里闪闪烁烁。我突然想起了沈从文先生的那句话,美总是令人伤心的。其实何止美,在世俗社会里,真与善不也一样是令人伤心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曾经见识过的许多追求真善美的沧桑人事,虽说与大千世界相比只是沧海一粟,但凭此也足以让此时此刻的我们唏嘘不已、感慨万端了。

于是就有了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