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密码

我坐在这里已经很久了。从这里往山下看，可以极目几百里天地。稍近的地方，是怪石嶙峋；往下，是矮林婆娑，这种矮林是高山杜鹃与铺地梭罗，叶片细而密，枝杆虬结连着虬结，透出了远古那无边洪荒的苍凉；穿过高山杜鹃与铺地梭罗，就是杳无边际的针叶铁杉与冷杉，这种四季常绿的傲对长空的珍稀树林在悬崖上旁逸斜出，千山万壑便因此郁郁葱葱；再往下，应该就是常绿阔叶林带，季节的落叶将大地铺垫上了厚厚的地毯，腐蚀一层又盖上一层，无法排遣的肥沃便向着那斑驳而又粗大的树干上延伸，将密密的青苔与鲜艳的菌伞从树根植上了树冠；沿着绿色且让我们眼光再次向下穿越，我们便见到了那密如蛛网的广袤的茅草与楠竹林了……

我的脑海里此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发生在内战末期一个远房姑姑带着一队人马逃亡梵净山时的一段插曲。

她说，腊月二十九日，他们这支国军残余已经在四面楚歌的时刻逃到了原始森林里，一到了这片荒无人迹的老林子里，所有的人都被长久的疲惫击倒在地了。她也一样，四肢紧紧贴在松软的叶床上时，那一刻应该就是死亡般放松的感觉。然而，她却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遮住了半边天空的黑影箭一样，不，不像箭，应该说像一朵云，被疾风吹动着的一朵乌云，接着便倏忽一下又从她眼前消失了。她死过去了的心突然间又燃烧起来。她认定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头野猪，一头起码在五百斤以上的野猪。如果说这头野猪这么掠过去也就算了，偏它却在她的视野里停了下来，一个肥肥的臀对着她，一撅一撅的将尾子甩得天女散花的拂尘一般。她激动起来，几乎是贴着地面迂回着慢慢向它靠近，她用枪对着那物事的屁眼。她一生中就这么一次非常专注地观察着这个部位，活物身上最令她厌烦的部位。当她就要扣动扳机的时候，那物事突然冲下了一个土坎，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她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正遗憾着准备收枪，那物事却又像一轮月亮一样升了起来。开始是一对耳朵，金黄色的，像两张阔大的雨中芭蕉叶片。然后是眼睛，两湾碧水似的，向四面八方流淌着它的美丽与善良。接着是红装素裹、玲珑剔透的身段一览无余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她终于看清楚了，这不是一头野猪，而是一只金獐，一只硕大无朋的金獐。金獐的每一根毛此时都如太阳的一颗金针，晃得人眼睛里全是燃放的礼花。她把眼睛闭了起来，然而那蹄声，踩在软叶上那略显迟缓却悠扬的蹄声正向着她靠近，毫无芥蒂也毫无警觉，一边迈步一边还舔吃着身边的嫩草，很是绅士。

她将放下了的枪又举了起来，对准了金獐的眉心。打抑或不打的意识在她的手指间跳上跳下，最后，她咬紧牙关，狠狠地扣动了枪机。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了喧闹声。她想起了今天是大年除夕，她身后的那些人是跟着她来到了这里的，痛心的感觉汹涌起来。于是，她将放下了的枪又举了起来，对准了金獐的眉心。打抑或不打的意识在她的手指间跳上跳下，最后，她咬紧牙关，狠狠地扣动了枪机。乓的一响，几乎贴着她的金獐倒下了。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真该千刀万剐了。她当即匍匐在地，泪如泉涌。

当她终于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看见了西边山梁上悬挂着一轮孤独的落日，惨白的一张脸观照着梵净山上那无边绿海下面的故事……

那无边绿海里面究竟潜藏着多少故事呢？谁能去解开中间的密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