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精进修行
在玉泉寺时,老友杨白民前来探望李叔同,这时李叔同恭写了一篇格言,与老友共勉:“古人以除夕当死期;一岁末了,如一生的尽头。往昔,黄檗和尚说:‘你事先如不准备一番,等腊月三十来到,凭你手忙脚乱也嫌晚了!’因此,一年开始,你便准备除夕的大事;初识人间悲欢,便准备生离死别的来临!人生是一场断梦,荏荏苒苒,悠悠忽忽,谁知道哪一天,死神来临!因此,生命无常,要时时警惕,自誓自要,不要把美好的岁月蹉跎!”在李叔同看来,出家乃大丈夫事,非王侯将相所能为。出家需要的是与世俗决断的勇气,甘于在青灯古佛旁精进修行,不再留恋世间的繁华与情缘,这对于常人来说是无法做到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年少时奋力学习,中年时可成家立业,晚年时可含饴弄孙,这是比较温馨快乐的人生场景。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明白这一切都是转瞬即逝,转眼成空的呢?一般人尚无法舍弃俗世生活,而对于曾经享尽荣华富贵,在社会上又极负盛名和地位的李叔同来说却就那么决绝地放下了。不得不说,李叔同是具有大根器之人,他曾经因世间的智慧和才华在艺术领域风光无限,而后又看破世间,明了世间的本质,转而追寻更高层次的了悟和解脱。
李叔同既然出家,以他的性格,是急于想好好修行,早日成就的,但第一要务是寻找一处适合修行之地。李叔同在俗世的朋友很多,有时会有很多干扰,因此他想寻找一处清静之地精进修行。一开始他在浙江本地寻找,受浙一师门生楼秋宾的邀请,他携弟子弘伞法师先去新登,欲在贝山建房终老,但因种种原因未能满愿。他只好在楼秋宾家里以及秋宾家附近的灵济寺住了两个多月,后又前往锡衢州莲花寺住下一直到第二年的正月又一次返回玉泉寺。这一来回让李叔同明白“杭州多故旧酬酢”,还是摆脱不了朋友之间太多的应酬、干扰,无法“息心办道”。因此,他继续寻找真正能够清静修行之地。在这个时候,曾与李叔同同窗于南洋公学的林大同来玉泉寺介绍说,永嘉的气候和自然环境都非常适合修行。那里不仅安静而且温暖,既可保障不受多人干扰,又对虚弱的身体有利。如此介绍让李叔同非常高兴,他请林大同引荐。不仅如此,得闻李叔同想去永嘉的事情,玉泉寺的常住吴建东也主动写信给他的知己,叮嘱他李叔同去了永嘉之后“凡所需求,无虑难继,有某在耳”。在这些朋友的帮助下,李叔同终于在不久之后接到了邀请,便欣然前往。
李叔同到达永嘉后,常住庆福寺。期间虽有云游,但终归还是会回到寺中。在这里,他免去了过多的俗务和干扰,能够静下心来集中精力研究律学,闭关后编制《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为此,他还专门自约三章:“余初始出家,未有所解,急宜息诸缘务,先办已躬下事。为约三章,敬告同人:一、凡有旧友新识来访者,暂缓接见。二、凡以写字作文等事相属者,暂缓动笔。三、凡以介绍请托及诸事相属者,暂缓承应。”一个月后,李叔同又将《掩关谢客简》分别寄给诸友人:“敬启者:不慧痛念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自今以后,掩关念佛,谢绝人事。谨致短简,以展诀别。他年道业有成,或可启关相见。凡我师友,希垂鉴焉!”由此可见,其学佛决心之坚定。他也确实这样实行了,在闭关期间,无论是何方人士,李叔同都谢绝接待,包括温州专员林鹍翔及后任的张宗祥。这二人因官位显赫,寺中的寂山长老怕得罪了他们,当林鹍翔来时,长老劝李叔同出来接见,未果。后来,当张宗祥来时,寂山长老心想,他可是李叔同的故交,怎么也得出来见个面叙叙旧吧。可是没想到,李叔同对此垂泪:“师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谋衣食,纯粹是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抛弃,况朋友乎?乞婉言告以抱病不见客可也。”最终还是没有接见。不仅如此,李叔同家里来的信他一律不拆,并托人在信封后面批注“该人业已往”,然后退回。人们无法理解他的行为,李叔同解释道:“既经出家,便应作已死想;倘为拆阅,见家中有吉庆事,恐萌爱心;有不祥事,易引挂怀,不若退还为得也。”可见,李叔同对于世俗之事之名利已全部放下,他使用的是断离的方法,即与之隔绝,永不触碰,以此保持一种淡然平静的内心。李叔同的这些做法让寂山长老非常崇敬,想到他曾经的成就和现在的决绝是多么的难得,因此非常照顾他,不仅按照他的饮食习惯将吃饭时间提前,而且还多以面条奉之。
闭关期间,他除了为母亲书写过《赞地藏菩萨忏愿仪》一卷和《佛三身赞颂》三种,并将之回向。其余时间他都在披读《四分律》。三个月后,李叔同终于编写完成《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的初稿。之后又写《佛说无常经》《佛说略教戒经》《阿含经》《杂阿含经》和《本事经》,辑录《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犯相摘记》等。
除了自己努力修持以外,李叔同还谨记修行人上求佛道下化众生之任,将度化众生亦放在极为重要的地位。他首先从自己的朋友度起,李叔同曾对天涯五友之一的袁希濂说:“你前生也是一个和尚,希望你能在朝夕之间,多念经读佛。”临别之时,还送他《安士全书》,这本被印光大师称为“善世第一奇书”之书,在佛教界被认为是准佛经。因为它的主要内容就是通过一个个的历史故事来劝人诸恶莫做、诸善奉行。虽然袁希濂当时对李叔同的做法和这本书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多年过去,当再次看到《安士全书》并仔细阅读后,他被佛法深深地折服了,深感学佛之事不可再耽搁,因此开始设佛堂,念佛诵经,最终皈依印光法师。袁希濂入佛门,除了自己的慧根和宿世善因外,还与李叔同的度化有着密切的关系。
《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
前文曾提到,夏丐尊一句话曾经直接刺激了李叔同由居士向出家人的转变。虽说当时是夏丐尊的赌气话,但对李叔同来说却是一种激励。李叔同出家后,夏丐尊虽一时难以接受,但从内心里却是敬仰他的。由此,在李叔同的影响之下,夏丐尊也接触了佛教。一九二一年,夏丐尊给李叔同写信说:“我发心素食以来,在心理上,还只是觉得信佛只是信了一半,信得不够虔诚。每次看到你那种赤诚、牺牲的宗教家风,献身于佛道的不休息精神,再回想你往日在艺术上的成就,以及青年时代的生活,前后对照,如挥鞭断流,使人汗颜不已。因此,我现在开始实践佛家的修持生活,每天早晚持‘阿弥陀佛’圣号,愿师在光中加被。我今天在佛道上刚刚起步哩。”从这封信我们看出,李叔同抛弃以往的荣华富贵和名利权情而皈依佛门,这一事情本身就是一种教化,不仅使夏丐尊因此而信佛,李叔同的学生丰子恺以及后世看过他传记的人,亦不乏因此而学佛修行甚至皈依佛门出家修行的。这样一种行为的震撼力和教化力胜过很多的言说劝导。李叔同看到信后为夏丐尊从排斥佛教到身体力行地实践感到非常欣慰。他为夏丐尊写下了高僧大德的法语,并在文末写道:“丐尊居士发心念佛,为写先德法语以督励之。”借此来激励他。
杨白民亦是李叔同的知己,李叔同出家前后的许多事宜都交付他来处理,可见二人关系之深厚。李叔同的出家,对于杨白民的触动虽然也是极大的,但他依然在红尘中行走,并未有修持佛法解脱生死的意向。当然,李叔同还是希望杨白民能早日了知人生如梦幻泡影、三界如火宅的道理,从而早日修行,了脱生死。李叔同特意为杨白民写了一首由宋法常法师入寂前所作《渔父词》:
此事楞严尝露布,梅花雪月交光处,一笑寥寥空万古。风瓯语,迥然银汉横天宇。蝶梦南华方栩栩,珽珽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
这首《渔家傲》意境高远,将人生的真相揭示得淋漓尽致。而今忘却来时路,使人在三界中沉沦,在六道中不断轮回。李叔同借此劝挚友杨白民能够早日学佛,早日摆脱轮回之苦。
寂山长老对自己在各方面的关照让李叔同非常感动,加上对律学的研究让他明白云游的出家人要想在一个寺院安定下来,就要拜寺里的住持为“依止阿阇梨”。这一切让李叔同暗下决心要拜寂山长老为师。于是,李叔同选择好日子,来到寂山长老的住处,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红纸,奉给寂山长老,并叫了声“师父”。寂山长老听到后一惊,赶快说:“弘师,你不能这样呀!这样会折罪我的!……”他看了一下李叔同奉给他的红纸,原来是李叔同拜寂山长老为师登报的启事。寂山长老看到后还是非常不安,他说:“余德少薄,何敢为仁者师?”李叔同说:“我以永嘉为第二故乡,庆福作第二常住,为了能使我安心办道,恳请师父收下弟子为幸。”寂山长老还是感到惭愧,还是在拒绝李叔同:“那是无论如何不敢当的,请安心潜修佛道。只要庆福寺能做的事,都要为仁者奉出一切,但,以老衲为师,则是万万不敢!”尽管如此,李叔同决心已下,而寂山长老觉得李叔同这样有大愿大德之人能拜自己为师,也是一种荣耀。自此以后,长老对李叔同更加敬佩了。李叔同回去后,写信给吴璧华、周孟由两位居士,请求这二位居士向寂山长老转达自己的诚意。至此,寂山长老才勉强同意。李叔同得知长老同意做自己的师父,第二天一大早便带上毡子、衣具,披上架裟,前往方丈所在地,将毡子铺在座位上请长老就座。寂山长老不接受李叔同的礼拜,李叔同就向空座礼拜,从这一刻起,寂山长老正式成为李叔同的师父。几天后,李叔同不仅将自己拜师之事刊登在报纸上,而且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称寂山长老为师父。整整三年,寂山长老对自己师父的身份始终不安,终于,寂山长老写信给李叔同,请他以后不要以弟子自称。李叔同却回信说:
李叔同像
师父大人慈座:
顷奉法谕,敬悉一一。……弟子到此以来,承唯善师兄诸事照拂,慈悲摄护,感激无既。以后恩师与唯善师兄晤面时,乞常常随时为之谆托一切,至为深感。又弟子在家时,实是一个书呆子,未尝用意于世故人情。故一言一动与常人大异。此事亦恩师婉告唯善师兄,请其格外体谅而曲为之原宥也。弟子以师礼事慈座,已将三载,何可忽尔变易?伏乞慈悲摄受,允列门墙,至用感祷……
李叔同书法作品
由此可见,李叔同对寂山长老的感念和认可。也许被李叔同的一腔赤诚所感动,自此以后,寂山长老也就默认了,李叔同亦能安定修行。在这期间,他经历了妻子俞氏的去世。壬戌年正月,李叔同收到了天津老家的来信。信中告诉他,他的结发妻子俞氏病故,望他返乡料理后事。对于俞氏,李叔同的内心是愧疚的,俞氏自从嫁到李家以来,就忍辱负重,甘愿为家庭牺牲一切。她没有得到过丈夫的爱情,甚至在看到李叔同日本妻子的油画时有所怀疑但也从未追问过什么。因为中国传统女性大都这样,既然嫁作人妇,各种义务辛劳都是理所当然的,丈夫纳妾亦在情理之中,丈夫就是她们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这样一位贤淑的妻子,给了李叔同极大的自由空间,帮助李叔同照顾了一辈子天津的大家庭,养育了两个孩子。如今往生他处,再无见面之日,李叔同对此内心是凄凉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回乡为俞氏超度,可当时军阀混战,大环境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只好为俞氏设灵,不停地念往生咒和《地藏菩萨本愿经》为其超度。通过父亲、母亲和妻子的离去,使李叔同更加透彻地认识到了人生的无常和无奈,更明白了人的一生如镜花水月,虚妄不实。因此,更加坚定了他修行的决心。他努力深究律学经典,并不断修订补充着《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
这一年的夏天真是多事之秋,温州受到了台风的袭击,许多房屋倒塌,人们无处安居,遭受各种痛苦。李叔同本来身体就不好,羸弱多病,再加上他在修行和研究佛教经典方面用力过甚,导致痢疾缠身,但他并未告诉任何人。寂山长老得知后非常担忧,遂前来探望,而眼前的一幕则让寂山长老心疼不已,李叔同本来就消瘦的脸和身体更加嶙峋可怕。寂山长老马上要求他就医。李叔同说:“大病从死,小病从医。今是大病,从死就是了。”寂山长老安慰他道:“上人不必多虑,不会那么严重。”李叔同此时对寂山长老有个请求。长老说:“有何要求尽管提,小僧当尽力而为。”李叔同请求长老待他临终之时,将门窗关闭,再请法师们助念佛号。如断气,六小时后,用被褥裹身送入江心,与水中动物结缘。长老听到这一请求后感到李叔同求生净土的心如此急切,内心无比酸楚,老泪纵横。前来探病的出家者们,听到二人的对话,更是悲痛不已。但是,在李叔同等待死亡的过程中,他并没有放弃念佛拜佛,过了一周左右,病却奇迹般地痊愈了,这更加增进了他对佛菩萨的崇信。身体完全康复后,李叔同还不忘给夏丐尊送些小礼物,鼓励他努力念佛。
这一年冬天,经常为李叔同送饭的厨师陈阿林去世。这位陈阿林每次为李叔同送饭都特别有礼貌,等他吃完饭后收拾碗筷并端详他的脸。如果李叔同吃得太少,陈阿林就会非常担忧。因此,李叔同和他非常投缘。可是,陈阿林后来得了肺痨,虽然重病在身依然努力工作,只是在过年时休了十天的假,回来后就取走被褥不再来寺院工作。临走时他非常不舍李叔同,此次见面之后竟成永别。听到陈阿林去世的消息,李叔同非常悲痛,遂下笔写了《庖人陈阿林往生传》:
陈阿林,名修量。瑞安下林乡人。幼业烧瓦。后居城下寮掌斋厨。辛酉三月,余来温城,始识阿林。面黄颧削,无福德相。入侍饮膳,常合掌致礼。食竟,撤盂皿,辄视余面,目久不瞬,如童睖。见余食少,愀尔改容,必穷其故。旧病肺喘,咳嗽不已。然操作勤苦,未尝以是介意焉。夕飧后,恒侍僧众诵阿弥陀经。持佛名号,吭声凄紧,声绝同侣。新岁十日,辍职。越二日,来寮,检取衣被,恋恋不忍去。适有佛事,须人助治,乃暂止焉。留滞数日,未尝言对,十六日午,捧面器入余室内,着新絮袍,冠履襟带,仪观至伟,相顾而喜,且谓不复去矣。后闻人言:阿林是夕归家,居无何,宿疾转剧。二月初七晨,属人沦汤,自濯巾沐浴已,卧床念佛,泊然而化,阅世三十有一。
赞曰:阿林治庖城寮,先后二年,非勤修净行者。然观其生死之际,脱焉无所累。人谓阿林愚,是其所以不可及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