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后期作品赏析

2.后期作品赏析

柯文辉先生认为李叔同的书法:“自出家至五十岁左右,字的结体由矮肥变为正方,骨骼挺劲,力在骨中,笔画稍瘦,起落严谨,放少敛多,跳出北碑影响。看外部之美不如往昔,而平淡冲和,与世无争,虔诚苦行,流于笔端……晚年的字火气消尽……字形变得狭长,结构运笔很疏松,脱去旧貌……而我们呢看到的却是光风霁月,涤荡俗念的宁静淡远,不求工而至工,浑然一体,妙迹难寻,镜底昙花,超脱中含着不能超凡入圣的圣情,一片童趣与高度修养相结合的博大深邃。”总体而言,李叔同后期的书法作品主要包括六种风格。一种是篆书,此类风格的书法作品典雅正统,但存量较少,这类作品主要体现在“南无阿弥陀佛”的小尺幅作品中。第二种是隶书,此类作品端庄大气。第三种是纯草书,通过我们前文的论述可以发现,李叔同出家后深受印光大师的影响,所以摒弃了草书的创作。由此可以推断,此类书法作品应为李叔同刚出家之时,还未受到印光大师教导之前所作。此类作品肆意挥洒,潇洒活泼却不失厚重之感。第四类是行书、楷书、草书相结合的作品,这些作品大都为出家前期所作。随着李叔同修行水平的不断提高,内心的染著越来越少,使得第五种书法作品逐渐得以呈现,即一九一九年给夏丐尊所写的以魏晋小楷为主要风格的《楞严经》摘句。此作笔锋尖利,方折较多,庄严古朴,淡定自若。同样风格的作品还有一九二四年写的《佛说大乘戒经》,此作字肉多,藏锋多见,饱满圆融。第六种是魏碑式的楷书。如一九二二年的《苏轼画阿弥陀佛像偈》,此作用笔变化多端,整体感觉趋扁,但充满活力。

署名“演音”的李叔同书法作品

一九二四年前后,李叔同专注修行,于书法方面用力不多,其书法作品多呈现出虔诚、恭敬之姿态,对于书法风格变化创新并无追求。这样的书法风格深得印光大师所赞赏:“十日前接手书,见其字体工整,可依此书经。夫书经乃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能如是者,必能即业识心成如来藏,于选佛场中可得状元。”通过这段话,我们除了感受到赞赏之外,还能体察到印光大师的规劝,即在写字时逐渐放下以前的习气,从而转识成智。因此,李叔同这一时期的书法作品多为恭敬严谨、庄严肃穆,以表诚意,也与其心识逐渐清净有关。可以说,李叔同这一时期的作品已经脱离了“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达到了他所谓的“文字之相,本不可得。以分别心,云何测度。若风画空,无有能所。如是了知,斯为智者”之无相境界。这种书写心境和境界黄庭坚也有,他曾说过:“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故不择笔墨,遇纸则书,纸尽则已,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弹。譬如木人,舞中节拍,人叹其工,舞罢,则又萧然矣。”可见,书法的最高境界就是离相、不作意,一切技巧都抛在一边,用无分别心而为之,这样的书法作品才有内涵、韵味和灵魂。

当然,要鉴赏李叔同的书法作品,就绝对不能绕开《护生画集》。《护生画集》宣传“护生就是护心,救护禽兽虫鱼只是手段,倡导仁爱和平是目的”,以通俗的方式教导人们尊重生命,善待动物,自发行以来反响显著。在共同完成《护生画集》的过程中,李叔同多次致信丰子恺、李圆净,其中提到:“《戒杀画集》出版之后,凡老辈旧派之人,皆可不送或少送为宜。因彼等未具新美术之知识,必嫌此画法不工,眉目未具,不成人形。又对于朽人之书法,亦斥其草率,不合殿试策之体格(此书赠与新学家,最为逗机。如青年学生,尤为合宜)。”李叔同认为,他们这种崭新的艺术形式不一定会被守旧者所接受,尤其他的书法风格更将如是,他嘱咐弟子们多赠送给新学派人士,因为他们思想先进开明,能够领会其中的奥义。古人云“道不同不相为谋”,李叔同作为曾经有着留日背景和深受西学影响之艺术家,他不循规蹈矩,不遵循章法,而是在境界中将书法应用得游刃有余。因而,如果达不到这一境界,没有相应学识之人,则是很难接受和理解他和他的书法的。对于《护生画集》中的书法风格,李叔同如是说:“案此画集为通俗之艺术品,应以优美柔和之情调,令阅者生起凄凉悲悯之感想,乃可不失艺术之价值。若纸上充残酷之气,而标题更用‘开棺’‘悬梁’‘示众’等粗暴之文字,则令阅者起厌恶不快之感,似有未可。更就感动人心而论,则优美之作品,则能耐人寻味,如食橄榄(此且就曾受新教育者言之。若常人,或专喜残酷之作品。但非是编所被之机,故今不论)。”可见,在慈悲等视的心境之下,他的书法要向世人传递的是真、善、美,是和谐,是教化感染,是教人行善积德。在这一宗旨之下,书法要柔美、温暖。据夏丐尊十年后出版的《续护生画集序》中记述:“犹忆十年前和尚偶过上海,向坊间购请仿宋活字印经典。病其字体参差,行列不匀,因发愿特写字模一通,制成大小活字,以印佛经。还山依字典部首逐一书写,聚精会神,日作数十字,偏正肥瘦大小稍不当意,即易之。期月后书至刀部,忽中止。问其故,则曰:刀部之字,多有杀伤意,不忍下笔耳。其悲悯恻隐,有如此者。”由此可见,《护生画集》的本意就是倡导人们以柔软、平和、慈爱之心来对待世界,李叔同为此画集所作的书法亦与其主旨相一致,即以匀称、正统、平和为特点,边框留白凸显境界。其字体修长,在楷书、行书、草书间转换,笔锋上提,灵动充逸,充满温情,从而充分体现了帖体的效果。由此不难发现,《护生画集》中的书法风格亦是其寒瘦书法的代表作。

除了《护生画集》之外,还有一幅作品被后人所重视,因此,在品鉴过程中我们不能绕开它,这就是李叔同圆寂前所写的“悲欣交集”四个字。柯文辉在《弘一大师书法手书格言序》中说:“弘一大师的最后遗墨‘悲欣交集’,脱尽铅华,真气流衍,无滞无碍,达到他个人书法艺术的顶峰:忘人忘我,一片浑茫。此作是继王羲之《兰亭序》、颜鲁公《祭侄文稿》、杨凝式《韭花帖》、苏轼《寒食帖》之后,抒情书法的又一座高峰,在文化史上有纪念碑的意义。”梅墨生在《弘一法师、郭沫若书法批评》中也说:“弘一书法前后脱胎换骨,判若两人。其绝笔‘悲欣交集’为二十世纪书法之一里程碑之作,是‘心画’。它浓缩了作者个体生命的最大真实与全部信息,它是二十世纪的《兰亭序》或《祭侄稿》。”可见,李叔同的这一墨宝在当今书画界仍然享有盛名,在当代书画家的眼中,能够比得上李叔同这一作品的书法作品少之又少。实际上,这四个字是李叔同一生书法实践的结晶,同时还是在中国书法界具有不可替代地位的墨宝之一。从作品的内蕴上看,可以理解为:在圆寂之前,李叔同的修行已有一定的成就,从这一点上来看,他是欣喜的;但想到还有那么多众生尚在苦海中煎熬,尚未了脱生死,他又深感悲哀。这四个字体现了佛教大乘菩萨的“慈悲喜舍”之精神。由于气力不足的原因,这四个字看起来稍显吃力、倔强、不循章法,墨色由浓转淡,超越了一切相,给人一种没有烟火之感。

当代研究李叔同的大家金梅先生认为:“如果说,李叔同早期——入佛以前的书法显得真力开张的话,中期——自出家至五十岁左右的作品,尽管从外面看,其力势已不如往昔,但依然骨骼俊健,力在骨中,可以说,这是作者于人间之事仍不无一争的间接反映。乃至晚年,他在佛门中经过了长期的修炼,涤荡了种种俗念凡情,消滤尽人间烟火气,终于接近了忘人忘我一片浑然的境界,其书法艺术,则就呈现出了‘平淡,恬静,充逸之致’。而这,也可以说是他青少年时期所受唐静岩‘规秦抚汉’‘胎息六朝’之教的深远影响吧!”因此,可以说,李叔同晚年的书法作品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亦实现了对以往各种书体的超越,最终形成了自己极简的风格。总体而言,李叔同出家之后的书法作品以宗教为内容,不再有棱有角,风格简洁,线条平直,字体瘦弱,故而有学者将其字看作是“如蠕动而昂首的蚕宝宝一样”,给人以返璞归真的纯粹之艺术享受。

署名为“一音”的李叔同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