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病卧草庵
一九三五年,李叔同在广洽法师的护送下,前往惠安县的净峰山道场弘扬佛法。惠安县是泉州东北处的一个小县城,此地古刹云集,但以净峰寺最为有名。李叔同来到惠安之后,对此处的环境极为欢喜,他对广洽法师说:“余今年已五十有六,老病缠绵,衰颓日甚。久拟入山,谢绝人事,因缘不具,卒未如愿。今岁来净峰,见其峰峦苍古,颇适幽居,将终老于是矣。”后来,他给夏丐尊写信说:
丐尊居士道鉴:
久未致讯,至念。上月徙居山中,距邮政代办所八里,投信未便,故诸友处悉无音问也。兹拟向佛学书局请经,附一笺乞转送,并(乞由晚睛会施)洋三十圆附递,费神,至感。山乡风俗淳古,男业木、土、石工,女任耕田、挑担。男四十岁以上多有辫发者。女子装束更古,岂惟清初,或是千数百年来之遗风耳。余居此间,有如世外桃源,深自庆喜。开明出版拙书《华严集联》及《李息翁法书》,乞各寄下三册,以结善缘,感谢无尽。惠书,乞寄厦门转惠安县东门外黄坑铺港仔街回春号药店刘清辉居士转交净峰寺弘一收。
演音疏
可见,此地民风淳朴,环境清幽,犹如世外桃源,远离了尘世的喧嚣,这正是李叔同所喜欢的。但更为重要的是,李叔同在此实现了他普度众生的宏愿,这令他满足和欣慰。由此可见,李叔同本性喜清静,因此这种世外桃源之地,最合适他不过了。来到净峰寺之后,李叔同的主要任务就是在世间度生。李叔同自来惠安弘法十七次,听众近千人,为四十二人证授皈依,三十七人证授五戒。先后为信徒讲解了《华严经普贤行愿品》《四分律戒本疏行宗记》《地藏九华山示迹大意》《藕益大师事迹》等。在此期间,他还点校了《含注戒本疏》和《行宗记》。同时,撰写了《四分律含注戒本科》《菩萨戒受随纲要表》等。不仅如此,李叔同还写了许多书法作品赠送各处。将佛法的种子播撒各处,这让李叔同深感欣慰,虽然肉体劳累,但内心充实祥和。净峰山下有一位基督教徒,名叫庄连福,是小学的校长。他听说李叔同到来的消息之后,非常迫切地想要见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法师,就基督教和佛教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但遗憾的是,庄连福被李叔同的随行传贯法师挡了下来,理由是庄连福是一名基督徒,而李叔同则是佛教徒,不同的宗教最好不要相见。庄连福不甘心,他详细地给传贯法师解释了两个宗教的共同之处,都是教人行善,都是救度众生,因此有相通之处。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如愿。听了传贯法师阻拦庄连福拜访的事情之后,李叔同批评了他,并嘱咐他务必下山给庄连福道歉。传贯法师只好长跪在庄连福上课的教室外面,恰好被其看到。于是,他走出来扶起了传贯法师,并请他去办公室喝茶。传贯法师不肯去,说:“小僧传贯,是奉师父之命特来向你们赔罪道歉的,怎么还能让你们接待呢?”说罢,从怀里取出李叔同送给庄连福的《华严经》和四幅单条书法。李叔同对不同宗教的宽容和慈悲,令庄连福无比感动。之后几天,他带了几位道友一起上山聆听李叔同讲法。好多年过去了,庄连福依然记得听讲时的情景,他深情地回忆道:
净峰寺
弘一大师缓慢而沉着地走到佛像前,虔诚地点上三炷香,并且整齐地插在香炉里。转过身来,对满室听众仅作微笑而已,甚为凝重,然后才坐在一把方形的禅椅上,面向听众,非常肃穆和蔼。他的座前架着一个小竹屏,屏上放着经书,距他的眼睛一尺有余。一开讲,大师目不转睛,聚精会神,用普通话讲述(传贯法师站在旁边翻译),吐字清晰,论点鲜明,论证有序,非常有说服力。听众都听得入神,全场鸦雀无声,静到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尽管听众中有个别想咳嗽的,也都忍耐着,或者悄悄地到门外去,不敢打扰这宁静的气氛。
可见,李叔同讲经的水平是非常高的,也是极具吸引力的。
在《惠安弘法日记》中,李叔同详细记载了他的弘法事项:“二十一日上午为一人证受皈依。下午乘马,行二十里,到许山头东堡,寓许连木童子宅。二十二日,在瑞集岩演讲。二十三日、二十四日,在许童子宅讲演,并为二十人证受皈依及五戒。二十五日上午,到后尾,寓刘清辉居士菜堂,下午讲演。二十六日上午,到胡乡,寓胡碧莲居士菜堂,下午开讲《阿弥陀经》。二十八日讲经竟,为十七人证受皈依及五戒。二十九日上午,到谢贝,寓黄成德居士菜堂,三十日讲演。十二月初一日上午,到惠安城,寓李氏别墅,今为某小学校。初二日,到如是讲堂讲演,听众百人。”可见其忙碌至此。
连日的奔波辛劳使得李叔同原本不够强壮的肉身又发生了状况,得了风湿性溃疡的病。一开始他并未在意,所以一直拖延治疗,待到年底之时,实在无法承受病痛的折磨,才于一九三六年初回到草庵。
李叔同在草庵发起了高烧,很快陷入昏迷。病情也一天天恶化,本来前臂溃疡化脓,后又发展到上臂,最后脚和腿都肿胀,眼看着人就不行了。但七八天后,他又慢慢缓了过来,伴随着高热消退,神志也逐渐清醒了。此时,李叔同并无挂碍,唯有念佛往生净土。同时也向传贯法师立下了遗嘱:
命终前请在布帐外助念佛号,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终后勿动身体,锁门历八小时。八小时后,万不可擦身体及洗面,即以随身所着之衣外裹破夹被,卷好后,送往楼后之山凹中,历三日有虎食则善;否则,三日后即就地焚化,焚化后再通知他位,万不可早通知。余之命终前后,诸事极为简单,必须依行,否则是逆子也。
李叔同此次情况极为凶险,他也抱了大病求死的心,立下遗嘱,嘱咐传贯法师在他往生之后力行超度之法,并不可挂念,不可动身体、洗换衣物等,这在佛教的超度法门中是极为重要的事宜。如果在往生者刚往生之时便不舍、哭泣、搬动身体等,就会使亡者心生不舍,扰乱其之神识,从而障碍往生极乐,甚至有可能坠入恶道。尽管李叔同对自己的后事做了严密的规划,但他身边的人都不忍他就此离去,因而精进诵经,为他祈福,盼其能早日康复。与此同时,厦门佛教养正院的一些学僧也为他念佛、念忏、祈福。也许是众僧的合心合力感动了佛菩萨,李叔同竟然再一次慢慢好转,待其能下床后,广洽法师便带他前往厦门就医。来到厦门后,李叔同住在南普陀寺,他深情地告白诸弟子:“这次得病后,幸赖仁等诵经忏悔,消灾祛难,才得以起死回生,重来厦门与诸位见面。实在感谢无尽!感谢无尽!”对于此次大病,蔡吉堂、吴丹明在《弘一法师在厦门》一文中记述:“一九三五年四月至一九三六年,弘一法师曾二度赴惠安大弘佛法。惠安乡村环境卫生较差,法师左手臂皮肤生湿疹甚剧,返厦居南普陀寺。经我介绍黄丙丁博士为之治疗,见效甚速。他曾函曾词源居士称‘宿疾已愈十之八,再迟一月,或可痊愈,因系慢性症,不可求速效也。仁者如晤蔡吉堂居士时,乞为询病愈后,如何酬谢黄博士,便中示知不宣。’后来黄丙丁博士婉谢了弘一法师的酬谢。法师即做《大藏经》木箱,外镌黄博士施助字样,并手书《心经》和墨宝数件赠黄博士。……”从中可知,此次厦门就医,蔡吉堂居士邀请了黄丙丁医生为李叔同治疗。黄医生作为留日医学博士,医术高超、视野开阔,他为李叔同用药物、注射、电疗等多种手法进行治疗,效果明显,但只收取了些许医药费。对此,李叔同心里过意不去,便为黄医生手书《心经》一卷,字幅数件,以示感谢。
除了治病外,李叔同依然没有停下弘法的脚步,依然为弘扬律宗的事业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待病愈之后,李叔同并没有懈怠,而是继续笔耕不辍。他搜寻资料,编写了《南山年谱》。手书《药师如来本愿功德经》,为传贯法师的亡母进行超度,并作跋:“岁次丙子五月,敬书是经,回向瑞集传贯法师亡母龚许柳女居士。愿彼业障消除,往生极乐,早成佛道,普利众生。温陵资寿寺沙门月音。”为已故好友金咨甫手书《金刚经》一卷,题记为:“岁次丙子三月二十一日敬书,四月初八日书讫。以此功德,回向亡友金咨甫梦畴居士。愿彼业障消除,往生极乐世界,早证无上菩提,普度一切众生,沙门演音弘一并记。”并作《奇僧法空禅师传》。与此同时,他还托朋友和学生,请他们从日本名古屋其中堂书店购买律宗典籍。除此之外,编纂《佛学丛刊》是他工作的重中之重,通过编纂此书,他可以将佛法普及到社会和民间,这是他普度众生,弘扬律宗的一项举措。
在研究和弘扬律宗的同时,李叔同也不忘对净土宗的研修。他在鼓浪屿念佛会上嘱咐大家要多读印光法师的嘉言录,反复玩味,从而了知净土精义。在此期间,闽南佛学院有位明鋆法师,向李叔同请教关于净土宗的一些问题,尤其是如何入门。李叔同回答说:“净土宗有两种:一是专修,一是兼修。专修者,如印光老法师所教,诵阿弥陀经外,唯念一句阿弥陀佛,念至一心不乱,乃至开悟得通,此专修法门也。我亦非常赞喜。兼修者,如前诸祖师,都提倡禅净,或密净,或教净等双修,俱无不可。此是随众生根机而定,不能局限于一处的。至于学法相宗者,也可回向往生西方,见弥勒菩萨。如《普贤行愿品》中所说:‘惟此愿王,不相舍离,于一切时,引导其前,一刹那中,即得往生极乐世界。到已即见阿弥陀佛,文殊师利菩萨,普贤菩萨,观自在菩萨,弥勒菩萨等。’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所修持的,以《普贤行愿品》为主,以此功德回向往生西方,可以说是教净双修了。正因为这样,经律论三藏,都是我所欢喜研读的。”如此来看,李叔同虽然主修律宗,严持戒律,但另一方面,他也兼修净土宗,以往生净土为旨归。通过较多的资料显示,李叔同在净土宗方面的造诣也是非常高的。
郁达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