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在永春
一九三九年四月,李叔同前往永春县闭关。据史料记载,李叔同常住永春有五百七十七日,其中五百七十二日都在普济寺闭关修行,此为李叔同自出家以来驻锡时间最长的佛寺。永春位于福建泉州西北处,在古代被称作桃源。普济寺就身处其中,素有“桃源甲刹”之称。此寺庙香火兴旺,住持是性愿法师。李叔同此次前往亦是性愿法师所请,希望他能为众僧树立榜样,端正学风。李叔同生性淡泊,不喜喧闹,所以来到此地亦深感自在舒适。性愿法师推荐李叔同担任寺庙要职,李叔同婉拒了他的好意:“前闻常师面谈时,则云名誉首座。窃谓主席字义,常人将误解为住持。乞仍依前常师所云,用名誉首座之名为妥。虽后学之道德学问,皆无首座之资望。”可见,他依然坚守自己出家后所立“不当住持,不为他人剃度,不做依止师”等誓愿。他自己如是做,亦期望青年佛僧也能如是行事,他曾告诫年轻的芝峰法师说:“末学敬劝仁者,今后无论居住何处,总宜专力于学问及撰述之业。如若做方丈和尚职务者,甚多甚多。而优于学问,能继续虚大师,弘宣大法,以著述传布日本乃至欧美者,以末学所知所最信仰者,当以仁者为第一人矣。末学于仁者钦佩既深,故敢掬诚奉劝。”可见,他将修行和研究之成就视为一位出家人最大的功业,而其他的都涉及名闻利养,于修行并无益处。他明确表达出自己并非以头衔来判断一位法师的地位,而是以修为、德行、学问为标准。李叔同的这种理念在佛教界是纯朴的,对于后世的僧众亦指明了努力的方向,并做出了表率。
今日永春
四月,李叔同开始闭关,并为自己的居处书写了“闭门思过,依教观心”的门联;在大殿的左侧,是他写的“内不见有我则我无能;外不见有人则人无过。一味痴呆,深自惭愧,劣智漫心,痛自改革。录明藕益大师法语”;右侧则是“汝犹有好高务性之念头,未能放下而未肯与愚夫、愚妇自命。录印光法师法语”。以用于激励自己。同时,他还将自己闭关处命名为“十利律院”。在闭关期间,李叔同一鼓作气完成了《南山律在家备览略篇》《华严疏科分》《盗戒释相概略问答》《戒体章名相别考》等著述。同时,他还勘误了《华严玄谈会玄记》《弘教藏》等著作。将南山、灵芝对《盗戒戒相》的注解和诠释,编辑为《盗戒释相概略问答》一卷,并在卷后附有跋语:“发心学律以来,忽忽二十一载。衰老日甚,学业未就,今撷取南山、灵芝撰述中诠释盗戒戒相少分之义,辑为《盗戒释相概略问答》一卷。义多阙略,未尽持犯之旨。后此庚续,当复何日?因录太贤、藕益大师遗偈,附于卷末。用自策励焉。岁集己卯残暑,沙门一音,居永春蓬峰。”可见,在闭关期间,李叔同在佛法方面成果颇丰。
九月二十日,正值李叔同六十大寿之时。丰子恺写信给师父:
弘一法师座下:
今日为法师六十寿辰,弟子敬绘《续护生画集》一册,计六十幅,于今日起草完竣,正在请师友批评删改。明日起用宣纸正式描绘,预计九月廿六日可以付邮寄奉。敬乞指教,并加题词,交李居士付印,先此奉禀。忆十余年前在江湾寓楼,得侍左右,欣逢寿辰。越六日为弟子生日,于楼下披霞娜(钢琴)旁皈依佛法,多蒙开示,情景憬然在目。……
民国廿八年古历九月二十日
弟子丰婴行顶礼丰子恺用画作为师父庆寿,同时也希望师父能够给予画作进行指教,并为之题词。除了丰子恺的一片苦心之外,广洽法师亦努力为李叔同的六十大寿献上大礼。他当时在新加坡,巧遇徐悲鸿在新加坡举办个人画展,有此机缘,他请求徐悲鸿为师父作半身油画像,以纪念师父的寿辰。这幅油画就这样流传后世。油画先交送到了开元寺弘一法师纪念馆陈列,后来广洽法师托归国侨胞将之送往弘一法师纪念馆。
“文化大革命”之时,一位中学教员于待焚书画中发现了这幅画,自己秘密保存起来,后几经周折才使他交出此画作。由此过程之曲折,可见此画作之珍贵。徐悲鸿还为其作了题记:“早岁识陈君师曾,闻知今弘一大师之为人,心窃慕之。顾我之所以慕师者,正从师今日视若敝屣之书之画也。悲鸿不佞,直至今日尚沉湎于色相之中,不能自拔。钝根之人,日以惑溺,愧于师书中启示,未能领悟。民国廿八年夏,广洽法师以纪念弘一法师诞辰,属为造像,欣然从命。就吾所能,竭吾驽钝,于师不知不觉之中,以答师之唯一因缘,良自庆幸。所愧即此自度微末之艺,尚未能以全力诣其极也。卅六年初秋,悲鸿重为补书于北平寓斋。”徐悲鸿和出家前的李叔同一样,在艺术界享有盛名,是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但不同的是,李叔同早就看透了世事,了知了内心所需,从而放下了世间名利,甘与青灯古佛相伴,此举轰动了当时的文艺界,一直被一些人所不解,又被另一些人所仰慕和赞叹。徐悲鸿与李叔同早有接触,他用李叔同作为榜样来反观自己,李叔同早已脱离声色名相,而自己还沉溺在声色犬马中不能自拔,由此产生了惭愧之心。李叔同六十大寿在即,四众弟子募捐印刷李叔同的书法作品《金刚经》和《九华垂迹图赞》,同时,还征集诗词从而为其祝寿。《觉言》月刊、《佛学半月刊》等杂志都出了专版专刊祝贺寿辰。从各方的反应可见,李叔同人格之魅力和德行之感召。
丰子恺晚年像
虽然年岁已大,且广受信众和俗界亲友的爱戴,但李叔同对于自己生活标准的要求依然是最低的。为此,他给照顾他的林奉若专门写信叮嘱说:
奉若居士澄览:关于食物之事,略陈拙见如下,乞为转陈执务者为感。依律,食物亦名曰药。以其能调和四大,令获康健,俾能精进办道。但贪嗜甘美之物,律所深呵。常食昂价之品,尤为失福。故以廉价而适于卫生之物,最为合宜也。
豆类,含有蛋白质,为最重要之滋养品。但亦不能多食……
蔬菜之类,且就本寺现有者言之。菠薐菜为菜中之王,含有铁质及四种维生素,为滋养最良之品。
白萝卜,亦甚能滋补,红萝卜亦然。
白菜,亦甚佳。若芥菜,雪里蕻,则性稍燥,不可常食。
花生,含有油质,食之有益(但不可多食)……
近来本寺送于朽人之菜食,其中豆类太多,蔬菜太少,未能调和。故陈拙见,以备采择。
再者,前朽人云不愿食菜心及冬笋者,因其价昂而不食,非因齿力不足也。
李叔同在永春蓬壶的生活是极其俭朴的,他对生活条件从无要求,只要维持基本的生存状态即可,对于最基本的蔬菜,他都嫌昂贵。对比曾经锦衣玉食的生活,李叔同出家后的极俭极朴令人敬佩,他所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富足和满足。
一九四〇年,李叔同离开永春蓬壶,前往南安洪濑镇灵应寺,这里居住着他曾经的弟子慧田。慧田是一位喜欢清静的和尚,他自己在一洞侧开辟了一块田地,自己种菜和居住。得知李叔同将要到来,他非常兴奋,立即前往灵应寺拜访法师。本来想请法师去自己的洞内小住,但转念一想,自己的生活条件过于艰苦,于是又改了主意,但李叔同却对他的生活环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过了几日,李叔同果真去了慧田的云水洞内,他所看到的是更为艰苦的条件:茅屋、日用品及基本灶具就是洞内所有的家当。虽说慧田感觉非常不好意思,觉得委屈了法师,但李叔同却说:“我们出家人,用的东西都是十方施主的,什么东西都要节俭爱惜。住的地方只要空气干净就好;用的东西只要可以用,不必什么精巧华丽。贵族化的精巧华丽,我们出家人是不应该有的,不然,要受人家批评。我住的地方也只求简洁清静而已,用不着高楼大厦。像这样的房子,我是住得惯的。”李叔同自己本是苦行僧,对物质没有任何需求,所以他和慧田在这一方面是志同道合的。听了李叔同的一席话,慧田法师也释然了,更加坚定了自己对抑制欲望,精进修行的决心。
李叔同在永春期间,与时任永春县图书馆馆长的王锦机居士交往密切。王居士写了《菜园诗文稿》。李叔同在卷首题偈:“文以载道,岂惟辞华,内蕴真实,卓然名家,居士孝母,腾誉乡里。文章艺术,是其余技。‘士应文艺以人传,不应人以文艺传’,至哉斯言,居士有焉。”同时,李叔同与王锦机经常书信往来,可谓志同道合,志趣相投。一九四〇年秋,李叔同即将离开永春之时,曾向王锦机说:“出家以来二十余年,岁月虚度,无所成就,至用惭愧。此去决再闭关出第二次家,庶几补过于未来。”表达了自己对修行成就的不满和对岁月无情流逝的伤感。李叔同最后一次写信给王锦机是一九四二年,他向王居士阐明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并做了往西的准备:“朽人尔来衰老益甚,何时能再入桃源,未可预定,至用歉然。”李叔同在永春的岁月是快乐而充实的,他不仅进一步实现了自己弘律的心愿,而且还将手头未完成的佛集典要陆续完成。看来,李叔同已经意识到自己年岁已大,时日不多,故而更加争分夺秒地与时间赛跑,以完成自己后半生的使命。
李叔同与佛门中人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