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护生画集》
一九二七年,李叔同四十八岁,居住在杭州的常寂光寺。七月份又移居到灵隐寺后山的本来寺。由于侄子的探望,让他萌生了回天津探亲的念头。农历九月,他给蔡丐因写信说“初三日赴沪,即往天津一行”。在上海,李叔同暂住在丰子恺家里,想尽快完成手头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然后再北上。其间,叶圣陶、李石岑、周予同等人前来拜访,并一起聚餐,并认识了日本友人内山完造。李叔同将自己已经出版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的三十册交给了内山完造,请他分别赠送给日本的有缘机构。
与此同时,印光法师身边的李圆净居士也前来拜访了李叔同。第二天,丰子恺带着两幅戒杀漫画前往请教李圆净,并得到了高度的赞赏。李圆净居士说:“子恺兄能画这类作品,在当今之世,实为发扬护生其理的无上利器。真该继续绘画一批,以结集济世。”有了李圆净的鼓励和支持,丰子恺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即通过绘画的方式将戒杀的道理向普通民众传播。他曾在《护生画集》第三集的自序中写道:
护生者,护心也(初集马一浮先生序文中语)。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这是护生的主要目的。故曰:‘护生者,护心也。’详言之,护生是护自己的心,并不是护动植物。再详言之,残杀动植物这种举动,足以养成人的残忍心,而把这残忍心移用于同类的人。故护生实在是为人生,不是为动植物。……割稻、采豆、拔萝卜、掘菜,原来也是残忍的行为。天地创造这些生物的本意,绝不是为了给人割食。人为了要生活而割食它们,是不得已的,是必要的,不是无端的。这就似乎不觉得残忍。只要不觉得残忍,不伤慈悲,我们护生的主要目的便已达到了。故我在这画集中劝人素食,同时又劝人勿伤害植物,并不冲突,并不矛盾。
我的提倡护生,不是为了看重动物的性命。……‘众生平等,皆具佛性’,在严肃的佛法理论说来,我们这种偏重人的思想,是不精深的,是浅薄的,这点我明白。但我认为佛教的不发达、不振作,是为了教义太严肃、太精深,使未劫众生难于接受之故。应该多开方便之门,多多通融,由浅入深,则弘法的效果一定可以广大起来。
可见,丰子恺作《护生画集》的目的是为了通过爱护动植物而长养人的慈悲心。但由于佛教的教义较为艰深难懂,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因此,可以通过这种浅显易懂的艺术形式,寓教于乐,教化更多的人。
虽说如此,丰子恺还要进一步征求老师的意见。李叔同一听,也非常高兴,他嘱咐丰子恺请来李圆净,三个人要好好商定一番。他们三人最终达成了如下共识:在每一幅漫画上都配上说明文字,丰子恺负责绘图,李叔同负责说明文字,李圆净则负责出版发行等事宜。从此后的半年时间里,丰子恺都会将所绘之图寄给李叔同,请他指正并配上文字。当然,也有李叔同写好文字,丰子恺以文字为基础,激发灵感创作出漫画图。李叔同经常在信中指导丰子恺和李圆净,严格要求,事无巨细,以期达到预期的目的。他说:“……发愿流布《护生画集》,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此画集为通俗之艺术品,应以优美柔和之情调,令阅者起凄凉悲悯之感想,乃可不失艺术之价值。若纸上充满残酷之气,而标题更用‘开棺’‘悬梁’‘示众’等粗暴之文字,则令阅者起厌恶不快之感,似有未可。更就感动人心而论,则优美之作品,似较残酷之作品感人较深。因残酷之作品,仅能令人受一时猛烈之刺激。若优美之作品,则能耐人寻味,如食橄榄然。”这充分表现出李叔同对《护生画集》的期望和他做事的严谨态度。丰子恺和李圆净也尊重、听从李叔同的意见,并打算将画集规模扩大,一方面可以作为法师的五十寿辰之大礼,另一方面也可体面地赠送外国友人。李叔同对这样的设想、这样的厚礼是非常满意的。他一方面随喜赞叹,另一方面积极配合画作题写说明文字而不辞疲倦,并且还专程来沪进行指导。在师徒共同创作《护生画集》的过程中,李叔同将戒杀放生的理念也运用到了实际生活中去。有一日,他看到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鸭子,为了避免它被宰杀,李叔同将其买回,并嘱咐丰子恺按照鸭子样子作画,并以“老鸭造像”为题收入《护生画集》。李叔同题词曰:“罪恶第一为杀,天地大德曰生。老鸭札札,延颈哀鸣;我为赎归,畜于灵囿。功德回施群生,愿悉无病长寿。”可见,艺术来源于生活,艺术亦可为生活指点道路,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关系。
在《护生画集》的最后,李叔同题写了两首回向偈:
李、丰二居士,发愿流布《护生画集》,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每画一叶,附白话诗,选录古德者十七者,余皆贤瓶闲道人补题。并书二偈而为回向:
我依画意,为白话诗;意在导俗,不尚文词。
普愿众生,承斯功德;同发菩提,往生乐国。
《护生画集》中的五十首诗全部由李叔同书写,其中有十七首选自唐宋明清等诗人的作品,剩下的三十三首都是李叔同自己所作。作为一名出家人,他自知不可摆弄诗词曲赋,因此,他叮嘱丰子恺等人,隐去他的真名,用“贤瓶闲道人”代替。这些题诗的内容,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倡导众生平等,劝世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这样的题诗主要集中在《今日与明朝》《亲与子》《蚕的刑具》等画作中。
第二类是表达动物之间的感情,尤其是因人类的屠杀而产生的生离死别之情,从而感动人们能够爱护动物,唤起同情恋爱之情,停止杀戮。这样的题诗主要集中在《生的扶持》《母之羽》《诀别之音》等画作中
第三类是宣传性题诗。在《仁兽》中,李叔同说明:“儿时读《毛诗·麟趾章》,注云:‘麟为仁兽,不践生草,不履生虫。’余讽其文,深为感叹。四十年来,未尝忘怀。今撰护生诗歌,引述其义;后之览者,幸共知所警惕焉。”
经过李叔同的题诗,为《护生画集》锦上添花,使其寓教于乐,在趣味中使人的内心得以净化,境界得以升华。
经过三人的共同艰苦努力,《护生画集》终于在李叔同的寿辰之前出版,并有英译本流向海外。马一浮在序言中写道:“月臂(弘一法师别署——引者注)大师与丰君子恺、李君圆净,并深解艺术,知画是心,因有《护生画集》之制。子恺制画,圆净撰集,而月臂为之书。三人者盖夙同誓愿,假善巧以寄其恻怛,将凭兹慈力,消彼犷心,可谓缘起无碍,以画说法者矣。……故知生则知画,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护生画集》出版之后,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各大出版单位争相出版、翻印,版本多达十五种,发行量巨大。李叔同对这样的寿礼无比赞叹,他希望在未来的寿辰中,能够陆续出版《护生画集》。他说:“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集》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这一嘱咐丰子恺铭记在心,他当时回信给李叔同说:“世寿所许,定当遵嘱。”并用后半生全心致力于《护生画集》的创作,其间的艰苦无人能知。李叔同于一九四二年病逝,李圆净先生于一九五〇年自尽,完成《护生画集》的任务全部落在了丰子恺一人肩上,使他也对人生无常有了更深的体悟,画作较之以往也更有深度。在绘编最后一集时,恰逢“文化大革命”,丰子恺被批斗摧残,但是,即使是那样恶劣的环境中,他依然没有忘记老师对他的期许和嘱咐,克服重重困难,秘密完成最后一集。一九七五年,丰子恺几经折磨和病痛,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一九七八年,广洽法师将其画集带到了境外,并亲自为其作序,同时筹备出版事宜。最终,于李叔同百岁冥寿之时,《护生画集》由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出版。至此,丰子恺先生一生最终功德圆满,完成了老师的心愿,也为后世留下了至今影响力不减的伟大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