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云游四方

七、云游四方

一九二三年,李叔同告别温州,前往上海。此次来沪,主要是承尤惜阴之约,共撰《普劝发心印造经像文》。此文由李叔同开示提纲,尤惜阴执笔撰写。文章由印造经像之“功德”“机会”“方法”“发愿文之程式”“写时画时之注意”“结论”六大部分组成。文中详细地说明了印造经像的功德,该文后来刊于《印光法师文钞·增广本》第四卷。

在上海,李叔同会见了曾经在护学会共事的穆藕初。对于这次会面,穆藕初曾经专门撰文记录:

有某君者,二十年前创沪学会之老友也……嗣后赴日求学,贤名籍甚,邻邦人士惊为稀有。……回国后任教职多年,余虽不常见,然死心甚钦崇之。越若干年,忽闻某君将出家,来申与诸故旧话别。余时方兴高采烈,从事实业。闻君发出世想,心窃非之。而君竟毅然决然脱俗出家,作苦行僧。虔治律藏,足不履地,严持净戒,示范人天。……癸亥二月中,余自北省归来,闻律宗某大师有来沪之消息。惟时节因缘动多牵绊,以故行期蹉跎。直至三月底,方始抵沪。……

穆藕初此段话精练地概括了李叔同的人生转变,表达出他对李叔同所做人生选择的不解和敬佩之情,以及渴望见到此人的急迫心情。之所以无比迫切,是因为他在事业中受挫,内心无比苦闷,此刻急需李叔同这样的大法师开示度化,以明了烦恼所生之本质和放下之法。因此,当他听说李叔同来沪的消息,专程赶到李叔同挂搭的沪北太平寺顶礼参拜。见到李叔同后,穆藕初将自己多年来的人生困惑和对李叔同出家的困惑进行了请教,李叔同都一一作答。穆藕初问:“我仅仅知道佛教是出世的,而我国衰败至此,非全力支持,恐国将不国,所以恕我直言,我不甚赞成出世的佛教。不知弘公将何以教之?”李叔同回答:“居士之所见,属于自利的小乘一派佛教。出家人并非属于消极一派,其实积极到万分。这,试看菩萨四宏愿就可知道。何谓四宏愿?就是:众生无比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一切新学菩萨,息息以此自励,念念利济众生。救时要道,此为急务。推行佛化,首在感移人心,以祈慈愿咸修,杀机永息,并非希望人尽出家。出家须有因缘,而出家人亦讲孝悌忠信,亦主张尽力建设,造福苍生。至于某些谈论中西文化的人,以为佛教大兴,中国之乱更无已时云云,其实作者并未真正知晓佛教之精义,只是在那里徒逞私议,浪造口业而已。口唱邪说,障人道心,罪过非轻,殊堪悯恻……阿弥陀佛!”李叔同在此努力扭转穆藕初对于佛教消极的看法,开示他佛教在社会建设层面是积极的,在文化方面是与中国传统的文化精要相通,是慈悲众生,拯救世道的。除此之外,他还劝穆藕初以后多读佛经,以此可解忧,了却烦恼。这次会面对于穆藕初来说意义极其重大,至此,他对佛教有了正面积极的看法。后来他写道:“余此一番开示后,觉佛教自可以纠正人心,安慰人心,使人提起精神服务社会。本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之主意,做许多好事于世间。故余深信佛教于人生有大益。但余喜在家自修,不愿向惹恼场里造因,而取烦恼之果。”穆藕初对于佛教的理解还是多停留在人心世道方面,而对于解脱生死并未涉及。据穆藕初的儿子穆家修先生回忆,自从这次会面之后,自己的父亲开始设佛堂,信仰佛教,结交高僧大德,并作一首佛意盎然的诗词:

弘一法师书法作品

世界原无事,吾人自扰之。

痛心由失者,追悔已嫌迟。

一切凭谁造,贪嗔更带痴。

咸疑生恐怖,性海浪翻时。

好事成残局,艰难只手支。

机缘来莫喜,世味耐寻思。

寄语当途客,咸宜慎设施。

前车应借鉴,补益有毫丝。

从诗中可见,穆藕初对于烦恼之来源已经有了非常深刻的体会,知晓一切唯心所造而已。通过此诗,他也劝解世人看破放下,过无烦忧的生活。由此可见,李叔同的随缘度化效果显著。

一九二四年,李叔同从衢州赶回永嘉庆福寺,回到庆福寺后“拟继续掩室,一以从事修养,一以假此谢客养疴”。掩关后,他一方面静修,另一方面继续修改《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经过一番努力,李叔同的这项工作接近尾声,他也为之感到欣喜,想等全部结束后出去散心。正当李叔同无比喜悦并查找游览地图之时,他收到了杨白民去世的噩耗,对此,他悲痛不已:“二十年来老友当以白民哥最为亲厚。今白民殁矣!……人生无常,友情亦不能天长地久么?……”随后,他致信杨白民之女:“自明日始,当力疾为尊翁诵经念佛;惟冀老友宿障消灭,往生人道天中,发菩提心,修持净行。当来往生极乐,早证菩提。”“尊翁既逝,贤女宜日诵《地藏菩萨本愿经》及《阿弥陀经》,并持阿弥陀佛名号,以报深恩。早晚诵发愿文三遍。”

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杨白民的去世对李叔同的打击是巨大的。李叔同在脑海中不停地回放着他和杨白民交往的种种场景。曾经,杨白民去虎跑寺看望他,劝他精进修行,帮助他带东西给日本妻子,等等。杨白民是李叔同极为信任的朋友,他出家前后将自己最重要的最私人的事情都交予杨白民处理。杨白民的去世,让李叔同更加深了对世间无常道理的认识。在此期间,他洗手焚香,顶礼诸佛菩萨,为杨白民抄写《佛说八种长养功德经》。这部经是他抄写最长的一部经典。

除了抄经之外,李叔同还准备将自己费尽心血写就的《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付诸流布。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从来不曾为任何人停下过脚步。转眼又过了一年,这一年,李叔同已经四十六岁了。他自己深感已经步入了暮年。因而,他将自己的住处称为“晚晴院”,将自己称为“晚晴老人”。这一切源于他对李商隐的《晚晴》情有独钟的缘故。“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乾后,归飞体更轻。”既已定名,李叔同又请陶文星和张蔚亭,分别写了“晚晴院”的匾额。在此晚晴院,晚晴老人李叔同完成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的修订工作,同时还完成了《五戒相经筏要》校补。可以说,这一年是李叔同收获的一年。《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是李叔同极为珍重的一部著作。他写完这部巨著后,写信给弟子刘质平,交代身后之事,尤其嘱咐他如何对待这部著作。《遗嘱》如下:

李叔同自题“晚晴老人”的书法作品

刘质平居士批阅:

余命终后,凡追悼会、建塔,及其他纪念之事,皆不可做。因此种事与余无益,反失福也。

倘欲做一事业与余为纪念者,乞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印二千册。

以一千册交佛学书局[闸北新民路国庆路口(即居士林旁)]流通。每册经手流通费五分,此资即赠与书局。请书局于《半月刊》上登广告。

以五百册赠与上海北四川路底内山书店贮存,以后随意赠与日本诸居士。

以五百册分赠同人。

此书印资,请刘质平居士募集。并作跋语,附于书后,仍由中华书局石印。(乞与印刷主任徐曜堃居士接洽。一切照前式,惟装订改良。)

此书原稿,存穆藕初居士处。乞托徐耀堃往借。

此书可为余出家以后最大之著作。故宜流通,以为纪念也。

弘一书

之后,他又写信给蔡丐因:

丐因居士丈室:

顷诵惠书,忻悉一一。拙述《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今已石印流布。是书都百余大页,费五年之力编辑,并自书写细楷。是属出家比丘之戒律,在家人不宜阅览。但亦拟赠仁者及李居士各一册,以志纪念。开卷之时,不须研味其文义,惟赏玩其书法,则无过矣。又拙书《地藏菩萨本愿经见闻利益品》,书法较《回向品》为逊,今亦付石印以结善缘。尊宗禹泽居士,未审今居杭何处?希示知。拟以《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二册及《华严疏钞》四册,送存彼处,俾便他日面奉仁者。(《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册太大,不便邮寄。若《地藏菩萨本愿经见闻利益品》早日印就,亦并交去,否则他日别寄。)尊印《回向品》共若干册,并乞示知。《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共印千册(由穆居士以七百金左右独力印成)。以五百册存上海功德林佛经流通处,以三百二十册存天津佛经流通处,皆系赠送。如有僧众愿研求比丘律者,若居士等愿将此以为纪念者,皆可托人向上海功德林就近领取。《地藏菩萨本愿经见闻利益品》共印多少,如何分法,今尚未悉。朽人不久将往他方,今移居杭州城内银洞巷六号虎跑下院暂住,料理未了诸事。惠复乞寄上海江湾镇立达学园丰子恺居士转交,恐朽人不久或去沪地。承询所需,俟后有需,当以奉闻。敬谢厚意。此未宣具。

胜臂疏答

八月廿五日

通过这两封信,我们可以看出李叔同对这部著作的重视。《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是他出家以来用力最多、最费心血的一部著作,对弘扬律宗起到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也被律宗尊称为祖师。对于李叔同来说,他当年弘律的誓言除了表现在广化度生的实际行动以外,更多的则表现在这部著作当中。可以说,《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对后世的影响是巨大的。慈舟大师对这部著作做如是评价:“儒云: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佛子不学经论无以言,不学戒律无以立。既无立足之地,即或能讲,欲将取信于谁?”“一戒不学,即或不犯,亦有不学无知罪,当堕合众地狱一万四千四百万年。”“具正见之弘一律师深怜愍之,于辛酉年出《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希望好学而畏难之比丘,一学即知梗概。”可见,在慈舟大师看来,衡量一名佛子是否真正合格之标准就是他是否严持戒律,如果连戒律都守不住,那么后续的修行就失去了根基,甚至会堕入地狱。李叔同能够将戒律作专题的著述,对当时的修行人而言是一种激励和警戒,对后世的佛门弟子亦提供了一种行为准则,从而为其修行保驾护航。

印光大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