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悲欣交集
“悲欣交集”四个字是李叔同一生当中最后的书法作品,是他临终前三天所作,表达了他在往生之前的复杂心情。
一九四二年过后,李叔同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也意识到生命的临界点已经到来。在《佛说八大人觉经释要》的跋语中,他说:
衰老日盛,体倦神昏。勉力录此,芜杂无次,讹误不免。此稿未可刊布流传,惟由友人收存以留纪念可耳。”农历四月,他写信给黄福海,将自己还剩下的一些纸张送给黄。在信中他说:“遗余素楮多纸,属作草稿时用之。当来集辑以遗返居士而为纪念。近将远行,无有草稿可书,乃节录印光法师嘉言十数则,以塞其责。书法极潦草,恶劣不堪,与寻常作草稿时,无以异也。居士曩所遗余素楮,似不止此。或存檀林书箧中,现在未能检寻,拟请居士以此余楮,惠施与余,不再偿还。衰老颓唐,希居士愍察,勿责备焉。
从他给黄福海所写的信中来看,李叔同已经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了,并有开始料理后事之意。
不仅如此,他在讲此部经之时亦因中途精力不济而交付他人。给弟子龚天发写信,作“最后之训言”:
胜信居士,与朽人同住一载。窃谓居士曾受不邪淫、不饮酒戒,今后当尽力护持。若犯此戒,非余之弟子也。余将西归矣,书此以为最后之训。
八月十六日,李叔同强打精神,在温陵养老院里做了一次《净土法要》的讲座,可以说,这是李叔同弘法生涯中的最后一次讲座。一周以后,李叔同开始发热,食量骤减,但他并没有休息,而是还强撑病体为晋江中学的学生们书写百余幅中堂,这样一来,也加剧了他的病情。八月二十八日下午,李叔同自感即将往生,他写下遗嘱:
余于未命终前、临命终时、既命终后,皆托妙莲法师一人负责,他人无论何人,皆不得干预。国历十月七日弘一。
二十九日,他只召唤了妙莲法师,向他嘱咐了自己的遗嘱和往生之初所要做的事宜,事无巨细:
一、在已停止说话及呼吸短促、或神志昏迷之时,即须预备助念应需之物。
二、当助念之时,须先附耳通知云:“我来助念。”然后助念,如未吉祥卧者,待改正吉祥卧后,再行助念。助念时诵《普贤行愿品赞》,乃至“所有十方世界中”等正文,末后再念“南无阿弥陀佛”十声(不敲木鱼,大声缓念)。再唱回向偈“愿生西方净土中”,乃至“普利一切诸含识”。当在此诵经之际,若见余眼中流泪,此乃“悲欣交集”所感,非是他故,不可误会。
三、察窗门有未关妥者,关妥锁起。
四、入龛时如天气热者,待半日后即装龛,凉则可待二三日装龛。不必穿好衣服,只穿旧短裤,以遮下根即已。龛用养老院的,送承天寺焚化。
五、待七日后再封龛门,然后焚化。遗骸分为两坛,一送承天寺普同塔,一送开元寺普同塔。在未装龛以前,不须移动,仍随旧安卧床上。如已装入龛,即须移居承天寺。去时将常用之小碗四个带去,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再则,既送化身窖后,汝须逐日将填龛脚小碗之水加满,为恐水干去,又引起蚂蚁嗅味上来故。
九月初一上午,弟子黄福海前来探望,李叔同强打精神,在曾经准备好的草稿基础之上为他写了一些藕益大师的开示警句,此为李叔同最后的教诲。黄福海看到师父病体虚弱,不忍多扰,便尽快离开,没想到此次见面竟成永别。黄福海走后,李叔同于当日下午六时许,艰难起身在为黄福海所准备的草稿背面,写下了“悲欣交集”四个字,左边注有“见观经”,“经”字下面画了一个圆圈,并于字幅右上角题字“九月一日下午六时写”,于右下角题字“初一日下午九时”。写罢之后便交给妙莲法师,“悲欣交集”四个字是他往生之前的内心写照,更是他一生书法生涯的最后作品,因而经常被后人注视,瞻仰。当时之人以及后来之人,对此四个字都有自己不同的理解。叶圣陶认为,“欣”就是:一辈子“好好地活”了,到如今“好好地死”了,欢喜满足,了无缺憾。陈慧剑说:“‘悲欣交集’是弘公当时临终的情境,是一种念佛见佛,一悲一喜的心情境界。不见佛的人,便不知道念佛也起悲心。”大空法师如是解释:“大师之所谓‘悲’者,悲众生之沉溺生死,悲娑婆之八苦交煎,悲世界之大劫未尽,悲法门之戒乘俱衰,悲有情之愚慢而难化,悲佛恩之深重而广大,总之为慈愍众生而起之‘称性大悲’也。大师之所谓‘欣’者何,欲求极乐,欣得往生,欣见弥陀而圆成佛道,欣生净土而化度十方。”如果是世俗之人,一般会从世俗的角度来揣测李叔同这四个字的含义,但对于一个修行的人来说,他一定能够深刻体会到法师当时的内心活动。修行人万缘放下,对“我”的执着减少,因此,大多不会因自己的一生而悲喜,更多的是为无量多的众生还迷沦苦海,不知解脱生死而悲,为自己即将西生,亲近弥陀而喜。
弘一法师最后的书法作品
九月初三日,他又召唤妙莲法师,取出手书的《药师经》《格言别录》交给妙莲法师供养,同时托付他将自己写给夏丐尊、刘质平、丰子恺、沈彬翰、性愿法师等人的信分别寄至。他寄给这几位友人、学生的信,其内容是一样的,皆为:
××居士文席:朽人已于 月 日迁化。曾赋二偈,附录于后: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谨达,不宣。
音启
前所记月日,系依农历,又白。
由此可见,李叔同早就对自己身后事做足了准备,只不过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哪日往生。
妙莲法师看到这些信,内心悲伤不已,但他依然要镇定,不能辜负法师的一片信任之情。李叔同看出了妙莲法师的不舍,安慰他说:“朽人近年以来,精力衰颓,时有小疾,勉力维持到今日,得有机会做了些弘法之事。但此次真的要走了,我有预感。有些事已心有余而力不及,恐难圆满了。然,若欲圆满成就其业,必须早生极乐,见佛证果,回入娑婆,指顾间事耳。各人精修净土,以往生极乐为第一标的,其他所有之事,皆在其次。时节一到,撒手便行,决不因尘世间事,乃至弘法等事业,而生丝毫顾惜之心。经云‘人命在呼吸间’,固不能逆料未来之事也。余与仁者情谊深厚,于仁者又有殷切之期望,故敢作最后之尽言。你我有缘,当来重入娑婆,定会再次聚首,同弘佛法。”可见,李叔同一方面表达了世间无常,生死无奈是常态,因而世间最大的事就是了脱生死,其他的事都是小事,教导妙莲法师好好修行;另一方面,表达了他为了救度众生,还会乘愿再来;最后,表达了他对妙莲法师的信任之情。乘愿再来这样的心愿,李叔同曾多次表达,叶青眼记述道:“公之不舍众生,发愿重来,实不自近始。……公时谓余曰:‘我今年六十,星者亦如是说,故我拟即谢绝一切,专修净业,以求往生。’言下意志坚决。余闻是言,私心郁悒,跪下请曰:‘愿依华严经普贤行愿,请善知识莫人涅槃之义,求公久住世间,利益我等。’公曰:‘汝有所不知,一手一足之力求上品上生,再来力量乃大耳。’”从中可见李叔同的大慈悲心之所在。第二天,妙莲看到法师的气息逐渐微弱,待法师吉祥卧之后,便按照遗嘱,开始一一处理临界时之事。他净念相续地为法师助念,诵经。在此过程中,他看到李叔同的眼角有泪珠滚落,这泪珠,代表了他一方面为自己即将往生西方,亲见弥陀而欢喜;另一方面又为众生尚未离苦得乐,了脱生死而悲伤。这泪珠,代表了李叔同对众生的慈悲之心,是其“悲欣交集”的典型写照。经过八个小时的助念之后,李叔同顺利往生西方。
第二日,四众弟子听闻消息,都从各处集合在晚晴室外,焚香礼拜。虽然他们都内心极为痛苦,但都没有哭泣,因为他们知道,哭泣对于往生之人并无好处,会使逝者产生留恋之情,从而阻碍他们西生。因此,他们都将悲伤的情绪克制在内心深处。
九月初六上午,温陵养老院将李叔同的灵龛,移往承天寺供奉。四众弟子口念六字大明咒为法师送行,场面感人且肃穆。这样的场面,被详细地记录在了蒋文泽《大师移龛概况》一文中:“大师灭后,诸弟子遵遗嘱,经十小时以上,再入其房巡视,见遗体如生。初六日十一时为师摄影,下午一时入龛。大师德化感人甚深,送龛者男女四众达千余人。自不二祠养老院经洲顶南大街转入打锡巷,经承天寺小巷,入承天化身窖。淄素各穿海青,竞来抬龛。路上仪式,纸幢一方,大书大师法衔,次幢幡数对,再次即护送之各界及四众弟子。静默缓行,如丧考妣,不闻謦欬,惟六字洪名,异口同音,未尝中止。沿途观者,无不肃然起敬。”众人通过此种方式来感怀法师的高贵品格和弘化的恩德。
弘一法师涅槃瑞相
李叔同,一位由风流才子而转变为高僧大德的一代奇人,近百年来一直深受后人的关注和怀念。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在艺术领域填补了中国艺术界的多项空白,也因为他能够放下盛名和富贵,转向对生命最深处的不懈探索,在度化自己的同时,尽己最大的力量弘扬律宗,广度众生;更是因为,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他的一生是一般人不可企及的丰富的一生。其德行,是众生所仰慕而向往的。综合其一生,学生丰子恺给予了中肯而全面的总结:
弘一大师俗姓李,名息,字书同,别名岸、哀公、息霜、婴等。于一八八〇年生于天津,曾留学日本,在东京美术学校毕业,归国后,任《太平洋报》等编辑、南京高等师范及浙江两级师范音乐美术教师。三十九岁在杭州虎跑寺削发为僧,法名演音,字弘一,别号甚多。六十三岁在福建泉州圆寂。大师在俗时,热爱文艺,精通美术、音乐、演剧、文学、书法、金石,为中国最早之话剧团春柳剧社之创办人,又为中国最早研究西洋绘画音乐者之一人。其中对书法,致力最多,从事最久:在俗时每日鸡鸣而起,执笔临池;出家后诸艺俱疏,独书法不废,手写经文,广结胜缘,若计幅数,无虑千万。出家后所作,刘质平君所藏独多,达数百件。今所集者,半属刘君所藏。在俗时所作,数亦甚多,但分散各处,兵火后不易征集……另外,杜安人对李叔同总结道:
法师弘一,一代高僧。文章道德,博古通今。环肥燕瘦,书法尤精。荣华富贵,独享无心。空门修行,寒署屡更。为民度苦,埋头著经。牺牲自我,慈念众生。循循善诱,救世明星。我奉耶教,受感同深。福林一叙,欣赏良箴。念兹胜地,发扬嘉音。览游斯寺,必信必欣。超凡入圣,法寿隆亨。
李叔同的一生是传奇的一生,正如其弟子丰子恺所说:“法师的一生,花样繁多:起初做公子哥儿,后来做文人,做美术家,做音乐家,做戏剧家,做编辑者,做书画家,做教师,做道家,最后做和尚。”如此多姿多彩,色彩斑斓的人生只有李叔同拥有过。斯人已逝,慈悲长留。
李叔同生西十余年后,广洽法师于一九五七年出版了《弘一大师纪念册》。在其中,他表达了自己对弘一法师的崇敬之情:“鉴于星马一带,教界名宿及大师当时之及门弟子,不少为闽南之法系,以大师与闽南各地因缘若是之深切,何寂寂其无闻乎?况海外或有知李叔同先生其人而不知弘一大师其人者,引以为憾!衲忝列门下之末,岂敢诿辞其咎乎?故自知庸钝,而不敢不自策自励,以介绍大师生平之事略于南洋各界仁者读者之前也。”不仅如此,广洽法师兴建了新加坡弥陀学校。佛堂两旁的对联用的是李叔同的墨迹“演说甚深清凉法,令生无量欢喜心”。室内珍藏有李叔同手书《金刚经》的手迹,亦有“诸佛等慈父,人命如电光”等对联。不仅如此,广洽法师于一九六五年将徐悲鸿为李叔同所画油画像带回国内,赠送给泉州开元寺弘一大师纪念馆。一九七八年,广洽法师第二次回国后,得知丰子恺已经去世,他悲痛之余将未完成出版任务的《护生画集》携至星洲,将六册一整套出版,完成了丰子恺师徒的毕生心愿。广洽法师在第六集的序言中说:“(丰子恺——引者注)临难不渝,为常人所莫及。其尊师重道之精诚,更为近世所罕见。”画集“虽曰爝火微光,然亦足矣照千秋之暗室,呼声绵邈,冀可唤回人类苏醒之觉性。”一九八〇年,广洽法师在新加坡筹备了纪念弘一大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大会,在大会的礼堂中央,端放着徐悲鸿为李叔同画的画像,并在画像两旁悬挂着李叔同当年送给他的《南山律苑题联》:
李叔同所立遗嘱
弘一法师像
南山律教,已七百年湮没无闻,所幸遗编犹存海外;
晋水僧园,有十数众弘传不绝,能令正法再住世间。
大会上,广洽法师做了李叔同传奇一生的报告,并礼赞了李叔同的高尚德行和对佛教的贡献。从中可见,广洽法师对李叔同及其弟子的情深意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