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老友相聚

九、老友相聚

一九二五年秋,李叔同准备动身前往南京,并顺道去安徽九华山地藏王菩萨道场朝圣。他将此次行程事先告诉了老友夏丐尊,说他要去九华山,中途路过宁波,如果时间宽裕的话,期望见上一面,在宁波他也有可能在七塔寺挂单。之后几日,李叔同独自一人,乘船前往南京,可在半道上听说江浙一带有战事,只好在宁波停留,并找到了七塔寺。没想到七塔寺的云水堂已经没有铺位了,李叔同又找了几处庙宇,仍然没有住处,他只能选择一个条件很差,卫生环境也不佳的客栈住下。这个小客栈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半张破烂的桌子,屋子里还有股发霉的味道。李叔同将自己的行李打开,拿出破旧的被子,准备休息。在这个小客栈,李叔同住了两天,付钱后直入七塔寺。此时七塔寺的云水堂已经腾出空位,同四五十个云游的出家人打通铺。于是,李叔同同这些出家人一起修行起居。夏丐尊得到消息后,来云水堂看望李叔同,他们两个已经整整四年未见面了,甚至少有书信往来。看到夏丐尊,李叔同非常高兴,他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并请夏丐尊落座。夏丐尊问:“到宁波几天了?”李叔同回答说:“三天了,前两天是住在一个小旅馆的。”夏丐尊问:“那个旅馆不怎么清爽吧?”李叔同回答:“很好,臭虫不怎么多,不过两三只。蚊虫过半夜便没有了。主人待我非常客气!”之后,李叔同又向夏丐尊介绍了他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他们如同又回到了那些曾经无话不谈的日子。只是,夏丐尊听着这一切,内心泛起了一阵酸楚,一个物质生活曾经那么丰厚的公子,如今对如此条件的生活而心满意足,真是让人难以理解呢。李叔同出家后,他曾经任教的浙江第一师范校长经亨颐在白马湖创建了春晖学校。夏丐尊也是受经校长的邀请才过来任教的。但是,春晖中学因教师的教学理念不相一致,从而导致在很短的时间学校就解散了。夏丐尊则在此后去了宁波的一所中学任教。夏丐尊邀请李叔同去他教书的上虞白马湖小住几日,因为他已经在那里安家落户了。经过夏丐尊诚恳地邀请,李叔同答应了。到了白马湖之后,夏丐尊帮李叔同打扫了房间。李叔同则打开被褥,将几件衣服卷住当枕头。夏丐尊看到老友那又窄又旧又破的被褥和简单的草席,心里很不是滋味。李叔同拿出一条又黑又破的毛巾,到湖边洗脸。此时,夏丐尊再也忍不住了,问道:“这手巾太破旧了,我给你换一条好吗?”“哪里,还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由于李叔同一天只吃两顿饭,因此,夏丐尊在十一点前给他送来了斋饭。本来,李叔同嘱咐过夏丐尊,只要一碗菜的。但夏丐尊过于心疼李叔同,还是送了两碗菜。这两碗菜,其实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蔬菜了,但是李叔同吃起来却无比地享受和珍惜。夏丐尊看到后,被感动得眼泛泪光。过了一段时间,李叔同为夏丐尊考虑,决定自己亲自去夏家吃饭。在夏家,李叔同叮嘱夏丐尊,青菜就很好了,不要再加香菇、豆腐之类的东西了,并举了印光法师的例子。他说:“五月间我在普陀山参礼印光法师,见他早饭光是一碗白粥。中午吃的菜里,连油都不搁的。相比之下,我要比他奢侈多了。在惜物一事上,我还得向印光法师学习呢!”可见,印光法师在生活中的俭朴和惜福之举,深深地烙在了李叔同的心里,并成为他自己后半生的生活方式。

今天的白马湖

李叔同在白马湖待了几天之后,又起程去往绍兴。在绍兴任教的李鸿梁、孙选青、蔡冠洛等学生专程前来迎接。蔡冠洛看到李叔同的行李之后,无比感慨。他走在一行人的身后,陷入了沉思。他想,李叔同曾经名盛一时,对国外的绘画和乐器都是那样的精通,可是如今,却使用如此破旧的行李,这真难使人将曾经身着华丽富贵服装的茶花女的扮演者与眼前的俭朴的高僧大德联系起来。李叔同能与妻子、艺术诀别,追寻他自己的人生理想,这不是一般人的所作所为。在这样的思索中,蔡冠洛一行人将法师送到李鸿梁在龙山南麓第五师范的卧室居住。虽然此处环境幽雅,亲近自然,但由于离小学过近,小孩子的吵闹让李叔同无法静心修行。于是,他住了几日后便搬到了城东草子田头普庆庵居住。普庆庵是一座家庵,人少清静,李叔同住了半个月。在此地,他写出了三百多张佛号,并分别交给李鸿梁、蔡冠洛、孙选青等人,嘱咐他们将其赠给有缘之人。

李叔同与友人在一起

李叔同书法作品

一九二六年,李叔同写信给丰子恺:

因出月拟赴江西庐山金光明会参与道场,愿手写经文三百叶分送各施主。经文须用朱书,旧有朱色不敷应用,愿仁者集道侣数人,合赠英国制水彩颜料Vermilion(朱砂)数瓶。……欲数人合赠者,俾多人得布施之福德也。

李叔同告知丰子恺,自己将赴江西手写经文弘法,请他帮助做好相应的准备工作。收到信后,丰子恺和夏丐尊遵照李叔同的吩咐,备好了颜料和宣纸寄给他。过了些日子,李叔同和同修法师一同去了丰子恺的家里,并告知他:“子恺,今天我们要在你这里吃午饭,不必多备菜,只须早一点就好了。”丰子恺没有料到老师会来,所以有些紧张。李叔同解释说:“前天到上海的,住在小南门灵山寺。等江西来信后,才能决定动身赴庐山的日期。”李叔同到来的消息传到了丰子恺邻居的耳朵里,他们纷纷前来拜访,一睹李先生的风采,也有邻居有些疑问想要请教他。比如,一位邻居对于李叔同放下曾经的贵族生活而皈依佛门有所不解,还有人向他请教了有关油画的问题,气氛和谐宽松,一改法师往日的肃穆。这一场景,丰子恺后来回忆:“寂静的盛夏的午后,房间里充满着从窗外草地上反射进来的金色的光,浸染着围坐笑谈的人,我恍惚间疑是梦境呢!”

由于庐山还没有通知,李叔同本想趁此空闲去趟超尘精舍,但没找到。于是他改变主意,去了他和母亲曾经下榻的城南草堂,那如梦如幻的地方。如今的城南草堂早已物是人非,母亲曾经住的地方,已成了佛堂。河浜被填成了马路,金洞桥也消失了,李叔同走到转角处看到一家老药铺,没有一个人他能认识。从这些人口中,李叔同得知许幻园将城南草堂倒给了一位五金商人。这位商人又将此送给了出家人做修行处所。面对此情此景,若是二般人都会产生幻灭无常之感,会从内心深处生起难过之情。但李叔同却是兴奋的,这对他来说再平常不过了,世间万物皆处无常变化之中,虽说城南草堂是他们天涯五友曾经无忧无虑,作诗吟赋的天堂,是他一生中美好回忆的地方,但此时作为出家人的修行场所,亦是再好不过的。所以李叔同回去后便将所见告诉丰子恺说:“真是奇缘!彼时彼刻,我真有无穷的感触啊!”他还邀请丰子恺同他一起再次参观。第二天,师徒二人一同前往参观城南草堂。看着李叔同兴奋地讲解,丰子恺却陷入了阵阵悲戚的情感中去,他在想:“如果李叔同先生没有这个母亲,如果这个母亲迟几年去世,或者现在还在世,这局面又会怎样呢?恐怕他不会做和尚,我不会认识他,今天也就不会来凭吊这房子吧!那么,又是谁在操纵着制定这局面的权力呢?……看来,人生的局面是由各种机缘造就的。”因缘和合,本身就是世间万物生灭的根本原因之所在。带着这样的心情,丰子恺又随老师一起寻找城南草堂曾经的主人,那个曾经多才多艺、风流倜傥的许幻园。经过他人指引,师徒二人找到了许幻园的住所,那是金洞桥下新铺马路边上的一间平房。听到李叔同的呼唤,许幻园才慢慢走了出来,只见他头发斑白,身体也不再挺拔,的确是一位老人了。此处的无常,让李叔同难过不已。他关切地问起许幻园的生活,得知他当前生活困顿,勉强糊口。看到幻园难过了,李叔同转移话题,聊起了他们曾经的岁月。这一聊,让许幻园开心了起来,二人沉浸在过往的美好当中,追忆着点点滴滴。这一切让陪坐的丰子恺再一次感慨落泪。

在上海短暂停留之后,李叔同和弘伞来到庐山,此次庐山之行历时四个多月。在此期间,他们两位法师参加了金光明法会。李叔同同时研读了《华严疏钞》,并书写出《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这一书法作品后来成为他自认为的“最精彩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