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书法评价

三、书法评价

苏珊·朗格认为:“艺术家的精神视野,以及本人个性的成长和发展,是与他的艺术密切相关的。”“理解书法,首先是对书法家的理解。”因此,我们在评价李叔同的书法成就之时,就要基于其一生传奇的人生经历及其在此过程中内心世界所发生的种种变化,而不是就书法论书法,唯有如此,对其评价才有可能更为客观与中肯。前文多次阐述了李叔同在书法创作历程中所经历的早、中、晚三个阶段,而这三个阶段亦是其人生经历转折的重要阶段。可以说,在此前提之下,其心境亦发生了三次重大转变。故而,流于笔端的情感境界是有所不同的,书风亦随之大不相同。

从早年来看,作为一个翩翩佳公子,李叔同享尽了人间的种种繁华富贵,无论是从物质上还是声名上,他都是上天的宠儿。因此,这一时期的心境是好奇、探索、单纯的,对于人生并未有太多的感悟,对于感官的享受较为重视;对于书法,亦未投入自己过多的情感和感悟,多以临摹为主。但临摹亦是非常重要的,它决定了李叔同后来书法的功底和“弘一体”的产生。叶圣陶对于临摹有着精到的体悟:“艺术的事情,大都始于模仿而终于独创,不模仿打不起根基……用真诚的态度去模仿的,自然而然会遇到蜕变的一天。从模仿中蜕变出来,艺术就得到了新的生命。不傍门户,不落窠臼,就是所谓独创了。”可见,临摹是起步阶段最为重要的事情,李叔同在书法起步阶段便以临摹魏碑等成熟的书法作品为主,用力甚多,故而有所成就。第二个阶段,随着与李叔同相依为命的母亲故去,家道衰落,李叔同开始自谋生计,当了师范学院的老师。在此过程当中,使他对人生的理解逐渐加深,开始反省早年在声色犬马中所过生活的虚妄性,从而试图探索和开启出一条崭新的人生道路来。他当时给刘质平写信说:“不佞近耽空寂,厌弃世事。”表达出了他对以往人生的不满和忏悔,需要新的人生通道来完成余生。通过断食他得到了生命本真淡然平静无欲的快乐,心境也发生了转变,由好奇、探索世界到冷静地思考世界。这一阶段所写书法体现了坚毅、刚健、沉稳的特点,但烟火气越来越淡。直到第三个阶段,即放下万缘,出家为僧后,其书法中的烟火气全无,留下的只有超脱、无我之境。书写过程不循章法,皆从法性流出。此正如马一浮所说:“观大师书,精严净妙,乃似宣律师文字……内熏之力自然流露。”其书体被后来者称为风格独特的“弘一体”。由此可见,李叔同传奇的一生是其书法创作风格之底色,是我们客观审视、评价其书法作品的根本前提。

署名为“欣欣道人”的李叔同书法作品

除了一生的传奇经历之外,李叔同的学养亦是其书法之灵魂。李叔同作为清末民初的知识分子,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六七岁时就全面接受了传统的教育。从其兄文熙学习《玉历钞传》《百孝图》《格言联璧》等,并研读了“四书”,《古文观止》以及小学方面的文献,打下了坚实的传统文化功底。这种功底不仅体现在李叔同的学识和思想上,也体现在他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他小时候学习袁了凡先生的功过格,将每日的善恶都记录下来以反省自己,促使自己不断向善。同时,由于其家庭地位甚高,自小便有机会接触西方知名人士,学习西方的器乐和思想文化,因此李叔同的思想是开明开放的。这种影响在他出家后依然可见,他在给马冬涵写信时说:“朽人写字时,皆依西洋画图案之原则,竭力配置调和全纸之形状。”与此同时,生在民族危亡的历史时期,李叔同同母亲妻子迁居上海城南草堂之后,深受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知识分子救国理论的影响,亦有新学思想的成分。一九〇五年,李叔同赴日本东京美术学校学习绘画、音乐和戏剧,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出家之后,他精研佛学。重振律学。精进修行,终成为一代佛学大师。其弟子刘质平在《弘一上人史略》中说:“师之书法,乃学问、道德、环境、艺术多方面之结晶。晚年作品,已臻超然境界,绝无尘俗气。宜乎鉴赏者之倾倒也。”由此可见,李叔同的学养结构是多层次、多结构的,这也影响了其书法作品的丰富性和不可替代性。

深得李叔同书法真传的黄福海认为:“其书敛神藏锋,古拙平整,笔力凝聚于毫端,字字珠玑,含淡雅静远的韵致,可以说世界上无人可望其项背。”另外,马一浮也评价说:“大师书法得力于《张猛龙碑》,晚岁离尘,刊落锋颖,乃一味恬静,在书家当为逸品。常谓华事于书颇得禅悦,如读王右丞诗。”

当今画家刘旦宅在《中国书画期待新的大师》中说:“在所有艺术中,中国书法是真正出自人类内心的艺术,人类不灭则书法不灭。历代的书法大师有二王、颜真卿等,离我们最近的书法大师是李叔同。李叔同以他的学识和灿烂至极归于平淡的心境,创造出书法的崭新境界。”

陈祥耀在分析李叔同书法演变的过程说:“其初由碑学脱化而来,体势较矮,肉较多。其后肉渐减,气渐收,力渐凝,变成较方较楷的一派。数年后乃由方楷而变为修长,骨肉由饱满而变为瘦硬,气韵由沉雄变为清拔,其不可及处,乃在笔笔气舒、锋藏、神敛。”

总体而言,李叔同的书法在其出家之前,追求的是雄健、豪放与浑厚,用笔厚实,结体多为方形。线条饱满,技巧纯熟,彰显大气,但并未脱离传统魏碑的藩篱,尚未形成自己的风格与特色。出家之后,其字见缓,见简,见脱俗,见清凉,已经完全脱离了传统书体的约束;不追求章法,不刻意布局,以无为而有为,完全由慈悲清净之内心而流出;用笔清瘦,结体细长,线条流畅洒脱,不循章法技巧,彰显的是离尘脱俗之气。正如他自己所说:“吾书未工,诚意为贵。”

尽管如此,在今天对于李叔同的书法成就还是会出现一些不同的意见。比如,有些专家认为李叔同的“弘一体”艺术性并不强。但作为李叔同本人来说,他晚年的书写并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艺术才能,也不会去刻意追求所谓的艺术美感和技巧,而是通过书写佛经来度化众生,因而凡是向他请求墨宝的人都往往能够满愿而归。从这一点来说,李叔同不在意自己的字是否符合艺术审美标准。后来者若能摒弃艺术理论、品鉴的先入观念,则可能会体会到李叔同后期的书法作品中有法性在流淌。此非意识心所能感受,需要接近书写者本人的心境才可体会。

作为一代佛学大师,李叔同修行有所成就,内心澄明清净,非一般凡夫俗子之心所能比拟,故而其书法艺术被后世一些人所不理解和不认可,也是情有可原的。

弘一法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