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扇小窗看大千世界

从一扇小窗看大千世界

一个偶然的机缘,我有幸随侍张大千先生,为他处理一些私人的中英文信件。一年多来,在大风堂的浸润下,我发现书画是一门广袤浩瀚的学问,也是个令人着迷的世界。

一 雅根

大千先生的老师清道人说:钱是“雅根”。他也作如是观。他常说,他的许多朋友明明是千万甚至亿万富翁,却有钱不肯花,因为他们是“怕自己不死”,唯恐自己活得长时,余年堪虞,所以宁可冒把巨款携入棺材里的危险,也不肯让自己过一天舒服日子。他的哲学则是随时当自己“明天就要死”,能今天享受的又何必等到明天?因此他用钱时的豪情,也是一般人所不能想象和企及的。那些朋友虽是富人,却过着穷日子,比较起来,我倒觉得他才是“真正的富人”。他认定金钱是为他买快乐的,因此他从不顾虑“家无余粮”的问题,让金钱为他所役,而从不役于金钱。

往年在北平,曾有人替他算命,说他过的是“天天过年”的日子;别人用钱是左手进右手出,他则左手还未进右手已出了。我在了解他用钱的方式与他家的每月用度之后,才知此话之真。

他所喜爱的盆景、花木、石头,全是由美国运来(其中还有许多是当年由香港运至巴西,巴西再运至美国的)。单只石头一项,每次运来数箱便是台币数十万元,这项费用令人闻之咋舌,不解他何以会花这么多钱在这种破烂东西上。但他认为这是他心之所爱,也是他作画时灵感的源泉,因而代价再高,也在所不惜。

巴西八德园的画室

张大千,《五亭湖图》,1967年

二十余年前,他因看中了巴西的摩诘山城像成都平原的风景,而买进了八德园。后来苦于当地有山无水,便一口气斥资一百七十五万美元开辟了一个人工湖,建立中国式的亭台于其上,命名为“五亭湖”。他怀着避秦的心情,在异国的土地上,建立了一个故国的世外桃源。但一俟巴西政府当局决定在八德园附近建立水坝后,他又毅然率领家人赴美,放弃了多年经营的心血(八德园至今未脱手)而未顾惜过。他这份“开辟疆土”的魄力与放弃时的断然决然同样惊人。

决定回归故国,养老台湾后,虽然外双溪的一隅不及八德园面积千分之一,不够他施展建设中国式庭园的理想,但摩耶精舍完工以来,最令他得意的事莫过于在双溪溪流之畔、小园一角有了两座纯中国式的亭子。摩耶精舍肇建伊始,他就念兹在兹,直道:“等亭子建成之时,风来的时候,抱着本诗词坐在树下,在亭子里吟哦吟哦,睡个午觉,听听水声,多好!”这一直都是他的梦想,这可不也是孔老夫子在听了曾皙的“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后,慨然道“吾与点也”的那种生命情调吗?这些梦想都赖“雅根”替他完成。

位于台北外双溪的摩耶精舍

他的一位姓李的子侄辈曾对我说:张先生若不这样“乱”花钱的话,这三十年来一亿美金的财产早已积下了。许多关心他的亲友也常替他担心,怕他这样不懂算计,有钱不知积聚,以防不足之时;将来将有难以为继之虞。但我以为他如果用钱谨慎、处处算计的话,张大千就失其所以为张大千了。他用钱的气度正和他作画时大开大阖的创造力一样,“非恒流所能梦见”,也不是规矩方圆所能限制的。我一直深信他花钱的哲学和他艺术上的创造力有着极大的关系。

“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说这句话的时候,可不是怀着同等的自许和气魄吗?

二 作画

有一个人最喜为人画扇子。一天,见朋友手摇一把新扇,立刻夺过来要替他画,那朋友立即向他双膝跪下,他搀扶不迭道:“画把扇子并不难,何必行此大礼?”朋友道:“我不是求你画,我是求你别画。”

大千先生平日最爱说笑话,而且源源不绝。上面便是他自嘲“画画”这个行业的。其实天晓得,哪个人得到了他的画不捧若至宝啊!

看他作画是一大享受。有人作画会“羞笔”,有人在面前就画不出来。他则是在他面前摆龙门阵的人愈多他作画的兴致愈高,神来之笔愈多;但也要视对象而定,遇见他不喜欢的人在面前絮叨,他马上就画不下去了。

我喜欢看他画荷花。他虽年纪大了,常叹自己手抖不听使唤,但那一笔荷花杆勾下来仍一气呵成,力道十足,令人看得目不转睛,过瘾万分。泼墨的叶子气魄大,表现了刚健之美;荷花的线条则又婀娜有致,表现了无比的柔美和娇嫩,尤其花瓣的浅红色晕,经他彩笔点染,更有那流动的美,叫人爱极了。在他的荷花里,确实让你见到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张大千,《墨荷通景六屏》,1961年

如大家所知,他的荷花最为欧美人士所爱,20世纪60年代初,他的《墨荷通景六屏》曾以十七万美金的高价卖给《读者文摘》的创办人华莱士的夫人,因此有人向他请教:荷花要如何画才能博得美国人喜爱?他不禁付之一笑。在他看来,为投合他人胃口而画画,精神上便已流入次等;所以他常赞素人画家洪通是天才,洪通的画有天趣等,因为洪通只是画他自己想画的,用他的直觉去画,就这一点而言,他认为洪通比那些纷纷到国外去看看外国市场,依别人的喜好而作画的画家们强得太多了。

他画山水需要较长的时间,因为近年来他喜欢慢慢地、一层层地渲染,由浅而深,使画面更醇厚、更深远。山水画难在造境,偏偏他每幅画都有不同的布局和意境,从不曾雷同,使你不得不佩服他无穷的创造力。

张大千创作《墨荷通景六屏》,摄于八德园画室

记得有一回他致赠林君一幅《归渔图》。那幅画是他夜半爬起来画的,谁也没瞧见,画好他便径自拿与裱画店裱好了,在送出去以前,才把那张画张开给众人看。我不知那时别人的感觉怎样,至少我自己是看呆了。那是一幅立轴,远远的有点远山,近的是片沙洲,长着些水草,整个画面笼罩在一片极美夕阳返照时的晕黄气氛下,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背影肩上担着一根竹子,上面挂着个已经倒翻转了的酒葫芦,渐行渐远,那种说不出的闲适、惬意和孤绝都已尽在不言中。那份美和空灵是如此感人,它给我的震撼太深刻了,直觉得目眩神摇,久久不能自已。还记得那首题画诗似乎是“闲钓溪鱼鱼满串,旋沽村酒酒盈尊。归来记得挂船处,秋水斜阳树一根”。

他画泼墨画就更费事了。非十天半个月不能完成一幅,往往先要画画师傅把纸裱在板子上,作画时由他拿着一盘墨洒于其上,再令他的门生或晚辈一人手持木板的一头随意摇动(这个方法很现代),摇到使他满意的地步为止。旁观的人一定认为用这个法子画画太简单了,其实不然。等墨色固定以后,他再命学生将画摆在远处,这时他从各个角度观看一下,便胸有成竹了;于是这一堆混沌的墨再经他的画笔细细经营就变成了远山、近水、悬崖峭壁、孤帆、山寺种种奇绝的山水,因为泼墨的情形没有哪两次是完全相同的,因此他构思的景致也无一幅相同。

难在有一回因求画的人要求的尺寸较小,他命人把原来泼上墨的纸张削掉上面一半,剩下一团“不见天”(原来上面要留点白的)的黑墨;别人都劝他别用这张了,太难画了,全是黑墨,无从表现啊。他摇摇头,表示他自有办法。果然,他照样把它变成一幅更奇绝的景致。他的创造力真令人叹为观止,叫人想到在艺术的领域里,他是一名造物主,将混沌的墨色化为各种壮观的景色,为世人再创了一个宇宙。凡是要求绘青绿泼墨山水的,他一定诩以“内行”,因为石青、石绿这两种颜料最贵。他常叹,画青绿泼墨山水划不来,该学学齐白石的公然议价,凡需重用洋红者,加多少多少钱。

1977年,郎静山拍摄张大千《泼墨云山》作画过程

这些日子来,我所看到的他的画,大的山水气魄惊人,元气淋漓,一些“濠濮间想”“闲看游鱼戏落花”的作品,又充分表现了悠然自得的意境。许多小品更令人爱不忍释,总有一股灵气流注其间。但我更爱的是他的“大千狂涂”,笔触是现代的,意境却是最中国的,寥寥几笔,包含了多少洒脱和不羁,那真是天才之笔。李太白的洒落飘逸,杜子美的雄奇沉郁,尽在其中!

三 读画的学问

初在大千先生旁边看画,听到说管夫人的哪些竹子是赵孟代画的,以替夫人宣传,哪些是她自己画的,所以略带“生”意;又听到说赵孟的章子“赵子昂印”上端有一凹痕,四十余岁后日益明显,看赵松雪画的真伪可由此处见,此时我对书画这门学问还感到十分陌生和遥不可及。这些日子来,我才了解到何以许多人玩书画竟致入了迷。

张大千,《幽谷图》,1967年

张大千,《大千狂涂》,1961年

张家的座上客,有位香港来的徐先生,为人爽朗风趣。由于家世的关系,他对目录学、书画学的研究专精异常。他曾对我说:“你何其幸运,能遇见张先生,得亲承謦欬。”因为他认为在鉴赏中国画的学问上,张大千是宇内第一人,世上无出其右者。徐先生在这方面自负甚高,他常自认为在看中国画的行业里,他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但是遇见了大千先生,他也只好屈居“一人之下”了,因为他虽是行家,有时也有眼力不及之处,张先生却能为他释疑解惑。对大千先生,他不仅为之心折,抑且近乎崇拜。

张先生对我说,他看“元四大家”王叔明、吴镇、倪云林、黄子久是一眼便能分辨出是谁的作品;明代沈周、文征明、董其昌的作品真伪看得出,年代倒不见得有把握。石涛、八大则不消说,他只要一看“八大山人”签名的这四个字,所说出的年代不会有三年的出入。他的眼光准到这样的地步,因此论起石涛、八大,大千先生是全世界公认的专家。

他说,真画假画不只看笔触,重要的是气韵,真画有一股真气,像要对你说话(当然,这是要对书画鉴赏到达某种程度以后才能听见这种语言的)。比如说,宋人的画我们于今看来比明人、清人看得更清楚,因为旁证更多。先说纸,由宋代挂到现在定然看得出痕迹;墨则宋人的墨是最好的,墨色因年代久远必然会变,这也观察得出;其次看题款和收藏章,元明清各代收藏章各有特色,印的颜色不是假得了的。所以齐白石的画现在难以从这些角度辨别真假,只能看它的气韵和神气,因为他用的纸和印章到现在都还有。

所以“鉴赏”这门学问是很难的。和中国历史上许多画家进入老年期时一样,张先生在画成题款时,因年纪大了,注意力和眼力不免都差些,经常会在写诗句时掉了字或写错了字,往往写完他自己才察觉,或经旁人看出以后,再加以补足或改正,但有时也有未经看出便送出门了的。

有的书画家偶犯的错误,谁晓得在千百年后会造成多大的误解和争执?如某幅落款年代错误的作品若不改动,说不定真有后人会以真为假(因为年代匹配不起来),而大作其文章呢!所以大千先生常说自己的作品:“不脱字、不错字的才是假的!”从此事观之,多少连篇累牍的古画真伪考有许多不都是庸人自扰的白忙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