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美化了有情世界——怀念大千先生

他美化了有情世界
——怀念大千先生

听到大千先生病危的消息,我不由得在心底狂呼:“老天,让他活下去,让他活下去!”

奇迹并没有出现,经过三个星期的昏迷不醒,四月二日上午八点,随着心跳越来越微弱,一辈子爱热闹的老人家还是寂然地走了。

怀着空茫的心情,进入了摩耶精舍临时设置的灵堂前祭拜,一抬眼凝视墙上的巨幅照片,只见他手拈白髯,身着黄色绸袍,意态潇洒地微笑着;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他从画面里走了出来,又像往昔一样自得地拄着拐杖,在画室和长廊间走动起来,这一刻,热泪忍不住奔流!

大千先生一生,世人多看见他在艺事上超凡入圣的伟大成就,我却在他身上看到一个无所不在的“情”字。

回忆刚入大风堂之初,慑于他的盛名,我秉着“多观察,不开口”的原则,总默默地看老人家如何行事做人。那时我对他的了解还不深,有一次接到一封自称是他老友的海外来信,大意是:大千先生早些年送他许多画,他都陆陆续续变卖花用一空,自己荒唐日子过惯了,思及困顿半生,颇想在暮年往欧美一游散散心,因此要大千先生再送他几张画以壮行色云云。我看了信,直觉得这个人简直无赖,怎么好意思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以为大千先生听了一定会不高兴,至少也会觉得此人无聊。然而这些不快的感觉只是我这“念信人”的,“受信人”大千先生脸上一点异色也没有,而且很谅解地说:“某某人是吧?好好好,我会替他画的。”这真是大出我的意料,等到日子长久了,才知道原来在他心目中,并没有利害轻重啊,得失分寸啊这些俗念。在他的宇宙中,“情义”是个最单纯的信仰。

第一次看到他垂泪是在提到向老伯的时候。向老伯是曾农髯的好友,那时大千先生不过二十出头,正拜在曾熙门下学艺。向老伯慧眼识英雄告诉曾熙说:“你的上千门生当中,我看就只有这个张季爰将来会出头,你自己倒未必会传。”这句话给了年轻的艺术家莫大的鼓舞,所以令他感念一生。

大千先生在谈到先师曾农髯是遗腹子,出生时家贫屋破,太师母产后抓雪充饥的情景时,又是泪涟涟地真情流露;谈起先师李梅庵好吃大肉,常常到“小有天”去过瘾时,两眼不自禁地流露出孺慕的神采。

以前我常不理解,为什么别人拿一些历史上名家的假画来让他鉴定,他总说真呢?就连拿借他之名作的假画来给他过目,他不但承认,还努力地为那不怎么佳的画幅涂涂改改,我当时觉得他真是一点是非观也没有。后来才体会到他的苦心,是看人家花了大价钱,不忍让人家伤心啊!他只希望人家欢欢喜喜地出门,不要失望懊恼。也许对他这个看透世情的大画师而言,画的真假实在是不重要的,拥有它的人自认为真也就真了。文征明对于想买卖书画而拿给他鉴定的人一概说真,因为“要卖画的人一定是因家贫,而想买画的人一定是手头上有两个钱”,前者可以助人,后者无伤大雅,所以一概不假。

张大千,《曾农髯像》,1930年

大千先生没有文征明那套理论,但是“情”是他一以贯之的哲学,而且他又是那么尊重和热爱那个属于中国的“重人情,轻是非”传统,我们怎能以今天西方“真理重于一切”的标准来苛责他呢?

在外人看来,大千先生是荣华一生,却不知实际上他劳碌了一辈子。

几十年来,他一向以强人的姿态负担起一家几十口的生活,他欣然地这么做,常常自比辛勤工作的老牛。为的是骨肉之间的这份情。近年来,大陆逐渐开放,儿女子侄都想出来,即使不出来,旅游一趟的心愿不能不满足他们。

“……千数百年绘事,至清季而益衰,吾兄大千居士始以石公风格,力挽颓风,大笔如椽,元气淋漓,影响及于域外……世论吾兄起衰之功,为五百年所仅见,余则以为整齐百家,集其大成,历观画史,殆无第二人……”

台静农先生的这段文章使我在大千居士八十初度那天,听到了老人内心的独白。

当时他正患病躺在中心诊所休养。来探望他的人络绎不绝,花篮摆满了病房,热闹极了。等到一个比较静寂的空档,我念了一会儿台先生为他撰的“八十寿序”给他听,他忽然神色落寞地说:“我实在惭愧得很,平日画的都是别人要我画的,其实那些画都不是我内心真正想画的。”虽然他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常态,我听了却是心头一震,久久不能自已。

他晚年移居国内,是为自己的心灵找寻一份归属;但我知道,他心底有个更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在不为生活发愁的情况下,画几幅真正令自己满意的传世之作。可是他既不能摆脱既有的生活形态,也不能息交绝游,于是只有日日在矛盾中过活。我相信他心中一定是相当痛苦的,生而为人,我们总只能过小部分自己想过的生活,生命中的大部分都由不得我们自己选择,而大千先生对这点感受得比谁都深刻。我常能感觉到他“身不由己”的无奈,他只是说不出口罢了。在他去世前,总算完成了一幅《庐山图》,可是他心中的那幅《庐山图》却还没有完工,我真希望他不是抱憾而去的。

在大风堂的熏陶和大千先生的教诲下,我对中国艺术的了解如涓滴汇流,渐渐地我有越来越多的问题要请他释疑,近来每次上摩耶精舍向他请益,他总“四两拨千斤”地把我一些苦思不解的问题答复得叫人心服口服。别人“小扣小鸣,大扣大鸣”。可是我的“小扣”却总换来“大鸣”的收获,我每问一个小问题,他却答得既繁复又生动,目迷五色的谈笑中,是一片落英缤纷,在他的描述下,古人不再是书本上僵硬的名字,而像你我的朋友一样亲切可喜。

在他入院的前几日我去看他,那天早上他正在楼上作画,我跑上楼去,他亲切地和我打招呼,并殷殷问及我的近况;其实每次见到他,我心底对他也有许多关怀的话语,但是真恨自己一见了面,却又变得木讷起来,不知怎么表达。

后来我们谈《庐山图》,谈蓝瑛在中国画史上的地位,以及抽象画的问题。谈得兴起,他索性放下手边的梅花不画了,专心地摆起龙门阵来。

因为他曾说过,抽象画是由繁入简的一种过程,对一个画家而言,具象的路子走完了难免会走入抽象;于是我问他:如果抽象的路子也走完了怎么办?如果一味抽象不也是另一种僵化吗?他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开了自己一个玩笑说:“你倒把我问倒了哩!哎呀!抽象画这个东西,不能不懂,我们就算不懂也得装懂啊!”这就是他的可爱之处,永远童心未泯,从不摆说教面孔。

后来因为午餐时间到了,我们没有再谈下去,如果话题继续,我会问他:齐白石说画家“画得太像是媚世,画得完全不像是欺世”,他的看法如何?也想请他把自己的《庐山图》和画史上著名的荆浩《匡庐图》、沈周《庐山高图》等比较一下。相信他又会滔滔不绝,从画家、艺术品本身和审美、经验、掌故等各个角度出发,讲成一篇如错彩镂金的七宝楼台,丰富我的听觉和思想,谁知这些愿望竟永远落空了。

近来每次见他,都觉得自己越来越能了解他的心灵。谈话时,一老一小,其乐融融,我只感到他的神态一回比一回慈祥,却没有惊觉,为什么他的言谈笑语渐渐失去了往昔的豪气和自负?我总以为他是太累了,却从没想过他会倒下去。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艺术不朽的化身和象征,至少该活到九十几岁啊!

有一回看完《凡·高传》,深深为凡·高对艺术的执着不悔所触动;一面思索着:似乎从来没有人探索过我们中国画家的内心世界是怎么样的。难道中国画家从魏晋隋唐演进到近代,永远就只停留在“写胸中逸气”和文人遣兴这个层面上?历史上的中国大画家他们是怎么思想的?他们的心理活动是怎么样的?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做过深入的探求工作?像大千先生这样一个衔接传统与现代、集中国文人画和职业画传统于一身、一生画风历经三变的艺坛巨人,他的内心世界该是浩瀚如海洋、巍峨如山岳,充满着气象万千的面貌和瞬息万变的风姿;他经常为经营心中的一丘一壑而苦思得晚上睡不着觉,白天还念念有词的,我知道他心中另有一番天地。追随他的日子愈久,了解他愈深,愈觉有必要探索他这个不为人所知的内心世界。可是此生我已永远无法实现这个梦想,思及此,内心顿时升起一股深深的悲哀。

在他陷入昏迷的日子里,敬爱他的朋友们,日日夜夜在荣总的加护病房外徘徊不去,希望众人的发愿能让老天“收回成命”。摩耶精舍顿时变得空空旷旷的,对他的朋友而言,摩耶精舍是因他才有意义的,如果没有了他这个照耀万物、吸引各个行星的太阳,摩耶精舍只是个名词而已。

他的故去,不仅代表一个时代的结束,为诗书画三绝的传统打了一个句点而已,在他的朋友心目中,他的存在,为他周围的人创造了一个人世间再难一见的华丽欢乐场面,不只是好吃好听好玩而已;他的豪情笑语点缀了寂寥的人生,他的艺术造诣使得平凡的世间变得庄严高华,我们遂无视于外在世界的倾颓,只是尽情地享受眼前繁华如花雨的时刻。而今,一切尽皆散去。

他的一生,是传奇和平凡的结合,是浪漫与古典的交融。传奇的是他的天纵英才,如狂飙英雄在长空掠过,以一支彩笔为世间留下眩人的画幅;平凡的是他和常人一样,一生为情所牵——对这个世界一往情深。他的为情出世,做了百日和尚,还俗后,又重入红尘再结情缘,他的劫富济贫(他自称用画骗富人的钱,然后济助穷朋友),充满浪漫的色彩;然而他的入于传统,一生奉传统为典则又纯粹是古典的风范。我们所感到悲伤的,不仅是一代风流蕴藉随风而逝的怅然,更有斯人一去,有情世界从此寂寞下来之痛。然而,就他而言,也许只是还完了人世间的情债,因此便潇潇洒洒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