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看了高阳先生《摩耶精舍的喜丧》,有许多话郁积在心,深觉不吐不快。

首先他在文中说:“大千先生能有如此瑰丽璀璨的生活,最大的秘密是他有他的‘术’……此‘术’殊不易到。……大千先生是个非常好胜争名的人……这就非有一套过人之术不可。其用心之深之苦,看看《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可以想象一二。”

高阳先生所说之“术”,若是指艺术之术、学术之术、心术之术,大千先生都可以得满分,可是若把这个“术”和王熙凤连在一起,那就不知从何说起。王熙凤在荣国府中,大家都知道她胸无点墨,心里却“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幼时即杀伐决断,说得好听点,是个不学有术的聪明人;说得难听点,她计害尤二姐,毒设相思局处死贾瑞,以及平日的重利盘剥,说她作风阴险狠毒亦不为过。

这种角色,和大千先生的宅心仁厚、感情丰富、处处为人设想,唯恐伤害别人的菩萨心肠相比,岂仅是霄壤云泥之别而已!

当然,了解大千先生的朋友都承认,他非常会“做人”,也因此获得朋友们发自内心的感佩。然而我们要研究他的会“做人”之道必须从他的出身环境和背景去了解;断不可以世俗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其中必有什么“过人之术”和“王熙凤式的用心”才有以致之。

大千先生在十七岁那年,假期回乡途中曾被四川土匪绑架一百天。在这一百天当中,他曾跟了好几股土匪共同生活,还曾被迫和土匪一起去抢劫,其中一个土匪头儿老康对大千先生特别照顾,不但爱惜他这位“师爷”的才华,还几度救了他的命,大千先生对老康的义气终生难忘。

这一百天的“强盗”生涯对大千先生日后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们不但常听他在开玩笑时引用四川袍哥和棒老二(土匪)的术语,相信强盗之间共患难的义气以及另一种道德尺度,和往后大千居士的为人豪迈不羁、通达大度、视金钱如粪土的作风也不无关系吧!

后来大千居士又拜在曾、李二师门下学艺。让大千先生见识到了真正的大家风范并学到了许多传统的规矩和礼法。记得大千先生对我提过曾农髯曾拿了一笔本来预备为师母做生日的钱,来替他这个门生还债,说到这里,老人甚至掩面而泣。

李梅庵对大千先生亦是从艺事的倾囊相授到生活的照顾,无微不至的;同时与曾、李二师交游者,多是前清遗老和艺林巨子,像沈寐叟就是其中之一。大千先生从两位老师那儿看到的为人和艺事的水准都是一流的,当然指引了他日后为人处事样样要从第一流去取法;两位老师对他的关爱之情也在他的心中播下“爱的种子”,使他以后便以这股绵绵不绝的爱心对待他自己的门生、子侄辈和朋友。

从师必须“取法乎上”使我想到一个例子。大风堂的门下有一位门生原是在别处学画的,本来他的画格调不高,但是进了大风堂以后居然“脱尽俗气”(大千先生语),而且临摹起大千先生的画,居然能让人猛一看以为是大千居士之作,这固然是他日日下功夫所致,但是这说明了一个人接触的眼界和水准亦是很重要的。一个没有见识过艺术品的人,如果你带领他到大风堂去,他心中自然会以那儿的书画作为一个标准,眼界自然就高了;如果他日日所见的,是以某些古董铺卖的观光国画为艺术品的家庭,那他的眼界和水准如何高得起来?

我这么说,不外是要解释大千先生所以能够在做人方面有一流的火候,和他传奇性的际遇以及拜了一流的名师、和一流人物交游有关,因而造就了他传奇性的人格,培养了他过人的气度,但不是“术”。

大千居士早年,为人豪迈不羁,但是艺事成就还正在窜起的阶段,因此或许会给人做人有“术”的印象;但是在他的晚年,他的伟大艺事造诣已和他一流的为人处事心胸合而为一,是那么的自然融洽,没有丝毫斧凿的痕迹。若是现在还以他早年一些成名的传奇性故事为例,说他以“术”干名,这种观察实在是失之主观,论断也欠公允。

再说高阳先生形容大千先生:“关于早年摹造假画一事,言谈间看似洒脱,其实耿耿于怀,不知身后如何为人资作口实,恣意嘲弄。及至‘文会图’一重公案出,是非欲辩不可;艺文界不无微言,是则一时之名,亦虞受损,遑论千古。心情抑郁可知。”这一段话与我所知的事实也有很大的出入。

就我的了解,大千先生从来没有隐瞒过自己早年造假画的事,他不但常常在朋友面前露一手,表演仿“大涤子济”“清湘老人济”“杭人金农”签名式的绝活;更有一回,一位友人带了一本石涛的册页来,说收藏者表示这是他们家收藏三世的珍品,要卖三万美金,不过一位知名的艺评家却认为其中有两张是假的。只见大千先生瞄了一眼道:“怎么会有三世?我还没死哩!”原来里头每一张都是大千先生的作品,他说此话时,那份豪气和自信,真令人叹服绝倒,并没有畏首畏尾的意味。

大千先生也从不讳言自己以前作的假画公然在世界各大博物馆陈列,一张是大英博物馆的巨然的画,一张是瑞典博物馆的梁风子(楷)画猿,一张是夏威夷博物馆的梁风子《睡猿图》。大千先生说,这些画都是经过国际专家审定,共同签字以后买去的。大千先生告诉我这些例子,为的是要我了解,中国书画是一门靠灵性来感受和判断的学问,经科学仪器鉴定以后一致公认的古画,却出自大千居士之手,这不是太荒谬了吗?

大千居士还对我说,他并不在乎这些事宣扬出去,大有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意味,只是怕那些专家们面子不好看。这点我很了解,许多事他都是为了维持别人的颜面而不便说破。至于大千先生所以会造假画,也有其来历和原因。

大千先生唤作三老师的李梅庵的兄弟李筠庵,就经常造假画,耳濡目染之下,大千先生大概从他那儿学到不少本事,可能也不以此为不道德之事。

张大千,《巨然茂林叠嶂图》,约1951年 张大千,《梁楷睡猿图》,约1934年

我们可以想象,天才横溢的大千居士,在他的青年时代,起先是以游戏的态度画了一幅仿石涛之作,没想到竟让鉴赏石涛的专家黄宾虹看走了眼,接着让以收藏石涛知名的罗振玉也上了当。这当然激起了他的兴趣和豪情,也鼓舞了他的信心,他就以玩世的态度画了许多仿石涛之作,更画了许多他自己写景、造境、题款、全无模本的精彩“石涛”。论者以为,以技巧、才情而言,有的不但不逊于石涛,抑且在其道济之上。

大千先生后来从石涛变化而出,力追古人,从王维而下荆关董巨,莫不寻其源流,收诸腕底;又西去敦煌三年,将前贤所梦想不及的六朝隋唐艺术宝藏,亲历而观摩之,吸取敦煌壁画中刚健有力的线条、浓丽的色彩以及高古的思想;晚年因目疾故自开泼墨一法,将中国山水画带入一全新的境界,真是手辟鸿蒙,直与造物者游。今天大千先生在中国画史上的地位不但是融会前贤精微的“五百年来一大千”,也是衔接传统与现代,为千余年来中国艺术继往开来的昂然一巨匠。他早年的画假石涛不过是个绝顶天才的游戏之作,实在是小瑕不掩大瑜,无减他艺术大师的不朽声名。以居士对世情的通达和透彻,也绝无为此耿耿于怀、抑郁不已之理,如果真这样,张大千就失其所以为张大千了。

关于“文会图”之事,大千先生真正担心的是那张仿作的原作者的声名,因为他一向怕伤害别人。他自己对这些真真假假,经过几十年的历练,早就能淡然处之了。

至于高阳先生说“大千先生在昏迷之际,如偶尔有片时清醒,首先想到的,必是他的艺术生命,从此再无超越的可能;只要这样一转念,生趣顿绝。就此意义而言,大千先生之死,与海明威的自杀,可以相提并论”,则此言更左矣。

首先,将大千先生与海明威并列,就是一个令人难以同意的比拟。他们俩的精神状态、创作生命、心灵内涵都是大异其趣的。

海明威的小说以反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美“失落的一代”知名,他描写的人物往往以一个坍塌的宇宙和人生的虚无为背景,研究海明威作品的人认为海明威的整个世界内暗含着虚无幻灭和一无所有的空洞。这是他作品中的悲剧性和艺术性所在;而对海氏而言,人如其文是可以成立的;他的自杀亦是真正体察了生命的虚无,而以他作品中常描写的狂暴式行动——举枪自戕,结束了他认为已不足以延续其艺术创作力的生命。

大千先生则反是。既然高阳先生也一再提到,大千先生的思想意识、伦理道德观念、爱憎好恶、生活方式、艺术修养与境界,无一不是属于中国传统的,他入于传统既深,生命对他而言,是一种责任,是一种“纵浪大化中”自然又可喜的存在,他的艺术与生命原是合而为一的。他曾坦然地说过,他的画笔不会停,他会一直画到死的那天。所以,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什么艺术生命难以为继,或艺术创造和生命本身冲突的问题。我们中国人的最高境界是“和谐”,许多历史上的山水画家又往往得享高龄,便是因为冥冥中心灵与造化合而为一,达到两相不违的怡然之境,哪里会有以外力来终止生命的道理呢?

况且大千先生曾对我感叹道,作为一个中国画家,一定要“有名、有年”。他说,有名的话,别人才会珍藏你的作品;无名的话,即使当代有人识货把你的画挂起来,后人也不会善加珍视,等年深日久,画幅自然就脏了旧了,又不知为何人所作,自然更不受人重视。

至于“有年”,他举陈寅恪之兄陈衡恪为例。衡恪才气纵横,一出道就光芒四射,所绘画幅格调极高,未来不可限量,可惜天不假年,如流星一闪而逝,终未能成为一代大家。这就是因为他没有“年”。而齐白石则刚刚相反。齐白石是在听了陈师曾(衡恪)建议重用洋红,菊花绘红色、叶子绘黑色,形成强烈对比以后,才愈来愈出名。齐白石若死于六十岁以前,那么终其一生,他也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名气的乡下画家;然而齐白石活了九十六岁,在他晚年之后,越来越得到世人力捧,他的声誉乃更隆。

我们所为大千先生悲的,是上天为什么不把对齐白石的眷顾也加诸他身上,让他再多活几年呢?只要他有“年”,他的创作力便永不终止。他的巍巍此山、杳无一人的《庐山图》已是划时代的伟构,而他在死前,犹在画桌上铺上丈二匹的画纸,尝试以小跑步的姿态,一口气画下一根根直挺挺的荷杆;而他胸中的黄山图正待酝酿成形(他早年曾开辟路径,到黄山去看云,又曾以“清末四僧”的风格绘黄山各景),晚年再写此山,风格与内容的雄奇壮美,必然更胜前时,这是可以想见的。明乎此,怎能说“他的艺术生命,再无超越的可能”?怎能说“与海明威的自杀,可以相提并论”这样的话。

以上这些话,若是大千先生听到,一定会一笑置之。因为我了解,他到了晚年,修养实已进入化境,笑骂毁誉由人,并不挂在心上,有时朋友们为别人骂他而不平,他却总是淡淡一笑。当然以他在画坛的地位,任何褒贬都无增损于他光芒万丈的形象,又何必知道这些事,徒乱人意呢?

高阳先生说写大千先生的传记,是他私底下的愿望之一。高阳先生又说,他因为想写传记,所以为了下笔谨慎,必须保持超然冷静的立场,因此不做摩耶精舍的座上客,以便保持距离;可是看了高阳先生的大文,我想指出,高阳先生的话固然不错,可是我希望他所谓的距离是一份对大千先生的人格和心灵有了深刻的了解以后而“入乎其内、再出乎其外”的距离,而非隔阂,哪怕是少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