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

大千世界

大千居士近来最喜欢吟诵明“铁笛道人”杨铁崖的两句诗:“高年直到九十九,好景常如三月三。”这两句诗也代表了他目前的心境。经过了波澜壮阔的一生,他现在正在自己的故土上安享余年,试想这种安逸的日子,活到九十九岁依然健康胜常;在温煦的微风吹拂下,漫步于摩耶精舍的小园中,看着万物欣欣向荣、一片生意,每天享受和朋友欢聚笑谈之乐。此情此景,长在长存,岂不美哉?

看山还看故山青

大千居士回国定居,忽忽已经五载,他自己和他的许多友人,都认为这是一项明智的决定。经过在台湾这五年的调息,老人家的精神益发健旺,不但以前一度需要坐的轮椅丢开不用了,他的糖尿病也减轻了,吃东西也不需要再忌口。更重要的是,艺术家在国外漂泊多年的心灵,现在有了安顿,他的诗里不再有投身夷荒、欲诉无人的感慨;笔下的山水,也由异乡的湖光山色转而为祖国壮丽的山河。瑞士的少妇峰、南美的大瀑布都曾是他笔底下的美景,然而,比起现在迤逦在他画稿上的阿里山、横贯公路、梨山来,他固执地认为“看山还看故山青”。

和中国历史上许多高龄的山水画家一样,他热爱自然美景,并对庭园艺术有着浓厚的兴趣,似乎徜徉在山水间,他撷取了大自然的英华,逐渐养成了与自然合一的怀抱。另一方面,在面对大自然的沉思冥想中,以“造化为师”的心胸,使他悟出了无数艺术上的真理,不断扩展也提升了他艺术的领域。黄公望、沈周、文征明、董其昌及清初的“四王”这些山水画家得享高龄,跟他们在山水草木间悠游卒岁、颐养天年也不无关系吧。

张大千在八德园。郎静山摄于1964年

大千居士回忆起回台定居的经过时,他说这是临时决定的。他回顾一生所做的大小决定,仿佛都不曾有过周详的计划,完全是凭兴之所至,或一时突发的意念。

游居巴西,辟建八德园

解放战争初期,他和妻小从印度转到香港暂居,然后搭轮船经日本往南美“打天下”,那时他方值壮年,正豪情万丈。一九五二年,先抵阿根廷的门多萨;继而往巴西一游,发现了圣保罗附近摩诘山城的风景酷似四川的成都平原,树木苍郁、河流环绕,简直是人间胜境。他马上向地主——一位意大利药房老板买下这块土地,把全家从阿根廷接来,并在这儿“开疆辟土”,耗资将近两百万美金开辟了人工湖——五亭湖,建造了一个有笔冢、竹林、梅林、松林、荷塘、唤鱼石、下棋石的纯粹中国风味的“八德园”。

怀着避世的心情,他在南美自己所营建的世外桃源里,度过了十七年岁月。一九七〇年,由于巴西政府准备在八德园兴建水库,他毅然抛弃了在那里投下的心血和多年建设的成果,在风景秀丽的美国西岸加州卡麦尔艺术城附近购置了“可以居”和“环荜庵”,又在当地定居下来。

一九七六年,他自美返国探望朋友。在回美国的飞机上,他想起张岳公对他的叮嘱、朋友们对他的关爱和台湾风物人情的醇美,他忽然觉得,是叶落归根的时候了,如果能回国定居,那该有多么踏实!他已经七十八岁了,再不把握机会就要遗憾终生,异邦“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古人的话正是他心情的写照,他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张大千在“可以居”,1971年

张大千题美国加州“环荜庵”匾额,1972年

张大千美国加州“环荜庵”客厅,1972年

张大千伉俪于美国加州17哩海岸公园散步,1967年。苏·利文教授收藏

于是,他再一次放弃了已经营成心目中理想中国式庭园的“环荜庵”,而在台北外双溪找到了“摩耶精舍”的现址。

一位怀有赤子之心的老人

摆龙门阵,品茗,逛花园,作画——是大千居士每天生活的基调。

早晨大约七点钟,他就起来,开始一天的活动。

大千居士八十四岁了,常为他看病的几位医生都认为他患了那么多年的糖尿病,还能保持这样硬朗的身体和过人的活力真是奇迹。

的确,他的精神之好,一点不像一般人想象中一个八十余岁的老人的样子。他雅好美食,兴致来时,会亲自到厨房去,动手烧几个“大风堂”名菜。一旦发起脾气来,真情流露,大声怒吼,中气十足,哪有一点衰老之相?至于作起画来,画荷梗时,一气呵成,从无停顿;画荷叶时,大笔挥洒,浑然天成,让人不由得看得目不转睛。画泼墨彩山水时,他全神贯注,把墨色或青绿倾洒而下,然后在混沌中拨出苍冥和大地河山,似乎凝聚于毫端待发待收的,是万般的气势与无限的精神,旁观者唯有暗自心惊与叹服!

为了照顾大千居士的生活起居,以及控制他的宿疾心脏病及糖尿病,目前有四位护士小姐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轮流看护,他常对友人戏称:“我现在被‘四人帮’管制得动弹不得喽!”实则四位小姐都晓得,大千居士是最不受拘束的,如何控制这个“任性”病人的饮食起居,真是门大学问。

保养顾惜画画的双手

每个星期一、三、五早上,是大千居士做物理治疗的时间。

大千居士做物理治疗,主要为恢复他数年前摔伤后的腿疾和加强手部的灵活。如果细心观察,当可发现,大千居士最怕他的手出毛病,因此,在饭桌上也好,聊天时也好,他随时随地都会下意识地不住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和手指,因为他说这是他“吃饭的家伙”。

午饭后,大千居士通常午睡片刻。他的午睡可不像一般人那么安稳,他的睡眠往往一波三折,因为他白日里脑筋从没有停顿过,上了床后,往往要看些书报(从国际大事看到艺坛、娱乐圈,乃至地方版的大小新闻,可说巨细靡遗),才能渐渐入睡。但是他睡的时候,又不能完全把思虑抛开,有时在梦中会喃喃而语,念的不是作画的事,就是和家人的谈话。有一次他梦见自己斥责爱孙绵绵,结果绵绵羞愧地说,没有面目见人,要跳到河沟里,他惊得一身是汗,醒来时还会伤心得落泪。

他就是这样一个性情中人,一个八十余岁而不失赤子之心的可爱老人。有时,提起他的两位老师清道人和曾农髯从前对他种种的关爱和赏识,他也会先眼睛一红,继而为之大恸。

他常说:“我不是一个豁达的人。”因为他若有特别喜爱的花木、盆景、石头,如果未能如愿拥有,便会思念成疾;为了构思绘事,他也常苦苦思索,必至豁然贯通而后已。他常自叹为一个“情”字所羁绊——有恩情、亲情、友情、人情,也有爱情。他是一位率性而情深的艺术家。

执意保留传统的生活情调

在一切都讲求快速的现代,一般家庭对“吃”虽不至于仅以果腹为目的,但是力求简化却是大势所趋,像大千居士那样把“吃”当作一种艺术般爱好和追求的,恐怕是少之又少了。只有在大风堂,你才能看到一般家庭中快成为绝响的“吃的艺术”,也只有大千居士才能如此力抗时代的潮流,他执意要生活在传统中国人所向往的生活情调里。

每天早晨七时许,他在护士小姐的搀扶下,先进早餐,一些大风堂的熟客、有早起习惯的友人,或是有事想与老太爷单独相商的,往往一大早就赶来,和他共进早餐。

他早餐常吃的餐点:油条烧饼、蒸饺(荤素都有)、小笼包、雪菜火腿面、红油抄手、红油饺子、臊子面、蛋炒饭、皮蛋稀饭、葱油饼、红豆松糕、黄鱼面、咖喱饺、萝卜丝饼。

吃像萝卜丝饼、虾饺,或烧卖之类的点心时,一定要佐以好茶。最近他迷上了圆山饭店吕师傅做的萝卜丝饼,隔两天必订制一批,大快朵颐。他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萝卜丝饼,馅儿鲜美,外面的酥皮又做得恰到好处,即使当年上海著名的饼铺也远远不及。他第一次吃到这种萝卜丝饼是在赖名汤将军的家里,立时大为倾倒,赖将军看他那么爱吃,要他把席中所有的包回去,他还不足,索性告诉赖上将:“‘传药不如传方’,你还是告诉我上哪儿去买吧。”遇到他爱(吃)的东西,他就是这么固执的必得之而后快。

书画、名点、好茶,不亦快哉

在四壁都是书画的环绕下,客人们尽情地谈笑着,往往不觉暮色将合。到了吃下午茶的时候,客人纷纷从画室穿过天井,移驾到另一头的饭厅,准备享受一顿大风堂的好茶和美点。

下午点心和早点的花样差不多,有时会外加蚝油捞面、葱丝炒面、鼎泰丰的小笼包、银翼的豆沙饺、订做的(青)豆泥饺,以及客人从永和带来的小烧饼、香港客从“镛记”带来的鹅肠、“天福”的湖州粽子等。此地“明星”的牛角面包烤热了夹点芝士,大千居士也很爱。这是唯一的例外——洋点心而能获得他的青睐。

吃下午茶时点心在次,最重要的还是“茶”,否则大千居士吃得就不开心。他最爱的是铁观音,其次乌龙,平日也喝清茶。

大千居士喝茶是有学问的。他喝的茶,为怕灰尘,冲茶的第一道水要倒掉,冲第二道时,再依次倒入杯中:第一杯要少,第二杯稍多,第三杯再多……嗣后再从最后一杯由少渐多倒回来,这样每杯的浓淡和分量就均等了。大风堂平日都用扁平的铁砂壶泡茶,喝茶则用陶土制的棕色茶托、竹绿色小茶碗。至于喝清茶时,则需用白色的杯子,才能出现淡绿的茶色。这些规矩都不能造次,若是谁用大玻璃杯冲茶给大千居士喝,那就扫了他的茶兴了。

非常的好客

午饭时,除了大风堂的熟客外,桌上坐的多是自己人。晚膳时,大千居士喜欢留客,若看到圆桌上坐满了十二个人,他就真正的开心。饭桌上气氛一热闹,他的胃口也大开,谈兴也高了;精神好的时候,甚至还亲自下厨亮两手银丝牛肉、蚂蚁上树、辣子鱼给大家尝尝。

大千居士深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道理,仿佛任何美味都要和朋友共享后才有真正的乐趣。如果说,有些艺术家是遁世的、遗世的,要在出世的心情下,才能幻化出飘逸出尘的艺术之花;那么大千居士毋宁是十分入世的。他不是不曾有过隐遁之思,但是绝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那么热爱生命,热爱尘世间的欢乐,并且兴致勃勃地享受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大风堂晚餐和中餐一样,平时是四菜一汤,但是有客时,则增为五菜或六菜。菜端上来时是大盘海碗,座上食客再海量也可吃个痛快。

家常菜以川菜为主,其他菜为辅,如蒜泥白肉、凉拌茄子、荷叶粉蒸排骨、皮蛋拌豆腐、干煎明虾、油爆虾、鱼香烘蛋、蚝油豆腐、炝白菜、蟹黄白菜、干煸四季豆、棒棒鸡、宫保鸡丁、豆豉蒸鲳鱼、辣子黄鱼等,都是常见的菜肴。

大千居士喜欢吃肉,看到青菜他便要皱眉头。有很长一个时期,他是无大肉不欢,必得东坡肉、樱桃肉、腐乳肉、梅干菜扣肉、垫红薯的粉蒸肉、清蒸猪脚、红烧肉等菜上了桌,他才开怀。近来也许年岁大了,他比较偏好清淡可口的小菜和清汤。

令人回味无穷的佳肴

大风堂宴客时,又有另一套菜单,每每由大千居士自拟,书就后交付厨房,照菜单上的菜式去做,并依其序上菜。大风堂宴客的名菜有入口即化,且不油腻的狮子头,有以花雕酒蒸的酒蒸鸭,以及水铺牛肉、鱼面、六一丝、烩七珍,以及张府特制的煨排翅、鲍鱼等。

大风堂以前有过几位知名的师傅,像在日本扬名立万、拥有多家“四川饭店”连锁店的陈建民,以及已经病逝于纽约、以怪脾气知名的名厨娄海云。来台以后,大千居士也训练过新人,但都不能如意,后来又陆续用过几位川菜馆的大师傅,因为他们都是在外头掌头灶的师傅,年纪也不小了,所以烧的菜都已定了型,菜馆的习惯(菜起锅时浇一大勺油及大量用味精)也改不了,而且不擅烧家常菜及大风堂菜。因此大千居士现在又开始训练一名悟性颇高、刀功要得的谢姓师傅,这位人称“小谢”的青年人在大千居士悉心调教下,或许来日也是一位名闻四海的大师傅也未可知。

林园之胜,在在均可入画

初来大风堂的客人固然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大千居士的造园艺术,就是经常出入大风堂的客人,大千居士也常常会给他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摩耶精舍的庭园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时跟着主人的构思和意念而不断变化、创新。大千居士自己每天定要在摩耶精舍内漫步流连,让自己沉浸在一片浓密的绿意里,耳闻淙淙的溪流声,时有清风吹拂着他的美髯,一切是那么祥和美好。这时艺术家的心灵得到了憩息,生命中鲜活的力量不断在滋长,大千居士在自然的美景中感到衷心的喜悦,他的脸上也会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笑容。

当他自己一人在护士小姐的搀扶下,在园中走动的时候,他总一面浏览景物,一面凝神思索着一草一木一石的布局,手指还不停地比画着。在他脑中呈现的,也许是一幅在一树错落有致、劲节孤高的梅花旁斜倚一名美女的图画;也许是以盘曲遒劲的黄山松和悬崖峭壁构成的奇绝之景;也许是如何表达出石的皴、瘦、透、漏、丑的章法……

在大千居士精心策划、不断建设之下,摩耶精舍的庭园目前已经很具规模了。从摩耶精舍一进得门来,就有一方池塘,里面有许多色泽鲜明的鱼儿彼此在游戏追逐。

池塘的一边有丝丝杨柳垂拂其上,另一边前后竖立着几个高低形状不一的巨形木头,木头的表面显得斑驳而原始,外观却透着“拙”“厚”的意味。乍看,这一方池塘很有大千居士所画的“游鱼落花”的画意,着墨不多,但是轻松、悠游、精致兼而有之。

不但如此,这一景还有立体感,从各个角度看,这个池塘都有可观之处,都可以入画。甚至俯看、仰看都各有巧妙。几块巨木、石头,加上盘曲的松树盆景,经大千居士一摆设看来就有前景、后景之分,他以画理美化了真实的景物,丰富了人们的视觉。

进得摩耶精舍的四合院中央,是个天井,大千居士原有意从外双溪引进一道活水,环流天井四周,那该是何等的清新可喜!然而房子肇建之初,没将这一节设计好,致使外双溪之水无法在天井之内流动,这一直使他引以为憾。

不过,他仍然巧夺天工,在天井内修建了两个相连的池塘,和一条小小的沟渠,三者一气相通,环绕着天井。沟渠中有水草、小野花,颇富野趣。沟旁还有数干梅花,冬日里便有暗香疏影之美。而那两口池塘,一眼望去,竟有熟悉之感,原来它和石涛、渐江的画面大为神似。

池边堆的是几盆最名贵的黄山松,或盘曲,或倒立,或斜出。黄山松的特色是松子随风飘落于悬崖峭壁之间,因为终年不见阳光,汲取雨露而滋长,大异于一般松柏的向阳往上生长,因此姿态奇绝,有的向四边呈圆形生长,有的向斜下方生长,和黄山的奇峰突起、孤崖险境一配合,就成了最入画的黄山景致。

画境的落实

常出现于渐江、大涤子画中的黄山清新奇僻之景,现在具体而微地呈现于摩耶精舍的一角,叫大千居士如何不得意?

从天井中穿出,则是摩耶精舍的后园。大千居士在这儿大兴土木了好久,一下建“考棚”,一下筑亭子,一下修长廊,现在这些都已竣工。

来到后园右方,面临溪水,有一高敞、以粗的圆木为柱、以棕皮为顶、颇具原始风味的棚子,这就是“考棚”了。大千居士有一阵子忽然强烈地怀念起故都北平的烤肉来,一方面他嫌外面卖的所谓“蒙古烤肉”已变了质;另一方面他也想好好重温一下在故都大啖十几碗烤肉的旧梦,因此大发豪兴,建此“考棚”,为了让朋友吃到正宗北方烤肉的滋味。

张大千与作者在烤肉炉前

由考棚旁绿地极目望去,一路都是美景,溪岸边堆有大千居士特选的巨石——当然这些石头的形状都能够入画,作为园中花木的背景。蜿蜒的白石铺成的小路旁,一路植的是浓密的梅花、山茶和紫薇。

路的另一头有七八缸荷花,夏日里粉红的、洁白的竞开;荷的各种姿态——含苞待放时的稚嫩、盛开时的娇艳、荷残时的枯老,都在这儿呈现。这些最有价值的荷花,不但曾跟郭小庄等美人合影,它们的风采也已收入名摄影家胡崇贤的作品中,出现在大千居士自己笔底。尽管每年一到秋初,荷事已尽,只剩得几根枯梗空自摇曳,但是荷花的精神却已通过艺术而不朽!

恍若世外桃源

行行复行行,来到白石小径尽头的竹棚下。竹棚下摆着一个大理石方桌和几个天然形状的大理石凳,原来这是园主人走累时歇脚的地方。离座位不远,丛丛花木下还有个安着水龙头的陶土缸,是为贮存溪水用的,大千居士准备在这竹棚下和朋友谈玄论道时,以过滤的溪水冲茶待客。

缘竹棚而上,来到双连亭。双连亭位于内、外双溪的分界点,大千居士为它们分别取名为“分寒亭”和“翼然亭”。“分寒”是采自李弥的诗句“人与白鸥分暮寒”,“翼然”则出自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之“有亭翼然”。

双连亭是摩耶精舍风景最好的地点——青山四合、溪水环绕,登临其上,令人顿兴临流舒啸之想。放眼望去,绿意袭人,一片静寂中,但听鸟语和水声,恍惚间,似已置身世外桃源。大千居士说,此亭可以卧月看梅;他还说,夏日午后,抱本诗词,在亭中吟哦一番,倦了就打个盹,何等舒畅!

过了双连亭,又来到一长廊下。这条长廊依溪岸而建,是以茅草、棕皮和木头柱子盖成的;从这头望到那头,相当悠远。大千居士喜欢在此漫步,在此听风听雨,走着走着,他的诗兴、豪情俱生,许多好句也就争相迸现。

一路走来,客人们目不暇给,心中不断为园中的奇石、古木、盆景所震撼,一切都喜欢“与朋友共”的大千居士,看到自己经营的心血和巧思获得了赞许,这时心里的快慰真是难以形容。

“梅丘”之创,不让古人

近来大千居士最乐于介绍,也是客人们注意的焦点,都集中在矗立于园中央的“梅丘”。梅丘是一块形状酷似台湾地形的巨形石碑,它是大千居士在美国西海岸的滨石乡社附近发现的,上面书有大千居士大笔挥洒、笔力遒劲的“梅丘”二字。

梅丘之得名,自然是因大千居士最爱梅花,但古人把“梅林”“梅村”“梅冢”这类名字都取遍了;大千居士说,他为了不落窠臼,才苦思出“梅丘”这个名字,自觉不让古人,别富创意。

非但“梅丘”是从美国运回来的,摩耶精舍中的一草一木、一盆一石,莫不是当初由巴西运往美国,再由美国运回台北,这笔运费说出来令人咋舌;但是和大千居士历年来在他所好的盆石上所耗费的巨额资金相比,似乎又不算什么了。再加上他仍不以既有的为满足,继续不断地搜购,不了解他的人或会认为他“玩物丧志”,知道他的人就会理解,那是一种对“美”的追求与狂热,这是没有止境的。如果哪一天他停止了这种追求,他的艺术生命可能也就终止了。

张大千立于摩耶精舍“梅丘”旁

金钱是为换心之所爱

就像他搜购心爱的书画真迹一样,只要他爱上的真迹,他总是一掷千金,无所顾惜。买盆景时,明知人家故意抬高价钱,但是即使上当、受骗,他也甘心,只求拥有心之所爱。他真是把钱视作身外之物,难怪溥心畬把他比作李青莲,比起“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慨,他是一点也不让李白的。

很多人说,如果大千居士会处理金钱,今天一亿美元的家当都有了,然而他今天仍是“富可敌国,贫无立锥”。何也?他把金钱都投资到盆石花木这些“无用”的东西上了!但是他从不后悔,虽然他曾富甲天下的收藏今天已脱手泰半,然而《大风堂名迹》这本记载他历年收藏的册子,已足以作为他永久的纪念,也可以让后人知道,大千居士曾经拥有过这些“雄视宇内”的瑰宝。至于那些奇石盆景,在他“观物之生”的时候,它们提供了他物情、物理和物态,给了他无尽的灵感和启发。正如石涛要“搜尽奇峰打草稿”一样,他四处搜求天下奇花异草来入画,正是艺术家的本色。

张大千在画室内专心作画

午睡起来,大概四点,是大风堂会客的时间。

每当此时,大画室里,总是一幅高朋满座、宾主尽欢的画面。大千居士当初把楼下画室建得高敞无比,为的就是想在晚年潜心作画,准备好好在此画出几幅传世之作——但是谁知大千居士是一个辐射中心,他到哪,他的光热就吸引人到哪儿,因此画室不久就变成了会客室,而真正的会客室——客厅反倒人迹罕见,竟成了虚设。

书画珍藏要与朋友共赏

大画室的四壁挂的作品经常更换,有近人的作品,也有古代名家真迹,总之每一幅画都大有来历。大千居士喜欢把他的收藏轮流在此亮相,一则避免尘封太久,二则也好和朋友共赏。

目前悬挂在画室的,右边是一幅《善孖伏虎图》,是大千居士兄长善孖先生在苏州网师园伏虎的相片。顺着目光转过去,是一幅大千居士老师曾农髯的梅花,曾老先生晚年才开始学画,因此看得出来,他画梅的技巧并不怎么纯熟,但是画出了文人画的风雅。

再过去是一幅曾农髯的四幅条屏,上面以古重厚拙的汉隶书着左思《三都赋》中的《蜀都赋》:“三蜀之豪,时来时往,仰交都邑,结俦附党;剧谈戏论,扼腕抵掌,出则连骑……合樽促席,引满相罚,乐饮今夕,一醉累月,若夫王孙之属,郤公之伦。”上款题的是“怀忠先生正隶”,怀忠先生是大千居士父亲的名讳。

《善孖伏虎图》

再过来是黄公望的《天池石壁图》。这是大千居士不惜重金,要求北平国华堂老板割爱的一幅作品,画上有四川名翰林,也是张善孖先生的老师傅增湘所题的“大风堂藏一峰道人天池石壁图真迹无上神品”。

自画像最为引人

挂在画室中央最醒目地方的,是一幅大千居士的三十岁自画像。画中的人盖着黑漆漆的一脸络腮胡,两眼圆黑,定定地凝视前方,其中有多少自信的神采,又有多少意气的昂扬?自画像四周,全是名家题款,这些名字有吴湖帆、叶恭绰、杨度、谢无量、散原老人、方地山、谭延闿、黄宾虹、溥心畬等三十二人。

张大千,三十自画像

其中“联圣”方地山(大方)题的是:“咄咄少年,乃如虬髯,不据扶余,复归中原。”杨度题的是:“秀目长髯美少年,松间箕坐若神仙。问谁自写风流格,西蜀张爰字大千。”辛壶题:“胸有诗书回出尘,苦瓜画里认前身。谁知三十美髯客,笔底千秋压古人。”

细细看来,名家不愧名家,个个题得精彩,观者在赏画之余,还可以欣赏名家文采。

不论壁上的画怎么换,大千居士最少总要挂一两幅他两位恩师的作品,以及他二兄善孖先生的作品,由此可见他对师长和兄长的尊敬怀念之情。

事事都关心

午睡醒来,大千居士精神正健旺,谈兴也高昂,于是和来客天南地北地摆起龙门阵来。从京剧名伶的动态,从前看过的四大名旦、金少山、郝寿臣、筱翠花的绝活,艺坛近事,古人笔记下的趣谈、风雅人物,到中国历代画家的生平和绘事成就……听他聊起中国古代名家,尤其是他所专攻的石涛、八大,往往令人听得出神。以他数十年的涉猎和功夫,在中国艺术史方面,他可说是“学院派”以外真正的大师。他不仅在绘画创作方面,是画坛公认的“五百年来一大千”,就是论起鉴赏书画一道,他也早已超越“专家”的程度,而蔚然成一大家。

平(京)剧名伶郭小庄也是大风堂热门的话题。“小庄最近从花旦变成老旦啰!”大千居士语出惊人道。

“怎么回事?”客人很惊奇。

原来小庄上回演《王魁负桂英》,戏中演出焦桂英化为厉鬼时,一个翻背跃下的动作把背弄伤了,至今未复原。她现在每来大风堂看望大千居士,都是拄着拐杖而行。

社会新闻也是大千居士深感兴趣的一个话题。每天入睡前,他都会把各大报的地方版看了个仔细,许多光怪陆离的社会百态,他都耳熟能详。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大千居士年轻的时候就像野马一样拴不住,二十余载遨游于名山大川之间;就是在七十岁以前,他还是经常“周游列国”。近年他耽好静僻,除非必要,他就不出远门了。

大概是出入大风堂的客人从王公卿相、菊坛名伶、文人雅士,由世界各地返国的旧识到各阶层的人士都有;人多嘴杂,大千居士耳听八方,消息特别灵通。国内外大事、乡里近闻、艺坛动态,大千居士莫不如数家珍。因此他常得意地自认为“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张大千在摩耶精舍餐厅逗着他心爱的猿,1980年

作画——墨染河岳笔惊天

大千居士作画时,不怕人看,但是“观众”是谁,对他的画兴影响很大。遇到谈得来的对象,平日不想画的画,也在谈笑间完成了大半。如果碰巧他喜欢的人来了,他就越画越有劲,说不定还有神来之笔。遇到言语无味的来客,大千居士就要“唉”一声长叹,把笔一摔——“不想画喽!”

白天他要赶画的时候,多半躲到楼上新辟的一间画室作画,因为楼下的画室既已成了会客室,他嫌人来人往不清静。楼上这间画室在二楼的角落里,极其幽静,采光好,画室四围摆放着老人最爱好的石头收藏。更有趣的是,在他画台旁的窗外,设有一槛笼,里面有一只乌猿和一只棕猿在顽皮地跳跃,不停地和作画的老人做鬼脸和滑稽动作,大千居士作画之余,亦不时对它们报以一笑。

老人作画一向一丝不苟,他从没有因为自己已是名家而有丝毫懈怠。外传他的画常是弟子代笔的,对他作画、为人稍有了解的人,就会知道那是完全不可能。以他对绘事认真和近于虔敬的态度,只要他画的画,一笔都不会假,一笔都不敢造次。所谓代笔的传说,不过是造假画的人,故意放出的谣言罢了。

夜深人静,诚挚作画

入夜以后,是大千居士专心作画的时间,夜深人静了,他的精神才能集中。泼墨画多在白天精神好、体力佳时为之;入夜后精神耗弱,但是脑筋清醒,他就作传统山水。因为前者需一气呵成,非气势足不为功,后者则可以慢慢渲染经营,一道、两道、三道,慢慢皴,着力一深,画面自然浑厚苍郁。

大千居士在绘画方面能有今天的成就,绝非幸致。他一向主张“七分人事三分天”,他虽有绝顶的聪明,却深信“天才不足恃”的道理。

他九岁随母、姊学画,二十岁时拜曾农髯、清道人为师,从此发奋读书、习字,攻诗文。那段时期他定居苏州,一面与上海著名的画家交游,一面用心摹拟名家的收藏。从二十岁到三十岁期间,他已把京沪间名收藏家的精品临摹无遗,洋溢的才华加上对古人笔法和神韵深刻的领悟,使他临摹出来的作品足以乱真。

曾农髯和清道人是大千居士习字的老师,而在绘画方面,古人石涛则可说是他真正的老师。早年大千居士浸淫于石涛的作品中,直到五十余岁才完全摆脱石涛的影响。但是至今有时完成一幅作品,他仍不免要指着自己的画道:“哎,今天这幅山水里头的帆船和人物仍旧是石涛的哦!”

在古人名作中驰骋苦学

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大千居士驰骋于“明末四僧”石涛、石溪、八大、渐江,以及明水墨花卉画家陈白阳、写意花卉画家徐文长等人作品的领域里,临摹研究中,渐渐揣摩到以上诸家的神髓而能得心应手。

四十二岁时,也是大千居士思想和生命力最旺盛成熟的时候,他又从事了一项破天荒的壮举:远赴敦煌,把中国历代的艺术宝藏重新公之于世,唤起世人的注意。

敦煌的地理位置,是两千年来东方通往西方的交通要道,古代西域高僧东来弘法,或中土僧人前往西域求佛法,以及商旅往来,都必经敦煌。因此从前秦苻坚建元二年(366)起,就有人在此开凿石室,在洞内作塑像和壁画。此后历经北魏、隋、唐、宋、元八百年,各代都有开凿。这里的艺术宝藏,是历代无数僧侣、信士、艺术家、工匠们的心血结晶,也是一部东方绘画在一千年间的演进史。

张大千离开莫高窟前,在上寺门前水边喂雁,1943年

经过三年的努力,大千居士完成了把敦煌的洞窟重新编号以及临摹其中的代表作这两项工作。敦煌一行,为大千居士的艺术生命再创高潮,也奠定了他在中国画史上不朽的地位。

五百年来一大千

中国画向有文人画和职业画之分,自董其昌划分南宗、北宗以后,更有崇南宗抑北宗之势。南宗大体以文人画为主。文人画固然讲求境界、怀抱,但是职业画家的写实与刚健之气则为前者所无。大千居士四十岁以前即深深浸润于文人画的传统中,如今又得到敦煌的洗礼——把从唐以来像吴道子“吴带当风”那样美的人物线条传统,一直到历代民间艺术的精华,一一收诸腕底。这种际遇和历练是中国历史上没有哪一个画家能拥有的。

提起国画,一向有“南张北溥”之说,溥心畬死后,人称这是文人画的绝响。而大千居士以其文人画、诗书画三绝的禀赋,再益以职业画的熏陶,集国画两种传统之精神于一身,又岂是“五百年来一大千”所足以形容的?此外,对于国画一直争执不休的“拟古”抑“创新”的问题,他没有提出任何理论,却以实际的创作做了最佳的解答。

大千居士在十多年前,一方面自觉石涛路已经走完,必须另辟蹊径,才足以表达胸中的丘壑;另一方面,在欧风美雨的吹袭下,他深感中国画也到了亟须变通的时候。在这种因缘时会下,他在艺事上又有了石破天惊之举——发明了泼墨山水。

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的糅合

在泼墨和泼彩(石青、石绿、赭石)的时候,他又感到光是泼墨还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情”和“境”,因此在泼墨中再勾景或加添人物,成了他独创的把现代的精神和古代的传统糅合为一的泼墨山水。

他的这项突破,固然是他自己艺事的更上层楼;从中国美术史的角度来看,也是件大事,因为每个时代的艺术家都必须推陈出新,才能造就一部缤纷灿烂的艺术史。大千居士的创举,为近代中国的艺术史添加了精彩的一页。同时,他的泼墨技法,从西洋的观点来看,是半抽象的现代作品;从中国的观点来看,却又与传统完全吻合。大千居士自己是这样说的:“我的泼墨方法是脱胎于中国的古法,只不过加以变化罢了。”

中国早在唐代王洽时,就会用泼墨方法画画;后来米元章也会用落茄点(把莲蓬去子蘸墨)作画,虽然这些说法只见于记载,真实作品早已失传,但是它们无疑给大千居士许多灵感和启发。

大千居士没有提倡过任何艺术理论,但是他轻而易举地,把近代多少美术工作者突破不了的问题解决了。他的作品糅合了东方与西方,衔接了古代与现代。

变化气质是根本

可以断言,大千居士在中国艺术史上已具有不朽的地位。以他在画坛的盛名和艺事上的伟大成就,他也早该自满,然而他平日却仍虚怀若谷、谦冲自牧,他常书写一副对联:“学问日唯不足;精神养则有余。”最近他更常叹赏陈万里的两句诗:“晚知书画真有益,却恐岁月来无多。”

他就是在这种心情下每日自课。他常说,有些画家舍本逐末,专在技巧上讲求,却不知要回过头来多念书才是变化气质的根本之道。大千居士的涉猎范围很广,经史子集无所不包,并不只限于画谱、画论一类的书,不过他更偏爱读“子书”,尤其爱读些志异、怪谈之类的能助长想象力的东西。

每天晚上不读一阵子书他是不肯就寝的。最近经常放在他手边的几部书是《丹铅总录》《六如画谱》《五杂俎》等。

大千居士在艺事上一直以上智而做下愚的努力,如何能不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