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相约佩芳兰——大千居士谈对联艺术
素心相约佩芳兰
——大千居士谈对联艺术
刚从荣民总医院出院的大千居士,脸上却了无病容,红润的面庞上竟透着类似婴孩的气息。他开心地和来客们在摩耶精舍的书房内畅谈,依旧笑语春风,谈起令人叫绝的对子,牵出一段往日浪漫情怀,似乎有不胜依依之情。住在荣总的这段日子里,会客和活动都受到限制,把爱热闹的大千先生闷慌了。现在看见这么多好友围着他,他又露出如鱼得水的欢喜表情。每当他“开讲”的时候,便能在周围酝酿出一种气氛,让人忘了一切杂念,而逐渐地跟随他进入谈话的核心。
“我真是越老越不行喽!昨天题字的时候,连惭愧的‘惭’字笔画都忘了怎么写……”他的朋友都惯于微笑着倾听他这类对自己轻微的抱怨。年纪大的人,常常惊觉自己的眼力差了,腕力不行了,脑筋退化了;可是大家也不特别替他担心,因为他仍有惊人的记忆力,前人所作的好诗妙文,自己几十年前的诗作,他常能一字不漏地背出。就是青年恐怕也望尘莫及吧。
“我在荣总忽然想起以前人作的一些好对子,真是妙不可言,再不跟你讲,以后就记不得了!”他急着一吐为快。
“光绪年间四川有个主考官苏州人吴省钦,连任两任主考,他的右眼有毛病,而且喜欢在暗中收人红包,于是有人就为他作了副对子:
少目不识文字,
欠金休问功名。
横批是‘到口就吞’。‘少目’合起来是‘省’,‘欠金’合起来是‘钦’;‘到口就吞’,把‘吞’字倒过来不就是个“吴”字?这个对得巧吧!”
众人一阵哄笑,大千先生达到博人一粲的目的,自己也乐了。
接着,他又想起一副挖苦人的对子。
“同治时候,有个专向皇帝讨好,背地里却卖官鬻爵、无所不为的柯逢时,有人作了一副对子送他:
逢君之恶,罪不容于死;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真是对他痛恨极了!横批尤其作得精彩:执‘柯’伐‘柯’。”
专制时代,人民的怨气没有管道可出,讽刺文学却可以替人出口气!
作对子是中国优美而独特的文学传统,据说林语堂翻译《红楼梦》一直未竟全功,便是因为里面有太多联语和诗对翻不出来,像“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无论是怎样的翻译高手,遇到这样的对子,恐怕也无法在字义美和字面美上都兼顾吧。
大千先生认为作对子是门高深的学问,必须语出自然,如果咬文嚼字,字字必求有出处,但有拼凑的痕迹,便不值一顾。
他谦虚地说,因为自己不曾在“作对子”上下过功夫,所以不敢轻易尝试。不过每次看到绝妙好对,定能熟记心头;而且他的两位老师曾农髯、李瑞清对他的训示也不敢或忘。他的两位老师告诉他:“作对子不仅要在辞藻上下功夫,还要在意趣、性情上着力才是!”
大千居士对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作对子的功夫最是佩服。因为有气象。他思索片刻,摇摇头背出一副左宗棠的对子:
妒我安知非赏识,
欺人绝不是英雄。
不等众人叫好,他意犹未尽,稍一沉吟,又不疾不徐、极有顿挫地把彭玉麟的一联念出:
我本楚狂人,五岳寻山不辞远。
地犹邹氏邑,万方多难此登临。
“气魄大吧?”他赞叹道。大千先生喜欢左宗棠、彭玉麟的对子,大约也是有感而发。天下的才人,大抵都有身在最高处的寂寞感,也许他就是珍惜这点英雄相惜的感觉。
李鸿章的母亲八十大寿时,门客想作对子庆贺,但对于李太夫人的娘家也姓李一事,难以下笔。因为当时“同姓不婚”的观念牢不可破,“李母李太夫人”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结果李鸿章自己作了一副对联:
八座太夫人,李门李氏。
一堂双宰相,难弟难兄。
李鸿章之兄李瀚章任直隶总督,虽未入阁,亦被称为“使相”。
李鸿章之父因两儿都做了大官,也作了一副口气极大,但并不狂妄的白话对联,好处是用词自然,却不失工整:
粗茶淡饭布衣裳,这点福让老夫消受。
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些事有儿辈承当。
谈到作对子,自然不可不提大千居士的忘年之交——“联圣”方地山(扬州人,名尔谦,字地山,笔名大方)。方氏为人名士作风,兼有旧式文人的习气,娶了七个姨太太,个个抽大烟,最后穷得连自己的图章都卖了。
有人问方氏:“你自己不抽大烟吗?”他答:“如果连我也抽上了,谁来替她们运粮啊?”说得无限凄凉。他困窘的时候,穷得连写字桌子也没有,就坐在床上,由姨太太为他牵纸而书。他为人写联,全是即兴而作,不起草,但是浑然天成;语意极工,往往能将所用之典自然融入,却不留斧凿之痕。他的联对功夫,就算不是空前,也属绝后,可惜他从不留稿。现在除大千先生记忆中所得的几副外,都失传了。
张大千,《致方尔谦先生信札》,1926年左右
释文:“大方先生道席:日前承赐题诸画,感甚!感甚!兹更有无厌之求,欲乞楹帖五副都缘爱慕,致忘烦劳先生,当掀髯一笑,俯而允之也。专此致颂动定安适它不了。谨呈。 后学张大千顿首、顿首。善孖一副(二家兄善画虎,故号虎痴),文修(四家兄近以造林居皖南),自求一副(以上三联求赐撰),丹林(与散原先生交颇深),玉岑(朱古微先生之弟子)。大千。”
他为风尘中人所作的对子尤其令人叫绝。
扬州的烟花女子,名字往往取得极不雅,但是一经“联圣”咏来,立即化腐朽为神奇。
他为一个叫“马掌”的姑娘作:
马上琵琶千古恨,
掌中歌舞一身轻。
上联用的是王昭君的典故,下联用的是赵飞燕的故事;一个粗俗的名字,在两位汉朝美女的烘托下,立刻美丽无比。
他又为一个叫“大姑”的姑娘作:
大抵浮生若梦,
姑从此处销魂。
他又为一个叫“如意”的姑娘作:
都道我不如归去,
试问卿于意云何?
方地山是袁世凯请来的西席,教袁的儿子袁克文(寒云)及其诸弟作诗文,袁对方不薄;但是方地山的文人习气太重,袁世凯给他的束脩常常不够他挥霍。青楼女子只要编些要赎身从良的故事哄他,他就几百几百地送人,最后罗掘俱穷。不过他对袁东家的知遇之恩,仍然是十分感激的,他作有:
食有鱼,出有车,公似孟尝能客我;
裘未敝,金未尽,今年季子不还家。
前联援用孟尝君养食客冯
的典故,以示袁世凯待他之厚;后联则托苏秦发迹以后多金而不思归家,来表达自己的豪情。
大千先生深深了解方的个性,因此常赠他没有上款的画好让他卖钱。大千居士记得,三十六岁那年去韩国,临行前,朋友们在天津紫竹林为他饯行,方地山又当场表演了“联圣”的功夫。两人的朋友要求方地山为“大千”的名字作联,他即席咏出:
世界山河两大,
平原道路几千?
典丽而工整地把大千两字嵌在最末。另外一联更精彩传神:
八大到今真不死,
半千而后又何人?
以八大和龚贤(字半千,别号柴丈人,清初“金陵八家”之领袖)两位名家,为大千先生的艺事做脚注。当时大千先生年事还轻,但在书画的表现上已经光芒四射。方地山慧眼识人,看出这位小老弟今后能承八大之风,凌越半千之上。
方地山作联不但表现了他才气纵横的一面,也能贴切对方的身份。大千先生的一位朋友名唤“佩卿”,在政府机关担任科长,要求“联圣”赐一联,方地山为他作了:
君子和声鸣玉佩,
丈夫唾手取公卿。
上联用大臣上朝的意象,而以含有美德、吉祥含意的玉佩表现出动感;下联表现出意气风发的气度,“佩卿”二字嵌在联尾。通联雍容大度,又切合求联者的心意。
谈到方地山,大千居士不免想起当年一段甜蜜的往事。那时大千先生住在故都,喜欢一位唱大鼓的姑娘,名梦兰,又字宛君,后来在于非闇等朋友的撮合下,促成了他们的姻缘。宛君有北国儿女的豪气,时作男儿装束,大千先生最喜欢携她游山玩水,两人婚后曾经度过了一段神仙伴侣的生活。
二夫人黄凝素女士
三夫人杨宛君1948年摄于成都
据说,当大千先生和宛君成婚,二夫人凝素还具名拟了一份柬帖。上面写她生育太多,照顾子女不及,因此难免对夫君的笔墨生涯伺候不周。现在梦兰和她情同姊妹,希望梦兰代她伺候大千先生。凝素夫人这么做,简直有《浮生六记》中芸娘的风范,遂成为北平城的一段佳话。
于是“联圣”大方又作了一联:
凝视自宜同好梦,
素心相约佩芳兰。
这联语把凝素、梦兰两个人的名字嵌在一头一尾,已够工巧,而前联语出《诗经·国风·鸡鸣》篇的“甘与子同梦”,道出“我心向明月”的一片真情挚意;而后联有《楚辞》之风,以“素心”和“芳兰”托喻高洁的情操。可惜这一段情未能全终始,成为“只是当时已惘然”的陈迹了!
大千先生自己虽不作联语,但每次开画展时,他的“书法”仍是广受瞩目的一部分,而他的书法作品几乎全都是书写对联之作。这些对联写景也写情,或豪情无限,或清雅超尘,或平淡有味,或勉人修身。他历年来所书的对联,常见的有以下多副:
樵客出来山带雨,
渔舟过去水生风。
——前人集唐诗
佳士姓名常挂口,
平生温饱不关心。
——李拔可先生赠大千先生之作
张大千,《七言联》,1979年
拳石画临黄子久,
胆瓶花插紫丁香。
——此联为大千先生幼时见家中所悬,原文为“拳石‘闲’临黄子久(公望),胆瓶‘斜’插紫丁香”;经大千先生更一字后,更见精神,也更见工整
庭前大树老于我,
天外斜阳红上楼。
——集宋人诗句,原作张挂于苏州网师园
立脚莫从流俗走,
置身宜与古人争。
大千先生二十六岁时,曾将何子贞藏魏碑《张黑女志》海内孤本,予以集联成册,这是其中一幅。
学业日惟不足,
精神养则有余。
——曾农髯先生赐大千先生句
种万树梅亭上下,
坐千峰雨翠回环。
——大千先生在青城山造亭,名士刘禺生先生见而赋此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