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艇怀宝访知音
王雪艇怀宝访知音
这样宁静的下午是罕有的。摩耶精舍在主人午睡醒来后,原是客人正多、笑语喧哗的时分,这天不知怎的,却格外静谧。
院外新建好的鱼池里,淙淙的水流从砌得高低错落的大石间哗哗流入塘中,碧绿的池水里,几只颜色鲜明的鱼儿互相追逐着。
面对天井的大画室,入口是一长排落地窗,从落地窗望去,位于画室正中的墙上,是一张长达八尺的大中堂——唐伯虎的《绿珠图》。微风吹过,画轴微微在墙上颤动,发出轻轻的声响,任何人乍入画室,很少有不被她(绿珠)吸引住的。画右上角的题款是“晋昌唐寅为萝斋居士画”。图画中的女子手持珊瑚,她有个额头宽广的侧面,体态丰盈,在层层叠叠的衣裙中,看得出环佩琤
;她的背后是一片梅花的枝丫,前方有数朵灵芝。她就是令石崇死于非命的绿珠吗?就是“落花犹似坠楼人”的绿珠吗?还是唐寅心里的另一个“绿珠”?(其实这幅画的衣纹线条介于明代吴伟的粗放与唐寅的细腻之间,题款倒是唐寅的笔意——而大千先生早年十分精于模仿吴伟与唐寅的风格。)
传唐寅,《绿珠图》,纸本水墨设色,138cm×97cm,私人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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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清,《集瘗鹤铭五言联》,1917年
除了《绿珠图》,墙上罗列着满满的书画。这儿像个小故宫,故宫的画是三个月换一次,这儿展示书画的更换期则为不定期。陈列的对联里有两副主人老师所写的对子,是最富纪念价值的。一副是清道人笔力万钧的“此亭惟爽垲;厥词不浮华”。一副是曾农髯汉隶功力十足的“闲寻书册应多味;喜入灯花欲斗妍”。
所有对联里,最引人注意的,该是于右老写赠大千先生的“取法溯隋唐以上尊则善赏强而能用;衡鉴为中外所宗富可敌国贫无立锥”。这后面一则,已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大千先生一生的写照。
二美髯公于右任与张大千合影于台北松山机场,1959年
画室中三幅并列的小画,一是董玄宰的没骨山水,一是倪元璐的竹石,一是王蒙的山水。董其昌的没骨山水已是难得一见,倪元璐的画更是罕见,这位明代忠臣,我们只知他以“书”名,他那迥绝流俗的书法和他的人格一样卓荦不群,却极少见着他的画。
正说着没客,满头华发、着一袭灰布长袍的王雪艇(世杰)先生却抱着一包书画兴冲冲地赶来了。台湾玩书画的人并不多,懂书画的行家更少。从前,一名收藏家拥有两三幅董其昌的作品不算一回事,但是现在只要有一张小小的董玄宰的作品便算了不得的了。鉴赏书画这项风雅的嗜好似乎是属于有钱有闲的农业社会的情调,在这一切讲究快速、实际的时代里,它已成为一门寂寞的行业。
正因为知音者稀、解人太少,王雪公总喜欢把自己的收藏拿给大千先生过目一下、评定一下,让彼此沉浸在那细细论画的情趣里。
这回他带来了王叔明的《秋壑鸣泉图》《竹笆松茂图》,赵子昂的《松雪老人十七帖》及苏东坡、黄庭坚、米芾三人的手卷。
“请您看看我这几样东西怎么样?”雪艇先生谦冲异常,大有请教的意思。
张大千与王雪艇(世杰)1981年合摄于摩耶精舍
大千先生连称不敢当,并令学生辈马上将画台上的杂物移开或撤下,这是大风堂看画的规矩,看画时画台上绝不能摆茶杯,不能有烟,以示对“画”的尊重。
大千先生首先展开了《秋壑鸣泉图》,这是王蒙山水中的佳作。虽然大千先生在取画、解画的繁复过程中,手显得有点颤颤巍巍的,但他坚持不假手外人,必须由他自己慢慢地解开包画的缎子,这也是看画的规矩之一。
“此黄鹤山樵真迹也……盖元四大家皆师北苑而自成一家,故流异而源同,世有识者不谬吾言,查士标题”,大千先生的注意力首先被清人查士标的这一段题款吸引住了。
雪公见大千先生看得专心,他自己也开心极了,笑道:“您慢慢看,我还没有参观过您新整理的后园呢!我去看看。”说着径自走了出去。
雪艇先生年纪比大千先生还大,但身体却十分硬朗,走路也不需人扶持,不过大千先生仍不放心,唤护士小姐跟了去,伴雪公在园中走走。
“王叔明的画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在小中见大,”大千先生抬起头来对立于一旁观画的人说,“画虽小,气势却大。”
众人点头称是,顺着大千先生的目光看下去,大千先生终于在密密麻麻的题款中找到了一段足以印证他论点的题字。
那是溧阳狄平子写的:“……此纸阔仅尺,长仅二尺,乃千峦万壑容纳于中,有千里万里之势,是非有纳须弥于芥子之神通者,安能有此奇笔。”
接下看了苏东坡、黄庭坚、米芾三人的手卷。
“宋代四大家苏、黄、米、蔡,您却有了苏、黄、米三家,了不得,了不得啊!”大千先生对游罢后院的雪公呵呵笑道。
看苏东坡手卷时,大千先生连连叫好,一方面因为东坡这么好的真迹不多,另一方面也和他自己一辈子心仪东坡有关吧。
看黄庭坚、米芾的手卷时,大千先生就不再赞好了,他在卷子上注视良久后,意在言外地说:“可惜这两卷裱工太差。”雪公依旧不温不火地道:“那时逃难,时局多艰难哪,去哪里找好裱工,我在汉口裱的。”
大千先生抚着那裱工不到家、每遇折叠处便显得有点凹凸不平的卷子说:“难怪了,讲起裱手卷,苏州第一了,裱手卷的裱工是十三层,那多精细啊,所以最润泽。北平的裱工涩一点,次之。这个外江的裱工简直不上谱了。”
看完了最后一卷,大千先生细心地将画卷紧,将象牙签插进套套里,再慢慢地用缎子把它裹起来。我想,这时他的心中一定感慨万端吧,因为早年他自己的收藏曾雄视宇内,那时他只要遇见心爱的东西,非到手不可,即使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当时他的收藏之富,国中恐怕无人能敌。后出国时,仓促未及带出,大风堂镇山之宝几已遗失泰半,再加上几十年来他每需用钱时,便是再心爱的东西也以低价卖了出去(常常和不计代价购入时的价钱不能比)。因此,虽然目前在他的收藏中仍有许多精品,但和他一度拥有那样灿烂光辉的书画王国却是再也不能相比的了。据我所知,十几年前他把心爱的石涛册页以三四千美金的价钱脱手,今天的行情已几十万美金也不止啊。但他就算想起,也从来没有后悔过,这大概就是艺术家的本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