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莲花、藕及其他
芙蓉、莲花、藕及其他
《古诗十九首》在悲苦缠绵中,自有一股人类心声永恒的回响和质朴无华的风致。
大千先生深爱其中的一首: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别以为大千居士只爱东坡式一泻千里的气概,其实他性情中的细腻旖旎处,也非常人所能及呢!
大千居士一生爱荷,他以大泼墨的方法写荷,使荷花具有山水画的气势,在中国画史上算是空前的创举。
他特别解释指出,这首诗里所说的“芙蓉”,指的就是“荷花”,而不是一般所习知的“木芙蓉花”。他还说,《史记》里形容卓文君之美是“眉如远山,颊如芙蓉”,所谓“芙蓉”指的也是荷花。
大千居士曾在《联合报》万象版上看到一篇介绍“荷花”的文章,对文中把“荷花”和“睡莲”并提,颇不以为然,特地搬出他常用的工具书《广群芳谱》指点给我看,并嘱我为文把荷花的各种名称“正名”一下。
这部《广群芳谱》是乾隆时的版本,接近大千先生所说好书必须“字大、纸白而轻”的条件。大千先生常说,《广群芳谱》是他画花卉时的“秘密武器”,他的题画诗,和对花卉名称、物性的了解与作画时的灵感,几乎全来自《广群芳谱》。
“很多画家把花卉画错了,闹了笑话,都是因为没有翻过《广群芳谱》,不知道有这本书啊!”大千先生叹道。对一个画家而言,工具书太重要了。《广群芳谱》不但收录中国历代所有名家歌咏各种花卉的诗词歌赋,对各种植物的物理、物情、物性也说得十分详尽。
大千先生摩挲着这套封面泛黄的珍贵的书,命我为他翻到第二十九卷《花谱》里的“荷花”那一章。
他在老花镜片后的目光一亮,指着书上的一段说明道:“喏!在这里,‘荷为芙蕖,一名水芙蓉,(荷)花已发为芙蕖,未发为菡萏’。”
我想起大千先生自己的题画诗:“疏池种芙蕖,当轩开一萼。”还有南唐中主李璟的名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我忽然想到,周敦颐的《爱莲说》里对“莲”的形容。
“请问您‘莲花’是否即‘荷花’?”
“对!”大千先生说道:“荷花就是莲花,但是跟‘睡莲’却毫无关系。睡莲的叶子很大,花叶都浮在水面上,夏季白天里开花,夜间沉入水底,有五种颜色;跟‘亭亭净植’‘出淤泥而不染’(花伸出水面)的荷花是不同的哟!”
“您在贺人新婚时常画‘相怜得莲,相偶得藕’的荷花赠人,是取其谐音喽?”我脑中不禁浮现出大千居士笔下没骨粉荷的画面,一片朦胧,无限浪漫,叫人怜爱。
“嗯!”大千居士抚髯而笑,并细心地为我解说道:“‘藕’字原来的写法是‘耦’,它的意思就是成双。来,我画给你看。”
大千居士拿写字的毛笔随手勾了一个“藕”的形状,然后在藕的每一节上各画两根荷茎,上端或为荷叶,或为荷花。
张大千与摩耶精舍院落中的荷花合影
石涛,人物花卉册之四,《设色芙蓉》
我这才明白:“那么‘藕’的意思就是藕节上生出的荷花必定成双?”
“是喽!就是这个道理,可是有些画家还在藕节上画三根荷茎哩!”
大千先生说到别的画家犯错时,既没有看轻的意思,也没有讥嘲的意味;他只是一再强调绘事艰难,非多读书多钻研不为功。让人从他身上真正体会到大家风范和什么叫作“虚怀若谷”。
大千先生又道:“也不怪这些寻常画家,连石涛也把‘荷花’和‘芙蓉’两个东西弄不清呢!”
像石涛这样的名家也会出错吗?我有些诧异。
大千居士谈出了兴致,忙唤人去把载有他历年收藏的《大风堂名迹》抱来。他先挑出那本清湘老人专集,然后翻到“人物花卉册”的部分。果然里头有一张是“设色芙蓉”,画面雅致极了,只见石涛题的是:“临波照晚妆,犹怯胭脂湿。试问画眉人,此意何消息——石道人济。”
大千居士说:“这是石涛袭用前人的题款,但这分明是前人咏荷的词句,石涛却拿它来题木芙蓉,他没搞清楚所谓‘芙蓉’指的是水芙蓉——荷花,而不是他画里头这种木芙蓉啊!古今注说,芙蓉一名荷花,杜诗注也有:产于陆地者名木芙蓉,产于水中者名水芙蓉。”
石涛这样的大家尚不免出错,可见艺事之难。
大千先生早年也曾犯过类似的错误。我记得有一回他提起抗战前在北平,那时他才三十多岁,有一次画了一只蝉伏身在杨柳枝上,为求表现蝉的神气,他把笔头由下朝上画,变成蝉头在下,蝉身朝上的飞扬状。
观察入微的白石老人发现了这一点,便悄悄地把他叫到一边,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对他说:“大千先生,蝉在柳树上永远是头朝上的,不然你去观察看看!”
白石老人是大千先生兄长善孖的挚友,比大千先生年长三十多岁,事实上他很可以叫一声“大千老弟”的,但他竟然客气地尊称“大千先生”,而又诚恳地指出他的错误。大千先生回忆当时的情景说:“着实令我既惭愧又感激。”
张大千(右一)与齐白石(左一)合影,后排为何海霞(右一)、于非闇(右三)
后来在抗战中期,大千先生和次子心智,以及画家黄君璧一起到青城山游玩作画。那是夏季,有一天野外的蝉声聒噪得厉害,大千先生跑出去一看,只见一棵树上密密麻麻的,满树尽是蝉,而且只只蝉都是头朝上的,没有一只例外。他再定睛一看,蝉因为头大身小,头自然是朝上,头如果朝下,身子就要坠下来了,这时,白石老人的话再度浮现他心头。大千先生说,那时他才体会到大自然造物的神奇,原来每样东西的构造都是有道理的。
战后又是在北平,有一回徐悲鸿请他和白石老人吃饭,并请白石老人和他合作为徐夫人廖静文画一张画。当时齐白石画荷,他画虾。大千先生说,他当时不假思索地蘸饱了墨,便一节又一节地往下画,直到尽兴时才收笔,却忘了研究虾身究竟该有几节啊!
还好,这回齐老先生又一如既往,把大千先生唤到一旁告诉他:“虾子只有六节哟!”
从此以后,大千先生把“格物致知”奉为圭臬,非对作画的事物有彻底的了解,绝不率尔落笔。他教学生时也告诉他们,求“真”的精神比什么都重要。
荷谈得差不多了,大千居士意犹未尽,忽又想起东坡的一首诗来,他说:“荷实为莲,苏东坡最爱吃莲子,他有首和溪边雁儿抢莲子的诗,有趣得很,来,我写给你看。”
大千居士当即唤护士小姐为他换上专在写字作画时戴的眼镜,然后挑选了一支他写得较为顺手的“艺坛主盟”——特制牛耳笔(他认为好的笔要能锐齐健圆),专注地书写起来。
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他一笔不苟地挥舞着手中一管竹笔,这时似乎他脸上的皱纹和寿斑都变得可爱起来。在写《坡翁食莲菂》绝句时,由于他眼力较差,有时会“意到笔不到”,自己以为笔落下去,其实笔画还没现出来呢,但是从整体看来,倒也像为求变化而留下的“飞白”似的。
看书家写字,真如行云流水,怎么落笔,怎么安排,轻重、转折、字体变化之间,无一不美,终于他写成了:“剥尽蜂巢玉蛹长,海榴犹逊此甘香。老夫细嚼儿童笑,分得溪边雁鹜粮。”
中间那支“艺坛主盟”笔为1968年大千先生七十大寿时,日本“喜屋”为大千先生特制的牛耳笔
张大千为替他制笔的日本“玉川堂”店主斋藤隆,题下笔之四德:“锐齐健圆”,约1955年
我问:“苏东坡除了爱吃荔枝外,也爱吃莲子吗?”
大千先生指着最后一句“分得溪边雁鹜粮”幽了一默:“他居然和溪边的雁类抢莲子吃,想来他也和我一样的贪吃啊!”
说完,他开心地笑了。大千先生书罢,只见满纸洋溢着无限苍劲和秀雅之气,我忙请他将此幅赐赠,他慨然应允,又加书一行“为幼衡小友书之,八十二叟爰”。
这时窗外的暮色急遽地加浓,外双溪的空气到了下午,在清冽中透着微寒。忽然间有人来唤:“开饭喽!”为静寂的画室带来一丝热闹和期待的气氛。
大千先生遂放下笔,唤护士小姐为他加了件背心,随即在旁人的簇拥下,迈向天井。
“冯小姐,一起来吃饭啊!”他回头亲切地向我唤道。听到大千先生周到的敦促,“来啰!”我一面应着,一面思忖:他这一辈子,享尽美衣美食,看尽美妇人,任性而又能率性而为。环绕他的朋友都说他命太好,他们常挂在口里的一句话是“老太爷的福气了不得啊!”,其实他了不得的又岂止“福气”一端呢?我忽然想起不知是谁说的一句话:“怎么天下的灵秀之气,独钟此老一人之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