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印度舞蹈到敦煌艺术
从印度舞蹈到敦煌艺术
听说印度古典舞蹈团要来台湾,大千先生表示有意前往一观。中国京剧中“无动不舞”的画面,曾带给他无尽的创作灵感。他冀望印度舞蹈里肢体动作和服装之美,能同样为他带来新的启发和创作泉源。
上一次他看到印度舞蹈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他卜居在印度的大吉岭,经人邀请,到泰戈尔大学去看“散花舞”。
他的感受是,印度舞的腰骨和手指的动作最美。同样是东方舞蹈,泰国的舞蹈也很有名,但是大千先生觉得泰国舞的手指和肢体的动作和印度舞比起来,都太僵硬,也太呆板了。
他谦称自己对舞蹈没有研究,但是对印度女子的服装“纱丽”却叹为观止。“纱丽”只是一块纱样的布,但是在印度女子肩上一搭,就成了最美丽的衣裳,那种线条美得真可以入画。
大千先生说,中文所谓“天衣无缝”就是用来形容这种服饰的,着这种“纱丽”的女子要是舞动起来,简直是“飘飘欲仙”。
大千先生年轻时曾对人物画下过一番功夫,他的朋友谢稚柳劝他从此专攻人物,在中国绘画史上一定是五百年来第一人。但是他在艺术领域里的高才多能,使他不能专情于人物一门,然而人物画却仍然是他的绝活之一。
由于晚年他眼力转弱,已不能作工笔画,画人物时大都以简单的笔触勾勒出人物的轮廓,再以粗笔寥寥数笔画下头发,以“遗貌取神”的笔法,做到写意重于写形。
也因此他早年的人物画变得更加可贵。在他手边分属各个时期的人物画里,有秀丽雍容的传统仕女,有带着淡淡哀愁和一股仙气的湘妃。虽然前者有古典凝重之美,后者有近乎神化的美;但是纯以美言,令人观之有“惊才绝艳”“惊为天人”之感的,却是一张印度美人画。
大千先生说,他最喜欢看印度女人头发挽个髻,从髻上悬了一根尾端是一小块金牌或银牌——上面镶有翠玉的装饰,这块装饰正好悬在前额上端,跟人讲话时,那玉饰轻轻晃动的神态,令人着迷。
张大千,《大千狂涂:印度女子》,1961年
这张印度美人图是一幅浓丽的五彩外加金粉的册页,图中的女子身着纱丽,头部略为倾侧,额前那块翠玉斜挂着,风情无限,美丽的五官,艳丽的服饰。乍见这张册页,谁能不为她所慑──一片金碧辉煌中,好一个绝世美人!
张大千,《天竺歌姬》,1951年
大千先生居住大吉岭时期,脑中留下不少印度美女的形象,他也十分注意观察她们的装扮和服饰。
印度女人喜欢在鼻翼穿孔戴鼻饰,这个习惯令大千先生有点不敢恭维,至于在前额当中点个红色的“吉祥符”,大千先生以为是美的。
大千先生也想起中国古代的一个故事。
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一天午后小睡,睡着的时候有一片梅花瓣掉落在她额头上,那个情景美极了,后来宫女看到也就学样,将梅花贴在额上,或将梅花画在额上,被人称为“梅花妆”。发展到后来,还有古代仕女在酒窝上画醉鸥作为装饰。
中国和印度的女子分别在额上作记,以为美的表示,两者孰先孰后?哪个受哪个的影响?或只是不约而同?这就不得而知了。
要探索中国艺术和印度佛教之间的渊源,敦煌壁画无疑是个重要的线索。
敦煌壁画的所在地千佛洞,最早是在前秦苻坚建元二年由乐僔和尚在此挖洞修道,北魏法良和尚继之,以后就逐渐有僧侣、信士、艺术家、工匠不断来此绘画佛教故事;日积月累,成就了中华艺术最丰富的宝藏。
敦煌壁画代表了从北魏到元朝一千年来中国美术的发展史,也是佛教文明的最高峰。
大千先生于一九四一年三月入敦煌,工作了两年零七个月,描摹了两百七十六件作品。
张大千在敦煌莫高窟第44窟前,1943年
张大千在敦煌临摹壁画
据大千先生说,敦煌壁画中所绘的佛教故事,都是“中国化”的。
因为要劝中国人信教,画释迦佛时,照理应是头上缠布、上身赤膊、下面系个短裤头的“印度造型”,但是在敦煌壁画中,释迦却变成了中国人,绘画者为了使中国信徒崇拜佛祖,还在他头上加了一个皇冠,上面写有“王”字,使人易生敬仰之心。
至于释迦的母亲的画像也是唐脸唐冠,身上穿的是全套贵妃醉酒的服装。
为了印证这种说法,大千先生翻出他在敦煌描摹下来的人物画册,里面飞天占了很多的篇幅。
飞天的姿态极美,衣着类似纱丽,好像凌风而来,在衣袂飘举、轻盈曼妙中,降临人间。
飞天是佛教故事,因为菩萨讲经时,一定有飞天来奏乐。
敦煌壁画中的飞天,从初唐到宋代的都有。
飞天的乐队有八人、十二人或多达十六人三种组合。有一两人舞于其间,一人手执打板,以为节奏;飞天用的乐器有琵琶、箫等。
这些飞天的造型即使不是直接受印度影响,也是中土的绘画者接触了来自高昌、龟兹那边的风俗或绘画,而间接地受到了印度的影响。
这些飞天的面孔全是“中国脸”,服装则是纱的,可能和印度纱丽有关。至于壁画中的菩萨也都是中国面孔,但分不出男女,因为修到菩萨之境,就忘情男女,兼具男女二性之美了。
绘画者所绘的雷神是个两只爪的怪兽,在天上飞,并且手中持锤打鼓,一如东汉王充《论衡》中所描绘的雷神模样。
后来,大千先生在印度当地的佛教艺术中,发现印度绝没有中国这种雷神,印度的雷神是手中持着像打棒球的球棒般的降魔杵,坐在金刚座上,一旦坐热,他冒火了,就发出雷电。
大千先生在敦煌待了将近三年,在这段艺术苦行僧式的生活中,他对这批宝藏的领悟和心情可分为三个阶段。
甫抵千佛洞时,一个西夏的洞子令他醉心得不得了,里面壁画的风格和故宫的宋画相近,那时他并不欣赏唐朝的壁画。
七个月以后,他功力渐进,开始体会到唐画的优点,反而觉得宋画也许受了理学的影响,毕竟呆板了些,唐画的线条细观之下,柔美极了,风格又比北魏的成熟。
以后他便专在唐画上下功夫,等到将近三年的辰光一晃而过,到出洞前两个月,他才发现六朝画的笔墨最高,描绘风吹震动的样子,好像令人听得见风声,人物都刚健美丽,尤其笔法好、思想高,是他以前所未能领略到的。大千先生想等出洞以后,将来再回来研究,可惜后来战争爆发,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在大千先生临摹的两百七十六件作品中,有两百多件留在四川,他只携了五十六件作品去印度求证到底敦煌艺术跟印度的渊源如何。
经过在印度一年零八个月的印证,大千先生的结论是:古代印度人普遍信仰婆罗门教,佛教徒反而并不甚众,也因此印度的佛教艺术远不及中国昌盛,而在宗教画上的成就更无法与敦煌丰富的宝藏相比。
当年大千先生是顶着“盗窃国宝、损毁古物”的罪名,来从事这项艰辛工作的。他为了实现去敦煌的梦想,曾投入无数人力物力,并为此欠下五百两黄金的债务,才排除万难,携带着自己的门生子侄,以及一厨二差,加上装食物、画具的驴车共七十八辆,浩浩荡荡地走向无垠的沙漠。
作画时光线不足,只得手持蜡烛;空间不够,只得或俯或仰;他在种种条件俱缺的情况下,焚膏继晷地默默工作了三年。
是他的努力,唤起了大家对敦煌艺术的瞩目;是他有系统的介绍,更肯定了敦煌壁画在中国历史和艺术上不可磨灭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