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要享受那过程
他只是要享受那过程
许多人也许觉得奇怪,大千先生那么会花钱,到底怎么个花法?
凡是他所爱好的东西,他从不考虑它们的有形价值,在别人看来是一掷千金的豪举,在他看来只是理所当然;在别人眼中他的钱花得未免“不值得”,他却觉得用钱换得了视觉上与心灵上的享受,“太值得了”。
以前台湾盆景的一般市价只要几千块一盆,他来台湾以后,行情马上看涨。因为卖盆景的人,知道只要他喜欢了,非到手不可,不会计较价钱的,那么卖几千块倒不如卖几万块。所以很多人说台湾花石的市场,被大千先生弄乱了。
前些日子大千先生有新竹之行,他看中了一盆梅花,物主竟索价二十万元台币,据朋友们看,若非大千先生要,那盆梅花卖给别人几千块也就卖了。在周围朋友力劝之下,大千先生方才按捺下买它的意念,但回来后仍不免有点若有所失。
大千先生这一辈子在花园上(包括盆景、石头在内)投资无算,别人建设花园,只要花一笔钱便一劳永逸了,而大千先生的造园艺术则非如此简单,它的面目永远在变化。他不但勇于建设,也常觉得“今是昨非”,当更完美的构想滋生时,旧的构想便得务求除之而后快,而以新理想代之;由于他的创造力、变化力不停地衍生,而付诸实行的魄力又大,因此他的花园也随着他构思的起伏,不停地在日日新。
摩耶精舍前院本来是一片柳色青青,夹杂一些竹影参差和几盆随处安置的盆景,景致本已不错了;也许稍嫌平面化,大千先生便决定在此辟一池塘。
施工期间,池塘的一切成了每天萦绕在他心头的大事,他可以说日日和工人们一起作息,举凡砌池塘时石头如何大小错落,到池旁的花木掩映都经由他一一指点。
池塘修建得几近完工时,大千先生便有韩国之行,本来说去韩国至少要旅游半个月的,但是他去韩十日便匆匆赶了回来。了解他的朋友不免猜测——大千先生虽然身在千万里之外,是不是仍不放心家中小园一角的池塘呢?
现在一泓碧绿的池水已成,池水因着地势高低分三个层次淙淙下流,再加上特别去山区谋来的一块样子奇绝的拱形古木,古老苍劲,不偏不倚地巧嵌在池塘中央,让鱼群由中间穿梭游过,像一道天然的拱门,平添无限情趣,这景象总算叫大千先生感到满意了。
一般人总以为大千先生洒脱得很,但是有时他却不免自责:“我还不够豁达啊。”
因为他对钟爱的东西有一份异于常人的执着,为了思忖一花一木一石摆设的位置和姿态,他常常茶饭无心,甚至思索致彻夜不眠的境地,直到那理想的情境或画面出现乃止。对于他雅好的东西,他的执着有时像孩童般认真和不近情理,说来也正是艺术家的赤子之心。
前院池塘既成,大千先生的心神不免又转移到了四合院中的天井。
照大千先生原来的意思,当初造四合院中的天井,便是要在天井的四周留一道不规则的沟渠,下面遍铺溪石,再引进外双溪的活水流动其间。他的理想大概是朱夫子那种“为有源头活水来”的境界吧。那时“天光云影”就可在此中“共徘徊”了。
可惜不知怎的,虽然他在造房子之初就曾再三关照过,工程人员却未能依他的意思而行,以致屋成之后,天井里的沟渠始终无法和外面的溪水连成一气,令他不时感到遗憾。
既然沟里的水流不动,那么就依沟渠的走势“挖池塘”吧,反正水是非叫它流动不可。
为了挖池塘,大千先生又经历了一段食不知味、脑筋全为池塘种种所占据的日子。
一天,大千先生中午用饭时,在席间讲了个《儒林外史》中的笑话,说有个吝啬老人临终前,始终伸着两根手指头不肯断气,旁边人问他是不是担心哪两个人?哪两件事?还是哪两处田地?一切有关“二”的问题都问尽了,他全摇头;后来有人会意地把老人身旁点燃的两根灯草挑掉一根,老人才安心地含笑瞑目。
这天大千先生中饭未用完,便又急着站起来拄着手杖,慌慌忙忙地赶去看施工情形。张夫人看到他这样席不暇暖的样子,有些看不过去了,便说:“老太爷,你急什么呀?工人还在休息哩,你把这顿饭吃完,不差这点时间欸!”
张大千徜徉于摩耶精舍天井内池塘旁
张大千与夫人在摩耶精舍后院
张大千立于“翼然亭”与“分寒亭”前
大千先生这时却好整以暇地回答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就跟刚才说的老家伙一样,这问题在心里比那两根灯草还厉害!”
众人都笑了,张夫人又能奈他何呢?
终于天井里的池塘竣工了,那是典型中国式的园林趣味。池旁随意栽种着样子很奇特的盘形松,从一个根发出无数松枝呈圆形向四周延伸,而不向上生长;还有一丛丛的菊花,点缀其间。大千先生说,兴工造池塘花了那么多钱,所有的价值都在这个角落上——为的是这一角极富石涛画的意味。喜爱大涤子的人,对于他画面中所呈现的松,印象应该十分深刻吧。
池塘造好,大千先生岂不又寂寞了?不急,还有第三期工程呐。
不久后院又大兴土木了。
其实后院早就整理得很具规模了。一片绿地上蜿蜒着不规则的白泥砖小径,草地上散置着几盆松柏;远处有一堆或大或小、很有个性的石头,为整个画面带来些阳刚之气;沿着园中小径,路旁一径间植着梅花和海棠。
园内景物与环绕院外的青山、溪水相衔,已经够美好的了。登临在那两个中国式的亭子——“翼然亭”和“分寒亭”——上(这是最近大千先生为它们命的名),凝望溪石上飞越的流水,真叫人兴临流舒啸之想。
但是大千先生并不满足,他又有了两个新蓝图。
一个已经接近完成了。那是在临溪河堤上,以棕皮和茅草为顶,以带树皮原木为柱的一条长廊。说它是乡村风味,或是有点野趣,都无不可,同时又相当发人思古幽情,因为伫立在廊子的这一头望到那一头,是那么深远。
自从这条长廊粗成,大千先生每天总要在此漫步几回,在此可以听风听雨,也可以凝望对面“相看两不厌”的青山。
河堤另一角新近蹿起了一个气势壮观的亭子式的建筑,那更是大千先生长久以来的心愿——他要造个烤肉棚。让烤肉香随着溪水散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引得朋友们都来,那时就更热闹了。
朋友们听了很兴奋,像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江兆申先生就说,他准备随时闻香而至。
朋友们问他,是不是准备做蒙古烤肉?他摇摇头。他说,蒙古烤肉是外面的噱头,他想大概是日本人出的主意,因为成吉思汗是所有外国人都熟悉的名人,于是打着蒙古烤肉的招牌以吸引外国人。
实际上真正的烤肉方法源自新疆,而且目前外面的烤法也已经变了质,他这儿的才是真正的新疆烤肉。
朋友们都在热切地拭目以待。
若有人以为大千先生真是爱吃极了,那倒也不见得。
他只是把烹调视为一种极高的艺术,享受那份“精致”和“以吃会友”的快乐。大家都晓得他是没有朋友共享不欢的,有时甚至邀人与他共享美味的动机比他自己爱吃的动机更强,他深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管是大风堂师傅或是他自己亲自调制的佳肴,只要看朋友们吃得津津有味,他便也乐陶陶了。
至于造烤肉棚也是同样的道理,他又岂真单单爱“吃”爱到那个程度?他不过是在追求一种生命的情调和美感罢了。
接近他的亲友都觉得他这样不停地建设、不断地修改有点太“浪费”了;即使他的家人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时时求新求变的方式,有时亦不免希望他少变一点,保留下生活中安静的一面。
至于往来于摩耶精舍的客人们和大风堂的弟子们,已经能用那种熟悉而了解的眼神注视这样的画面——从清晨到薄暮,大千先生永远那样精神勃勃地不是在指挥搬石头、移花木,便是自己在园内全心全意地欣赏或研究。是什么力量使得一个八十高龄的老人如此呢?除了一股狂热的兴趣,还有什么别的解释?因为这些事物成了他生命中光热的投射,也是他审美观的完成——这些恰是他生命中极重要的部分啊。
每当大千先生策杖而行,漫步到花石之前,凝视着他所手植的——像目前当令的梅花也好、海棠也好、茶花也好,绽蕊飘香,美丽得可以入画时,或是向朋友们介绍自己的新建设,博得一致赞赏时,他不禁把面前白得飘飘然的胡须信手一拈,露出孩童般的微笑,体会了人间最快乐的一刻。
目前他还有几个心愿尚未达成。其中之一便是要在摩耶精舍内种梅百株,要在溪岸上遍植各色花卉,使四季之中,每一季都有鲜花盛开。
等这些愿望都实现以后呢?放心!他还会为自己编绘新的理想的。
他的公子葆萝说得好:“我父亲心目中并没有一座完美的花园,他只是要享受那过程。”
不是吗?艺术家永远在追求完美,这种追求哪有停止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