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居士的花卉及题诗
大千居士的花卉及题诗
一九八〇年二月间,大千先生在台北历史博物馆展出近作。这次展览包含了他各种不同风格的作品,前往参观的观众,当能发现大千先生除了能为气势磅礴、一泻千里的山水巨幅外,他笔下的荷花、芙蓉、杏花、山茶怎么都那么娇媚动人,另有一番婉约的风致!尤其他的山茶,简单数笔就勾勒出那么个袅袅婷婷的姿态,而且那红艳艳的颜色简直鲜活得像带水似的。
溥心畬认为张大千的画,用粗笔则“横扫千军”,用细笔则如“春蚕吐丝”,这是多么知己而又绝妙的形容。其实大千先生最早开始画画就是从花卉着手的。他九岁从母姊学画,从姊姊琼枝处得益最多,他回忆起小时候有一回:“江南一位著名的吴姓画家赠给我二哥善孖先生一幅《百菊图》,大家都说画得好啊,连我母亲也称赞不已,说一百种菊花能画出一百种姿态,真真了不起,只有我姊姊表示看不起。她说,菊花虽然画得不同,叶子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毫无变化,有啥子了不得?”
姊姊琼枝的鉴赏力在当时年纪尚小的大千先生心中留下深刻而不可磨灭的印象。可惜天不假年,他这个才情眼界俱高的姊姊在辛亥年(大千先生年方十二的时候)三月出嫁,八月就因误服中药而亡。
大手先生笔底的花卉,不仅是精品、妙品,并且“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诗与画相辅相成。我常想,他若不是一代大画家,单凭他的诗作亦足以名世而不朽。
有人说,中国历代画家老爱画“梅兰菊竹”四君子,是属于一种僵化的心态。
大千先生的看法却相反,他认为这正是中国画的“精神”所在。他说,如果他画菊、梅赠人,一方面是自比于菊、梅“傲霜枝”的风骨和“孤标”的气节,另一方面也将对方拟于同等的境界。这是期许自己,也是敬重对方。他认为中国画这种讲“寄托”的精神实是最可贵的传统,也是有别于西洋画的最大特色。
所以,大千先生画花卉有两个原则:一个是要有“寄托”,也就是《楚辞》中所谓“香草美人”之意;一个是要“美”,而且要美得入画。
荷花
大千先生所绘的荷花有粉荷、白荷、墨荷、泼墨各种不同的风貌,他咏荷的题画诗也是最多彩多姿的。
大千先生最佩服石涛的山水,但更心仪八大山人的花鸟。他认为八大以写字的方法画荷花,笔法由繁而简,确是写真大家。
八大的荷花着重写荷之意、传荷之神,画面予人干枯瘦老的印象,石涛的荷花则圆润饱满、生机勃勃,花蕊勾得仔细而美丽;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大千先生的荷花显然承袭石涛为多(虽然他自己说:八大的花鸟胜过石涛),不过大千先生仍然吸取了八大的神韵以及画荷叶、荷茎的技巧,并综合二家之长,再益以自创泼墨荷花之法,自成一家。
张大千,《荷花》,1962年
大千先生除了画泼墨荷花,晚近更尝试以渴笔画墨荷,另具一种枯老曲折的美(有回归八大的趋势),令人耳目一新。友人有戏称之为“新腔”者,大千先生也得意得很,自题为“徐渭(即徐文长,号天池,又号青藤,明代水墨写意花鸟画家)不能梦见也”,其自负若此!
中国文学史上咏“荷花”的词不知凡几,最受大千先生青睐的是苏轼和姜白石的词。
东坡的“媚水荷花粉未干”“水殿风来暗香满”,以及姜白石的“冷香飞上诗句”“三十六陂秋色”都为大千先生所喜爱。
“水殿风来暗香满”一句出于东坡的《洞仙歌》。据说《洞仙歌》是东坡七岁时见到一名九十岁的眉州老尼,老尼告诉他自己早年曾入宫,见蜀主孟昶和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时作此词,她只记得二句。东坡即凭儿时记忆,予以补足,写下“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洞仙歌》。虽然这段逸事是否为附会之词很难说,但是文学益之以历史的“秘思”,往往更能激发想象中的神秘和美感。
“塘坳闲意思,池面好丰神”,这两句题款出于陈白阳(陈淳,字道复,号白阳山人,明中叶写意花卉大家)的作品。
大千先生是在陈白阳的一个长卷里看到这两句题款,这长卷画有十几种花卉,每种花卉题一两句,乃前所未有的创举。
“两村姊妹一般娇,同住清溪隔小桥。相约采莲期早至,来迟罚取荡兰桡。”乍看这般娇俏的七绝,不像出自一位八十老人之手。果然,这首诗是有来历的。大千先生说,那时他还年轻,以后生小子的姿态到清末大收藏家庞莱臣家里观画,忽然在墙上看见两张画,一幅画荷,一幅画兰,大约是乾隆时的诗人所作;照理说,庞家壁上从不挂清“四王”以后的作品,因此大千先生不禁打量一番:这是两幅文人画,画虽不怎么样,诗却叫人爱得很,以大千先生博闻强识之才,自然立刻把这两首诗牢记于心,以迄于今。
白板小桥通碧塘,无栏无槛镜中央。野香留客晚还立,三十六鸥世界凉。
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曾记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金冬心作)
船入荷花里,船动荷叶开。先生归去后,谁坐此船来。(明陈白沙作)
金农和陈宪章两先生的诗画和为人,俱为大千先生所倾心,这三首咏荷诗,题在大千先生的荷花上,自有一股温暖多情的韵味。
大千先生自作,比较常题的则有以下几首绝句。
疏池种芙蕖,当轩开一萼。
暗香襟袖闻,凉月吹灯坐。
(这首诗是中年所作,他特别提醒说,很多人把襟袖误为襟“里”,想是因为他为了写字美观,把“袖”字写成“里”,为人误会所致。)
明月曾呼白玉盘,多情更照玉阑干。
香吹一夜西风满,水殿罗衣讶许寒。
(这是他早年咏白荷的诗,副题为“偶忆四十年前僦居故都昆明湖上逭暑长廊时作”。)
露湿波澄夜寂寥,冰肌祛暑未全消。
空明水殿泠泠月,翠袖殷勤手自摇。(中年所作)
不施脂粉不浓妆,水殿风微有暗香。
要识江妃真绝色,晚凉新浴出兰汤。(在巴西时作)
近年题后一首时,他还要在后面附上一句“八十叟犹为此绮侧语耶?”,好像想起早年的艳句还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牡丹和芍药
牡丹号称“花王”,和芍药很相像,但是大千先生常画芍药而鲜画牡丹,为什么?大千先生好有一比:“牡丹是花中后妃,芍药是花中侍妾。”牡丹形象庄重,芍药花俏,因此牡丹的姿态难以变化,画不好便流入千篇一律或呆板;而芍药则如戏中花旦,姿态活泼,举止轻狂,入画得很。
此外,画牡丹受到的限制多,因为人称牡丹有“九卿四相”,花托下有四小片叶子,叶子生长也是三片二片的一簇一共九片非常规则,要画得传真,得花很细的功夫;而芍药的叶子则五片六片不等,画起来可以较随意,叶子的脉络勾起来也不如牡丹那么讲究,是以大千先生说:“对我们爱画写意花卉的人来说,画芍药更容易适性发挥。”
张大千,《牡丹》,1973年以前
不过大千先生有时仍不得不郑重其事地画比较难画的牡丹,因为相传“男女相爱悦,离别时赠之以芍药”,芍药代表爱情,也代表别离,那么逢人有喜庆时赠之就不太恰当了。
后来,大千先生干脆在自绘的芍药旁题以“永以为好,只有相随无别离”,这样一来,改变了芍药的含意;凡他所绘的芍药不仅无别离之意,反而是“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吕本中句)。
他为芍药作的诗有:
新妆初试薄罗裳,对酒昌黎是楚狂。
惆怅一春花事了,却从纸上惜余香。
大千先生特别声明,诗中第二句来自韩愈自道的“小子昌黎是楚狂”,他笑曰,若是韩文公后人又指他无凭无据毁谤先贤,他可担待不起。
另外两首绝句是二十年前从巴西到美国一游,友人带他去看很美的黄芍药,使他想起往日在故都北平所看到更美的黄芍药,思及故园万里,乡关何处是,不禁慨然赋诗:
白玉阑干围鼠姑,看花曾忆故都无。
廿年辽海归无计,虚叹人间紫夺朱。
白头重作探春游,金粉金陵总是愁。
想到姚黄便惆怅,可怜王气黯然收。
水仙
很少人晓得,大千先生早年刚在上海画坛崭露头角时,曾因画水仙成为一绝,而有“张水仙”的封号;好在他能诗能文,山水花卉无一不精,才渐渐没人再叫他“张水仙”了。大千先生戏曰,他后来有一段时间专绘荷花,如果再被人冠以“张荷花”名号,那成什么话?昂藏七尺之男子汉岂不变成了个丫头片子了。
大千先生说,绘水仙除了形态的美感,最重要的是抓住水仙那股“飘飘欲仙,亭亭独立”的气质,他为水仙作的诗作不多,但均意有所指。
莫信陈王赋洛神,凌波那得更生尘。
水清月白香吹处,留看当年解佩人。
照影凌波袅袅身,几曾罗袜更生尘。
老夫自诩才情富,却(更)比陈王写得真。
所谓“凌波那得更生尘”“几曾罗袜更生尘”,都是表示大千老夫子不信《洛神赋》表达的是小叔想嫂,他认为这不过是文人的寄托罢了。
大千先生说他倒不是持礼教的观点认为曹植不该爱甄宓,而是认为无此可能:一者曹丕对曹植忌恨方殷,曹植在杀身之祸的威胁之下,哪还敢作《洛神赋》?二来甄宓比曹子建大九岁以上,后人的附会显然不合理。大千先生因此赋诗二首,表示对“小叔想嫂”的说法存疑。
兰花和菊花
大千先生画兰花有个原则:不画洋兰,只画中国的兰草。
“一香千艳失,数笔寸心成。”除了有“王者香”的,寥寥几笔便可写出它简洁高雅之姿的兰花,还有什么花当得上这样的题词呢?这两句题款系采陈白阳句。
提起陈白阳,大千先生还透露了一个秘密。大家都知道他的山水花卉无不师法八大、石涛,却不知在花卉,特别是写意花卉却以陈白阳为师的,而他的工笔花卉,则是从临摹陈老莲着手。
陈白阳是文征明的学生,他的诗好、字好,写意花卉虽继承沈周,但更要奔放潇洒。他的花卉卷,轻盈舞动,如波浪翻飞,而且能收能放,一片生意盎然。
张大千,《墨兰》,1962年
另外,“轻风一过枝枝舞,墨雨新和朵朵香。不是画兰兰在画,湘江曾断几人肠”。这是本文前面提过,大千先生在湖州盐商、大收藏家庞虚斋家里的壁上看到的两首诗中的另一首咏兰诗。
大千先生很少单独画菊花。他或画一名高士持菊而嗅,悠然望向南方,或是悠闲地坐对菊花。前者是渊明,后者是子美的化身。高士超然物外、卓尔不群的风骨跃然纸上。
在《少陵对菊图》旁,大千先生往往题上“老杜”的绝句“每恨陶彭泽,无钱对菊花。而今九月至,自觉酒须赊”。在《渊明持菊图》旁,他则常题石涛的“采采东篱间,寒香爱盈把。人与境俱忘,此语语谁者”。
但是我也见过大千先生专画菊花的作品,而题画诗是他在美国看见菊花四季皆开,不禁感慨系之而作的:
南山山已暗尘埃,那得东篱择地栽。
花到夷荒无气骨,仰人颜色四季开。
海棠
大千先生对海棠特别钟爱。宋代江西名士彭渊材曾说:人生有五恨事,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带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但是四川昌、嘉二州所产的海棠有香,所以这两地又叫“海棠香国”。
我家香国为邻国(昌州与予故里内江接境),想到花时意便销。长恨少陵无逸兴,一生不解海棠娇。
和杜子美相反,大千先生深爱海棠之娇,他画的海棠总是灿烂而醉人的一大片花海。
另外,成都也盛产海棠。由于成都产锦缎,四周又有护城河围绕,相传,把锦缎投入河中是最美不过的景象,所以成都又叫“锦江”。大千先生有两位夫人是成都人,因此他心底自对成都有一份特殊深厚的情感,因为他在成都拥有很多美好的记忆。
锦绣裹城忆旧游,香风牵梦古嘉州。
廿年家国关忧乐,画里应嗟我白头。
大千先生说他这首咏海棠诗第一句的“裹”字用得很“怪”,实则就是用锦缎“裹”成都的这个故实。
杏花和芙蓉
大千先生道:画杏花和芙蓉,是为它们的美和娇艳,而不是寄托。
大千先生的一首咏杏花诗中的句子“偶然乘兴偶然来”,已成为来摩耶精舍串门子的客人口中的“名句”。
这是他住环荜庵时,偶尔散步到邻家庭院,归来遂赋诗一首:
偶然乘兴偶然来,偶爱闲行步绿苔。
此是谁家好庭院,粉墙红杏一枝开。
这和苏轼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同样写“杏”,同样是在人家墙外“窥视”,同样的有浑然天成之妙;不过苏轼的这阕词是比较缠绵多情的一类,而大千先生的则更趋于闲适超脱。
张大千,《红杏》,1978年
芙蓉亦为成都盛产,大千先生画芙蓉之法深受石涛的影响。一般说来,芙蓉非但娇艳欲滴,也有吉利的意味,蓉者“荣”也。大千先生举例说:有位画家画一只鹭鸶和一株芙蓉,题曰:“一路荣华”;又有人画一只老鹰扑向一只小鸡,题曰:“英(鹰)雄得志(雉)”。不过他笑道:这些都是二三流画匠的作风,不足取也。
梅花
大千先生的咏梅花诗是最丰富也最感人的。
琼佩孤山影,林逋最有情。
冰壶年事尽,寒泚月痕明。
鹤口清如雪,苔枝玉斫英。
新愁绾诗句,埋梦为寻盟。
这首五言律诗是大千先生四十余岁时在敦煌所作,这首咏梅诗着重在展示林和靖“梅妻鹤子”清缈孤高的意境。
却笑诗翁浪费才,认桃辨杏漫相猜。
一生不与群芳竞,雪地冰天我独开。
这是引用苏东坡笑石曼卿的典故。石曼卿作诗:“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东坡认为梅格与众不同,诗老竟不知梅格,认梅居然还需看绿叶与青枝。
旅美居环荜庵的那段期间,大千居士的诗作十分丰富,尤其咏梅诗更可观,这种心境就和他在环荜庵庭院里树一面大国旗,让人知道他是中国人而不是日本人一样。
争春旧例足张皇,准拟花开便举觞。
不令放翁专一树,树边只合倚红妆。
这首诗中的“争春”也有个典故。南宋词人张镃风雅得很,他在家里设了个牡丹盛会,邀集朋辈共来游赏,宾客们在片刻安静之后,忽然听得音乐响处,有几十个美女齐出,每人头上插着不同的牡丹,宾客大奇,既赏人又赏牡丹;另外赏梅又是一绝:园中每株梅花树下立一名美人,和大地争春,故时人称之为“争春大会”。不知怎的,大千先生对这个情调着迷极了。摩耶精舍甫落成时,他也曾跃跃欲试,不让张镃专美于前,但是后来大概因找不到那么多美人而作罢。大千先生现正努力在摩耶精舍内种植梅花,说不定等梅花种齐了,美人找到了,真的来个“争春大会”也说不定。
张大千,《白梅》,《花卉册页之十二》,1979年
独绕梅子树下行,将髭吟苦可胜情。
朝来恐有严霜落,月在南檐分外明。
瘦影横窗月有痕,花时正好闭柴门。
十年留落初成慰,拈得孤山处士魂。
缀玉苔枝乞百根,横斜看到长成村。
殷勤说与儿孙辈,识得梅花是国魂。
百本栽梅亦自嗟,看花堕泪倍思家。
眼中多少顽无耻,不认梅花是国花。
这些都是他在环荜庵所作,充分表达出一个爱国老人的心境;尤其后两首,情溢乎辞,大似陆游晚年的诗风:满腔热情,万千悲慨,化作“寓豪宕于平淡”的苍凉,体会老人“眼中多少顽无耻,不认梅花是国花”的爱国深情,能不令人读诗堕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