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事谁能“大、亮、曲”
艺事谁能“大、亮、曲”
九百年前,宋人郭熙论画,说山水画最好的境界是“可以行、可以望、可以游、可以居”。
郭熙的意思是,山水最好能画得让人行之、观之不足,更要能往画景中一游,游之不尽意,还要让人想居住在其间才好。
九百年后,大千先生拈出“大、亮、曲”三个字,作为他自己作品的特色,也是他赏画的标准。
“大”,指的不是画的尺寸和篇幅大,而是角度要大,要开阔。就是一张小画,也要能从小中见大。所以有人说大千先生绘的荷花,即使不是巨幅的泼墨荷花,只是小幅册页上的精品,看起来也仍然是大池塘里的气象,而不是瓶子里供养的芙蕖。
“亮”,一幅画能在众人的作品里突出,让人一眼能为它所吸引、所震撼,就“亮”了。
大千先生说,多少年前,黄君璧这名字第一次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是因为在百余位广东画家的作品展览中,黄君翁的作品特别“亮”,所以最突出。
“曲”,画面里有股曲折不尽的意思,让人不能一眼看穿,感到余音袅袅,回味不绝,便是“曲”了。
仔细想想大千先生的画论,倒也真可寻思出不少道理来。
看他作画至今,从有“穿花蛱蝶深深见”趣味的花卉小品、没脸美人的游戏之作,到大开大阖的巨幅(晚年他因为多病兼之体力较以往为差,为了怕耗费精力,他不像以往一样那么常画需要一气呵成的泼墨画,倒是常常着力于慢慢渲染、酝酿境界自成高格的作品。像他临去韩国开画展前赶出的四张不大不小的山水册页,当真是近年来最好的清逸小品,画面平淡悠远,令人回味无穷。每张各有不同的境界,令人神观飞越,隐然有出尘之想,可说他的画风到老年已由往日的雄浑转而为空灵),这些画无不自成一个天地,画本身就是一个自足的小宇宙,令人悠然神往,如何不“大”?
大千先生常拿看戏和作画相比,他说金少山(有名的花脸,他的脸都是自己画的,往往在谈笑间三五分钟便画成一张绝好的脸谱)是京剧写意画的始祖,钱金福则是京剧工笔画的始祖。
谈到梅兰芳的戏,他总爱说梅兰芳一出场的那一刻,感觉上好似喧天的锣鼓突然静寂了下来,台底下原来正交头接耳的观众顿时也变得鸦雀无声,好一阵,观众才像醒悟过来似的,掌声如雷,叫好不绝。
在梅兰芳亮相的那一刻,他的风华绝代、美极了的身段足以叫人屏息,那最静的一刻也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
这和大千先生说画要“亮”的道理是一模一样的。
张大千与梅兰芳(前排右三与右二)在上海合影,1948年
说到“曲”,我想起若要判断大千先生作品的真假,以这个“曲”字来做标准,真是再适当不过的了。
前一阵我先后路过台北汉口街附近的两家古玩店,铺子的橱窗里,都在醒目的位置挂着署名大千先生的画。一次见到一张“高士”,我在橱窗前伫立了一会儿,努力地想记住它的全貌,无奈怎么都只能留下一点模糊的印象,面对一张好画,一个人的反应是断不致如此的。
这名高士脚下端有些松枝和其他植物夹杂其间,先不说这张画的题款不对,高士的神态、气质都不是大千先生的画法。就以整个画面来说,平淡无奇,看过即忘,没有一处能让人留下一点深刻的印象,哪里去找“曲”的意味?
后来一次看到的是一张山水,我相信造假画的人甚至没有看见过或好好研究过大千先生的真画,因为那张山水有一大片红花绿树,一眼望去杂乱无章,兼之粗糙,不但看不出重点所在,构图、笔法和大千先生的习惯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大千先生画山水,在一片苍茫之中,常会留一点“奇笔”。也就是在最孤绝之处,或远远地出现一名高士,或绘一造型古拙、线条典雅的小寺庙于云雾之间,或浮现出远方即将隐没的江帆……甚或在孤峭的悬崖之间、山巅之上,生出一株点朱砂的远树,借收画龙点睛之效。
大千先生对这点红是多么珍视啊。非要用得“奇”“绝”,能使画面立时突出,或使画境更为孤渺,他才一试。哪会好像朱砂、洋红不要钱似的,画了满满一片,并且章法杂乱得很,丝毫不像名家的手笔呢?
“曲”的要求是很高的,因为它不仅求之于画面,还求之于画意和画境。记得有一回在大千先生画案前侍立,看他画荷花。那天他以特制的荷花笔,先用水浸湿,旋即蘸满了墨,大笔一刻不停地在菠萝纸上迅疾地游走着。瞬间,笔酣墨饱的田田荷叶已经完成,而墨色仍然在纸面流动。
用较细的笔画完荷茎后,他审视一下画面,大概感觉太饱满了,他说过,画画最忌“甜熟”,画得熟极而流是最糟的。于是他看了看画面,想把这种印象改过来。
张大千画泼墨荷花,1976年
他以渴笔配合添了些枯茎和残荷,又妙笔天成地勾勒出偶然冒出的荷花苞,而茎子却虚虚实实地躲在丛丛枝叶下。浓墨与淡墨相间、新荷与枯荷辉映,画面一片朦胧。
于是一幅“疏池种芙蕖,当轩开一萼,暗香襟袖闻,凉月吹灯坐”(大千先生咏荷诗)的荷花图便完成了。
人说大千先生画荷花继承了八大的传统而予以发扬光大,再加上现代人的技巧,乃成了他自己独特的画法。
他自己看了也不禁得意地说:“画画单要求具有诗意还不够,更要具有词意。”也就是画中要有缠绵蕴藉、幽幽不绝的意境。
绘画之道多不容易啊。每当我见他以八十高龄,画山水时,那样一丝不苟地、一笔笔地皴,一道道不厌其烦地渲染,画泼墨作品或荷花时,那样全神贯注,把整个人的精、气、神一齐投入,不禁感到,对他而言,生命和艺术原是合而为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