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不厌精
食不厌精
有人说,进入大风堂可享“三福”——眼福、耳福、口福。眼福自然是指大风堂的书画,不论创作或收藏,皆“雄视宇内”,足以让人饱览饫游、顿开视野。耳福应是说大千先生的博学多闻和轻松幽默,加上这儿往来无白丁,所谈的艺文绘事令人悠然神往,增益见闻。口福则不消说,因为大千先生是有名的美食主义者,因此这也成了大风堂最大的特色。
张先生常说生平最得意事莫过于当年他手下的两个厨子,现在成了享誉全世界的名厨:一为东京的陈建民,一为纽约的娄海云。
对陈建民,大千先生曾将其誉为海外中国菜的“天下第一厨”。陈建民在东京开设“四川饭店”,生意鼎盛,分店遍布全日本,他在生意之余,教授“中国料理”多年,现在直接和间接教的日本徒子徒孙也有万人了。陈建民在海外发扬“国粹”,令张先生十分欣慰,他稍觉遗憾的是陈娶了日本妻子,在日本安家落户,大概一份庞大的产业将来也是日本人的了。
张大千与陈建民合照,约1961年在东京四川饭店
娄海云脾气不小,许多人目他为“怪人”。他曾经是纽约京华楼的主厨,船主董浩云、美国前总统夫人杰奎琳、“希腊船王”奥纳西斯都是他的座上客。娄海云喜欢掉书袋,因为他长大于一位清朝翰林办的孤儿院,所以他出口成章,读书之多,远非一般厨师可比。但他只要听到有人背后喊他“娄厨子”便不高兴,他会说:“啥子意思?未必厨子就矮人一截?脱光了还不是一样!”
娄海云极有正义感,出手大方,讲义气。有一年台湾发生严重风灾,损失惨重,他闻此消息后立即请大千先生为他垫上台币二十万元捐款,由报社代收,随后便汇上五千一百美元,算得清清楚楚,一个子儿不差。他不愿具名,他跟大千先生说,就写“纽约一难民”捐的好了;后来报上登的是“京华楼菜馆全体同人”捐赠,但实际上全是他一人掏的腰包。
大千先生认为中国菜大致可分为三个菜系:长江流域的扬州菜和四川菜;黄河流域由济南至郑州的北方菜;珠江流域的广东菜。其中川、扬是合流的,因为清代四川、扬州富有的盐商特别多,在他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研究发展之下,中国的饮食艺术,发展到了极致。因此川、扬二者,大体可归于一个系统。
大风堂的菜全是正宗川菜,但和一般人所习见的馆子里的四川菜不太相同。大千先生说:四川的酒席菜是不能带辣的,像麻婆豆腐之类通常是引车卖浆之流或苦力吃的菜(并非风味不好,只是上不了席)。大风堂菜的另一特色是绝不放味精或猪油。
下面是大风堂宴客的菜单之一:
麻辣腰片、葱油鸡块、红烧肚片、炝白菜、素烩七珍、鱼翅、煨菜心、葱烧鸭、大乌参、水铺牛肉、素烩红白莱菔、烩草菇、笋片、丝瓜片、青豆、粉蒸肉(南瓜底)、烧帽结、炒六一丝、炒红椒、鱼糕、松茸、豆泥蒸饺、小汤丸。
大风堂宴席中,大千先生表演拂尘助兴
大风堂1980年左右宴客名单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六一丝”,这道菜是陈建民为庆祝大千先生六十一岁生日而发明的。那时张先生正东游日本,陈建民特选了绿豆芽(去头尾)、鱿鱼丝、黄瓜丝、辣椒丝、韭黄丝和奈良溃(日本上好的酱瓜)六种丝合炒,吃一脆劲,称为“六一丝”。
另外这张菜单所无,但也列为大风堂名菜之一的是“狮子头”。狮子头原来以扬州的最有名,但其缺点为太油;大风堂的狮子头则经过走油以后全不油腻,入口即化,别具一格,和各处狮子头的风味都不同。至于大风堂的名菜鲍鱼、海参、鱼翅的“发法”,据大千先生说,是传媳不传女的;张家出嫁了的女儿在外请客也得拿鲍鱼和乌参回家商请妈妈发,方法是不传她的。
鱼翅一项更是所费不菲。有回请了个外行客,他问大千先生:“现在鱼翅涨价了,这一道菜总要两千块以上吧?”大千先生笑而不语,一般馆子里的鱼翅总加香菇丝、火腿丝,或垫白菜,甚至夹以肥肉丝;但大风堂煨的是纯鱼翅,一点别的都不加,分量十足,而且是上好的排翅,不是散翅,一盘之值总要万元以上,那位先生真是太不识货了。
大风堂1962年宴客菜单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面临两者只能得其一的选择,其滋味之美可以想见。而在大风堂,两者得兼的情形却变得并不困难。我破天荒第一回尝试的熊掌据说是在缅甸捕获的。这只熊掌寄放在别处有半年之久,因此大家品味的结果,是调味虽佳,但熊掌本身有点“哈”(走味)了,未免美中不足。
第二回尝的是北海道来的熊掌,味道较新鲜,众人都啧啧称赏。我则吃不出所以然来,可能因为我对于食物天生是属于“画地自限”式的人物,想到熊便畏惧三分,再看到那煨得黑漆漆的熊掌,更谈不上爱好了;我之所以敢于一试,不过是为了尝尝人们想象中的美味罢了。
大风堂客人分布世界各地,因此全世界的好东西在大风堂都可以尝到,丹麦的饼干,阿拉伯国家的石榴,美国的樱桃、无花果、桃李,日本的蜜瓜,东南亚的榴梿,韩国的梨,菲律宾的冰淇淋,真是四季不断。有一回正值严冬,大家还吃到了丹麦运来的桃子,真是咄咄怪事;香港有名的鹅肠、月饼、粽子也不虞缺乏。总之,世界各地第一流“吃”的艺术在此集中了;在此吃惯的人,口味也就渐渐吃“高”了,吃“刁”了。以我为例,现在在外面吃什么馆子都不满意,别人请我吃什么都不大能引起我的兴趣,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大千先生吃的范围很广,他对“吃”没有偏见,口味并不局限于川菜。他对品尝任何食物都有极大的兴趣,他也喜欢吃上海菜,台北天福楼、叙香园的菜他都很欣赏。五福楼杨师傅则以一道炒“脱非”(音译,即鱼肠之类的东西)赢得他的喜爱。北方菜他也爱吃,除了不吃饺子外,连馒头、窝窝头他都能吃出风味来。
此外,他早年曾游学日本,因此对日本料理深有研究,生鱼片以哪种鱼为上品他讲得头头是道。一般人吃“鲔”便算是上好的“萨西米”(即生鱼片);但是更好的是一种叫“鲷”(日文音“太”)的鱼,这种鱼产于中国的烟台,游到大连产卵,孵化后小鱼群便游至神户。因为鱼的习性是往上游走,所以能由神户冲上来岛的鲷鱼才是活力大、弹性好、味道最鲜美的鱼。这鱼何以识之呢?像黄河的鲤鱼跃过龙门一样,冲到来岛的鲷鱼鱼身会扁下一块,这种“鲷”便是“萨西米”的上品。至于“鲽”鱼,类似比目鱼,就是更上一层楼的“萨西米”了。他认为日本菜味道平淡,吃的时候享受的是它的“服务、气氛和器皿”。
来台定居以后,在偶然的机会里,他曾被朋友请去吃了一次纯台湾式的海鲜,他对那家店做的新鲜炒干贝、水烫虾赞不绝口,甚至连经理赠送的一盘炒米粉(他第一次吃到)也吃得津津有味,大称美味。
兴致来的时候,他也会亲自下厨,大千鸡便是经由他发明,现在在国外的中国菜馆很受欢迎的一道菜。有一回,大概是因为谈及他往日在西北的经历(他曾游戈壁),想起当地食物之美,他便做了一道“新疆饭”,那是中间掺以杏干、葡萄干、鸡肉丁、胡萝卜丁、酱瓜丁的蒸饭,别具风味。
“汆鱿鱼丝”是他的新猷,做法简单、味道鲜美,只要将鱿鱼切成薄薄的丝(多在水中泡泡,去气味),然后在滚水中一汆,汆好铺于碟中,再把切好的葱丝撒上面,然后以勺或锅将适量的酱油及油(炒菜油)烧滚,一淋便成。他虽很少亲自调理鼎鼐,但只要一经他调理,甚至指导出来的菜,味道没有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