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居士赠宝记——台静农教授的书法缘
大千居士赠宝记
——台静农教授的书法缘
有段时间摩耶精舍曾挂出一幅倪元璐的字,当时大千居士很自豪地向来客们介绍这幅有明一代忠臣的字。大千先生如此郑重其事,不只因为倪元璐传世的墨宝极少,也因为他一向把倪鸿宝的字当作自己心爱的宝物;可是,不久以前,他却毅然决定把仅存的一张倪字送给台静农先生,并且还说他这么做以后自觉十分快乐。
大千先生收藏最富时,手边有三百多位中国历代书画家的作品——从宋元到乾隆都有,乾隆以后的作品就不收——当然若是长辈的作品就另当别论了。当时他拥有十张左右的倪元璐作品,以倪元璐作品之少而言,这个数目是相当惊人的。然而因为战乱迁徙难免会有失落,再加上日后又辗转变卖了一些收藏,到后来倪氏的真迹只剩下手头的一张了。因此他对这张倪文贞公的字格外觉得珍贵。
前一阵病中,他思前想后,想到自己手边还剩下的一些收藏,深觉自己一辈子爱这些书画,未尝不是精神上的一种负担;而且,他又生怕自己会在意志不坚时,把最心爱的这幅倪字给卖掉了。因此等他一出医院,便立刻拣出了这张倪字,赠给台先生。台先生四十多年前,因着一个偶然的机缘,借大千先生之助而临倪鸿宝的字,今天成为大千居士口中“三百五十年来写倪字的第一人”。现在“宝剑赠英雄”,把自己所爱的东西托付得人,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大千居士高兴的呢?
台静农为摩耶精舍所题匾额
张大千谈倪元璐
倪元璐,字玉汝,号鸿宝,浙江上虞人,是明崇祯时的户部尚书。大千先生十分佩服倪鸿宝的为人,每谈及倪氏临终时的情况,往往不能自已。
“闯贼李自成攻入北京以后,三月十九日,崇祯自缢的当天,倪元璐穿戴好衣冠,北向皇帝所在一拜,然后南向拜母;自己认罪说,宗社至此,当臣子的不能救国,死当填沟壑,希望别人不要用棺木埋葬他,以示哀痛。他的夫人同样了不起,告诉他:你是罪臣,不当有衣冠。于是他取下衣冠,再和夫人对吊而死……”说到这儿大千居士眼眶一红,声音已经哽咽:“他死得多么从容!其实像崇祯这种听信奸臣的昏君,一般人不反你就够好了,倪鸿宝居然能这样死而无悔。”大千先生是性情中人,讲着讲着情绪久久不能平复。
听了大千先生这段描述,再看倪元璐的字,觉得除了苍润古雅、气韵高华之外,更令人有正气脱纸而出之感。
倪元璐,《古盘吟卷》(张大千赠台静农)局部,张大千1968年题
《明诗纪事》中记载王香泉的话说:“吾生平颇爱徐天池(徐渭)书法,脱尽俗尘,及置倪公行草旁,便如小巫见大巫,无坐立处……况倪有忠义之气流露毫端,去人自远。”
喜爱书法的收藏家都以收藏倪字为毕生的愿望,但是拥有一幅倪的真迹却是难上加难。
大千先生自认何其有幸,当时竟能拥有十张倪氏的真迹,并与之朝夕相对。他说,叶公超先生多年前曾要求他把现在送给台先生的这张墨宝割爱,但是他舍不得,没有答应。
一位民初的名士,金石家赵之谦门下年纪最小的学生杨耕云,就藏有一副倪氏的金笺对子。日本人慕名而来,希望以一千大洋收购,杨耕云起初不肯,后来因为经济拮据,不得已只好将自己珍爱的这幅倪字挂了起来,对着它焚香而拜,连连磕了几个头,才卖给日本人。
大千先生解释说,杨耕云手中这副对子是真的,款却是假的,是后人加上去的。因为这副对子是过年时贴在柱子上的楹贴,倪氏不曾署名,后人为了卖钱,就附加个假款。倪鸿宝当时并不作兴写对子,就像文征明有些对子也是后人为了生意经,而把他的一丈二尺中堂剪下来拼成对子一样的道理,因为对子比单一的挂张值钱,因此后人就随便把挂张中的七言律诗里的两句截下来,做成对子好卖钱。
大千先生对倪鸿宝研究很深,他甚至看出倪元璐有些画是明代大画家陈老莲代笔,款却是倪氏自己落的。当然,以陈老莲高傲的个性,不会轻易地替人代笔,除非是自己敬佩的友人,照推算,陈老莲当是倪元璐的晚辈。
倪元璐的书法传世已少,他的画更是罕见。陶元藻的《越画见闻》记载他画山水是“林木苍莽郁葱,皴法喜用大小劈斧,不屑描头画角,取媚于人”。王香泉则说倪画“以雄深高浑见魄力”。大千居士认为倪画是典型的文人画,以职业画家的眼光来看,画得并不好,但是它的“好”处也就在这点“不好”上。
大千先生手边有一张倪元璐的真迹《松石图》,他说自己年少气盛时,往往以摹古人画能乱真为乐。他自己也曾仿倪画了一张《松石图》,而且常把这两张挂在一起比较,让朋友猜哪张是真,哪张是假?往往竟使许多专家也分不出来;说到这儿,大千居士像老顽童似的,露出十分得意的笑容。
以大千先生才气之高,用功之深,自然知道如何抓住古人的神髓,将各家的风格据为己有,我有幸观看他表演他的“绝活”——抓起笔来,古人便一一在他的腕底展现:写“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冬心就像金冬心,写八大、石涛便和八大、石涛的署名一般无二,至于恽南田、倪元璐自然不在话下。
倪元璐的字乍看便觉雅意袭人,笔意厚重而离奇,有如龙蛇疾行,气势优美,却没有定轨可寻,它和王羲之、赵孟
书法的秀逸轻灵之风大不相同;细细推敲倪字的出处,可能和魏碑有渊源。胡小石所辑《金石蕃锦》,当中有一幅是六朝造像,并附有小石先生的一段批语“平生爱倪鸿宝书,却于此处得笔法”。六朝造像的菩萨像旁附的多是楷书题字,而且大抵都有魏碑的意思,可见倪字可能受了厚重的魏碑的影响。
倪元璐殉国至今有三百五十年了。中间学他字的人不多,比较有名的是沈寐叟,为大千先生的老师曾熙以及清道人的好友,也是清末遗老;但是大千居士以为学倪字而写得出神入化,台静农先生可以当得上是三百五十年来的第一人!
大千先生不随便推许人,他以为台先生之书近年来已从倪字中变化而出,不尽是倪字风貌。学字若写得和别人一模一样,结果也只能落得个“奴书”之名,台先生已经凌越到更高的境界。
凡是到大千先生外双溪宅邸拜访过的人,一抬眼便可看到门前挂了一幅横匾,上面书着遒劲有力的四个大字“摩耶精舍”——便是出于台先生的手笔。而大千先生过八十大寿的寿序,也是请台先生写的。可见大千居士对台先生文章书法的倚重和推崇,而以台先生自守之严谨也是不轻易为人写字属文的。他常说大千先生是个了不起的奇人,而他们之间几十年互相倾慕的友谊,最初却可以说是靠倪鸿宝而建立起来的。
台静农谈倪鸿宝
台先生五四时代在北平求学,一心只以打破旧社会的积习,建立强盛的新中国为念;因此总认为习字是“玩物丧志”;到了抗战初年,他住在四川白沙的江边,在国立女子师范学院教书之余,乡居无俚,便拣出行箧中仅有的一本《王觉斯(铎)赠汤若望诗卷印本》来临写,结果给他的老师沈尹默先生知道了,写了首诗给他,其中两句是“最嫌烂熟能伤雅,不羡精能王觉斯”。
沈尹默先生觉得王铎的字甜媚秀丽,故而不雅,不知是不是将王铎生前的为人加入了这项判断?总之台先生觉得老师的话有道理,遂不再临王铎。这时他偶然在胡小石的书斋见到《书道全集》中收有倪元璐的字,一见之下,大为倾心,就借了来临。
台先生倪字写了一段时间后,有一次写信给他的同乡兼好友张目寒先生,恰巧为和张目寒情同手足的大千先生看到,非常惊喜,但是认为台先生当时的字体,还没有完全得到倪字的精髓,于是马上命学生把倪鸿宝的字用双钩的方法钩起来,从青城山送到白沙去给台先生。倪鸿宝的真迹少,台先生得到这份双钩以后,认为仅次真迹一等,从此便奉为典则,在精神上直追倪鸿宝。
台先生认为自己先学王铎,再学倪鸿宝,也是十分巧合的。因为王铎、黄道周、倪元璐三人在明末齐名,既居庙堂,又以诗文书法知名于世。可是三个人在乱局之中对人生所做的选择,却代表了三种截然不同的典型。
倪元璐在崇祯自缢的当天就上吊而死,王铎则在清兵入关后降清,黄道周奉南京的弘光帝为正朔,率领小群人马在南方打游击,不幸最后仍为清兵所执。所以黄道周曾写有“鸿宝碧血,觉斯(王铎)埋尘,莫能宗予”之句,有点自许的意思,也有不为人所知的苦楚。
大千先生和台先生除了心仪倪鸿宝以外,对于黄道周也一致推崇。黄道周以楷书知名,据说在他被执行死刑之前,忽然想起某人请他写的手卷还没有动笔,于是立刻提笔疾书,等小楷一笔笔写完,发现纸还有一截,但是行刑的时间已经近了,于是他改写行草,一挥而就,之后受死,死得从容极了。和他的生前好友倪鸿宝比起来,并不逊色。
台静农与张大千共赏含苞待放之新荷
台静农,《草书故国神游》
世人多以“倪黄”并称,而“倪黄”这种表现高度风骨的传统,在中国历史上并没有中断,至少在台先生身上,所表现出中国士子的高洁风范,多少反映出这种传统的光辉。
以前很少人知道,今天淡泊名利、谦冲自牧、处处不与人争的台先生,当年也会是“五四新青年”,也曾激烈地反抗“吃人的礼教”、旧社会的封建势力以及迷信愚昧的黑暗面。这是直到香港的刘以鬯先生将台先生的短篇小说辑而成册,并为文推介台先生杰出的小说成就,认为直追鲁迅之风,才为近人所知的。
台先生写字纯粹是为了寄托性情,名利之事和他似乎连不在一块儿。以往也曾多次有人劝他开展览会,但是都为他所婉拒。因为他素来畏惧应酬宣传这类事。可是友人携了他的书法在香港展出,却被人抢购一空,日本近代书道研究所也慕名而来,央求江兆申先生介绍,为台先生出了一本书法专集,这次台北历史博物馆更郑重邀请他展出,他怎能拒绝。台先生从来不喜渲染自己的艺事,可是世人不放过他,识货的人对他的书艺自有定评,“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不就是如此?
台先生的行书师法倪元璐,隶书则由敦实厚重的《华山碑》转而向更奔放自由的“摩崖书”寻求灵感,“摩崖书”以《石门颂》和《杨淮表》为主。他想通过斧凿的痕迹直寻汉人的笔致,到达更高古雄浑的境界;因为近年来吸收前人的笔意愈来愈博,他的倪书也不完全是当初的风貌,而已变化为“台书”了。
台先生写字对用笔、用纸、用墨都不挑剔。他写字用墨汁,而笔则是以前友人送的日本“温恭堂”制的羊毫笔,他觉得很好用,就一直沿用至今;纸则一向用普通宣纸,案头上一些友人或学生敬求法书送来的纸随随便便地搭落起来,他经常抽来就写,倒是太名贵的纸他写不来。他自嘲说,每逢有人送金笺纸时,他总是一写就坏,而用坏纸写字时,却是每一次都成功。多年来,他就在陈设简单的书斋里写字,即使写大幅对联,也是在一方小桌上完成,他倒不觉有什么不便。
他说,写字不光靠苦练,有时不经思考的苦练反而不易进步,因此他主张多“读”前人的碑帖,眼界广了以后苦练益之以思索,才能创造出完美的笔法。台先生目前手边除了有一张倪鸿宝的真迹外,还有两张倪鸿宝的“赝品”,而这两张赝品,都可以分别纪念一段友谊。一张便是大千居士为了助他临写,而命学生双钩下来的倪元璐书自己的诗《体秋》。台先生后来将这幅双钩中间予以填墨,并挂了起来。大概给罗家伦先生知道了,巧的是罗先生也收有一幅倪鸿宝的字,可惜后来发现有勾勒的痕迹,遂断定是假的。他把此事告诉台先生,台先生却说,就算是假的,也是从真迹描摹而来,仍然有参考的价值。钟繇、王羲之的真迹谁也没见过,还不是辗转临摹下来的吗?罗先生一听,十分高兴,就把这幅倪元璐自书诗作《把酒漫成》的赝品送给台先生,还开玩笑说,台先生家中已挂有一幅双钩(赝品),不可无伴,罗先生并作了首小诗给台先生,诗成于一九六一年:
赠公赝鼎太荒唐,风范公云幸未亡。
在昔临摹钩勒本,乱真原溯到钟王。
据说这幅《把酒漫成》的真品已为日人收购而去,目前可能在日本,而《体秋》的真品则已不知流落何方。日后这两幅作品若发生双胞案,后人可以此文为线索,考证一番。
台先生的字不轻易许人,或许只有他的学生比较容易得到他的字。从他题的诗也可看出他的癖好来。他好题王安石和恽寿平的诗,王荆公的诗有气魄、有性情,而恽南田的诗除了极雅之外,犹隐含家国之痛的弦外之音。
仔细想想,真觉只有台先生这样的性情和风骨,才能把倪字写得这样出神入化,而亦只有大千先生这样真正懂艺术的人,才能爱惜倪元璐的字,转而尊重台先生。他们两人所结下的这段翰墨因缘,即溯源于对倪鸿宝共同的喜爱,与其说他们是佩服倪元璐的诗文和书法,不如说是崇拜他的人格。
“肉骨虽寒魂魄香”,这是倪鸿宝在书写《左光斗传》后所赋诗中的一句,未尝不是他本人的写照。历史上能写王铎那样秀丽轻盈字体的人实在不少,但是能像倪鸿宝一样,让人在观其笔锋游走之余,顿生敬心的,能有几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