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琴韵、故人情——傅聪于摩耶精舍见张大千
丹青、琴韵、故人情
——傅聪于摩耶精舍见张大千
一星期前的音乐会上,傅聪穿着一袭黑色的礼服,专注而忘情地坐在钢琴前演奏,从我座位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从钢琴撑起的那块黑亮的板子上,看到映在上面的十只飞跃的手指。
重重的帷幕独独在他右后方露出透亮的一角来,使得一块空旷高敞的格子形的落地长窗,成为他演奏的背景。这一幕景象像极了唱片套上他在伦敦家居的落地窗前练琴的一张照片,恍惚间我仿佛觉得,高大的气窗外有着一片幽暗的远山,黑夜中的湖水在他的窗外波光粼粼,而他的琴音幻化为万重涟漪,不断荡漾、扩散……在短短的三小时内,那晚的听众,完全沉浸在傅聪替他们制造的一个极美的梦境里,不愿梦醒。
第二天,大千居士问我:“昨晚的演奏会怎么样?”
我沉思了一会儿,想着怎样用最简单的话表达出自己心里的意思,只能说“全场风靡”。其实心里头想的是:“他的艺术和您的艺术一样,都是颠倒众生的啊!”
傅聪一来台湾就说要拜见大千居士,大概是演奏和练琴太忙了,一直未能如愿。而那天早上通过一次电话以后,他说来就来了。
台下的他与台上相当不同。这天他穿着深紫色的衬衫,浅紫色的裤子——一个不太为一般男士所选择的颜色,这也看得出艺术家个人特殊的品位。台下的傅聪显得比台上瘦削,但是面孔丰润的样子则是一样的。
或许是遇见长辈的关系吧,他一径和气而温文地笑着,一派斯文完全是中国书生的味道,丝毫看不出曾经拒记者于千里之外的那股执拗劲儿。
大千居士和他的父亲傅雷是旧识,和他的义父王济远先生更是老友;济远先生一生献身艺术教育,是从小看着傅聪长大的。现在这两位傅聪最亲爱的长辈都已故去,前尘往事,中间还包含着一段民族的浩劫、个人的悲剧。这些事对当事人而言,也许是永远抹不去的一页创痛,更哪堪再提。
提起故人,两位艺术家稍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大千先生说:“以前我画画给你,上面题字都写的是‘付与聪聪贤侄’,现在你都这么大了,我可不好意思再这么称呼你啦。”化解了双方多年不见的生疏。
一老一少不拘形迹地谈着改良京剧、敦煌艺术、古画鉴赏,大部分时间是乡音不改的大千居士以浓重的川腔在“摆龙门阵”,而傅聪则满怀兴味地静静聆听,果然是台上“以琴代言”,台下“不喜多言”。
两位艺术家在话题陷入沉寂的时候,偶尔交换一个对望的眼神,傅聪盛满笑意的目光里投射出的是折服和心仪,而大千先生和颜悦色地望着他的时候,又饱含了多少爱怜和疼惜!
张大千与傅聪在摩耶精舍客厅聊得很开心
也许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看了电视上播出《王魁负桂英》,大千居士的话题点到了川剧的精彩处:“呵呵,川剧有些片段真是好。”傅聪听了做会心的微笑,艺术家的心灵本是相通的,傅聪何尝不是解人?原来他也看过川剧,他说川剧挺幽默,尤其里面的“帮腔”很有意思。
大千居士不赞成一些改良京剧,把京剧变成话剧一样,使京剧中原有的一些抽象的美感丢失了。
大千先生说,他在一些改良平(京)剧里看到有门、有假山,有用拙劣的色彩在木板上涂了五彩云,然后在台上晃动不已,表示是云在移动。他说:“除了《人面桃花》这出戏,我赞成有门,因为崔护要在上面题诗,其他的戏我全不赞成有门。舞台上一有了门,我们原可以看到演员表演细腻的叩门、开门、关门的动作,这一下都看不到了,这岂不是观众莫大的损失吗?假的五彩云在舞台上根本剥夺了我们的美感。”
傅聪对这点大起共鸣,他不大发言,一发言却语惊四座,他说:“平(京)剧是要观众发挥想象力的一种艺术。它是把每个观众都当成艺术家,让观众自己运用自己的想象去再创造。”
原来傅聪也是“大千迷”。他提到四年前看过一本大千先生的画册,“风格和以前完全不同,新得很,我非常喜欢”!大千先生听了微笑不语,其实心里是高兴的。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中国绘画都是每一个朝代最新的东西才流传下来,旧的早被淘汰了。”大千先生年逾八十,可是他的目光永远往前看。他的创新往往石破天惊,那份魄力连年轻人都比不上呢!
傅聪问大千先生:“我有一套徐渭的册页,本来想拿给您看,可惜这次没带在身边。”大千先生早年浸淫于徐文长的花卉很长一段时间,对看这位明代画家的东西有十足的把握。他以爱护小辈的口气对傅聪说:“徐文长假的东西太多,先要看真假,才能断好坏。有时候假的东西比真的还好!”
这个理论很新奇,傅聪听了眼睛为之一亮。
大千先生解释说:“比如说金冬心(农)的东西吧,他两个学生的代笔之作,全比他自己画得好。画得最坏的才是金冬心自己所作;可是话说回来,这个最坏也就是最好,因为这个拙稚的趣味是别人学不来的。他的学生画得再好,总摆脱不了职业画家的习气。”
傅聪领略地点点头,对于这句“最坏的也就是最好的”,觉得很有意思。随后,大千先生稍作休息,傅聪在友人的陪伴下到画室去参观大千先生的近作《庐山图》。这幅巨型青绿泼墨山水已完成百分之七八十,是大千居士为友人在横滨开设的“假期旅馆”而绘的。《庐山图》不似他早些年所制《长江万里图》那么惊心动魄、气势万钧,但却表现出一派苍茫秀逸、满纸烟云的中国南方山水面目。
望着这幅几乎占了整个画室大半、迤逦在三十六尺长大画桌上的山水巨构,傅聪仔细地从这头走到那头,把每一段的山水秀色都饱览眼底:“这张画是用绢绘制的哟!”一派行家的口吻。
傅聪静静地在大画室中悬挂的每幅书画下驻足流连。善孖伏虎区,曾熙书写的四条幅,大千先生在八德园绘的老松,清道人绘的《罗汉图》……四壁的宝物静静地散发出馨郁的艺术光华,一一向傅聪展示它们的魅力。傅聪用他惯有的细腻和感性,体会这物我交融的一刻,欣赏咀嚼主人家中的每一物事。来此参观的许多人,不是每一个都能像他一样对主人的艺事有这样的了解和尊重,他的举止自然地焕发出深潜于中国文化中的修养。
当一行人到室外参观摩耶精舍的庭园时,暖暖的风吹在大家脸上,傅聪开心地笑了。
旁人为他介绍:这里面的一草一木全是大千居士自己设计的,还有那块刻有“梅丘”的大石,是从美国环荜庵搬来的。“梅丘”两个字是美国工匠刻的,但是非常传神,把大千先生的笔意完全描摹出来了。傅聪露出欣羡的表情。
这时,摩耶精舍的梅花季已过,荷花季未至,但是在初夏阳光的照耀下,花木全现出“万物欣欣亦有托”的神情。傅聪在影娥池前、梧桐树下、双连亭旁再三徘徊,蓦地他看到远处有两只美丽的白色动物悠游地在漫步。“那是什么?”他问。旁人答:“大千先生养的丹顶鹤啊!”傅聪笑了,也显然感到困惑了:摩耶精舍的主人是以怎样的生命力为自己创造出这样一块布满中国人情趣的梦土啊!
好客的主人早已吩咐厨房把中饭预备好。客人是临时而来,令主人深感遗憾,不能以大风堂的招牌菜待客。
菜一道道陆续上来,有牛头、炖肉、松鼠黄鱼、麻婆豆腐、玉兰片、炒青菜、苤蓝炒肉丝和连锅子汤。傅聪指着当中一道菜问大千先生:“这是东坡肉吧?”大千先生微笑称许。傅聪说:“要挑肥的才好吃。”说罢就拣了一块烧成红褐色透明的五花肉送入口中。大千先生看了掀髯而笑,掩不住心底的高兴,这回真是遇到知音了。他一向主张吃大肉要越肥越好的。想不到眼前这斯文白净的后生,吃起东西来跟他一样痛快。
席间,张夫人频频劝菜,要傅聪多吃点麻婆豆腐。然后问他:“你不怕吃辣吧?”傅聪说:“我最爱吃四川菜,伦敦有家四川饭店,开业的第一天我就赶了去吃。侍者送来菜单,我打开一看,第一道菜就是大千鸡啊!”
大千先生听了又是欣慰又是担心,问傅聪:“那儿的大千鸡味道恐怕不行吧?”傅聪答:“很好!那家馆子就只有这道菜最好!”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
大千先生又要傅聪尝尝玉兰片。他说:“台湾的笋子好极了,味道比上海的还好,不信你尝尝。”玉兰片是大风堂名菜,把笋子片得像纸一样薄,然后用虾米烧得雪白雪白的。傅聪吃了大赞滑嫩可口。
午餐在一片欢乐的气氛中结束,饭后又叙了一会儿,陪同傅聪来的人提示他该告辞了。这时被挡驾在外面鹄候了几个小时的记者们蜂拥而上,争着要为这两位艺术家留下历史性的镜头。
阳光在傅聪脸上投下一道阴影,从他脸上看不出他是否仍存着对记者排拒的心理,只见他欣然搀扶着大千先生接受拍照。一个是在国际乐坛占一席之地的中国当代音乐家,一个是中国绘画史上千古难逢的天才大画师。两个人都是中国文化涵育下的瑰宝,当他们相遇的这一刹那,当真使外双溪因而人杰地灵。两人的慧心和隽语,在时空的坐标下,留下了永恒不灭的痕迹。
临行前,大千先生犹不忘殷殷叮嘱傅聪:“这次太匆忙了,没能好好招待你,下次来多住几天啊!让你好好吃几道大风堂的菜。”
老人今年八十四岁了,讲这些话是极其慎重而又带着无限盼望心情的。两人上次见面,是十几年前在美国,多年前傅聪曾远赴巴西八德园,却没见着老人。一个旅居西方的音乐家,一个置身祖国的老画家,在二十世纪时空的拨弄下,彼此有着“见时难”的感慨。
几声鸟鸣从清新的空气中传来,外双溪水仍在摩耶精舍外奔流,恰似傅聪指尖急流而过的琴声琤琤,是诉说着一曲肖邦的“美丽与哀愁”?还是莫扎特回旋曲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的深情无奈?傅聪颀长的身影,缓缓地步出摩耶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