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堂镇山之宝

大风堂镇山之宝

《大风堂名迹》出版以后,逢着要送人题字的时候,大千先生总不免要拿出它来摩挲一番。他抚着那四巨册精装本的深蓝色封皮,轻轻地慨叹:“我真不成材啊!”这部画册里的收藏实在给了他太丰富的记忆。

董源的《潇湘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宋徽宗的《祥龙石图》、方从义的《武夷放棹图》、恽南田的《茂林石壁图》,郭熙、王居正、赵孟、“元四大家”、仇英、石涛、八大……

人名、画名渐渐在他眼前淡化……就像《大风堂名迹》序里所说的,这些画已成“过眼云烟”了。

将近三十年前,大千先生从香港动身,率全家移居阿根廷,就将这批画脱手了一部分;等到不久在巴西定居,他决定“开疆辟土”、兴建五亭湖时,又卖了一批给美国匹兹堡的一位钢铁大王,当时得款一百七十五万美元,悉数投入开人工湖、造假山的浩大工程,就造成了占地两百七十亩的中国式亭园“八德园”。虽然,这些瑰宝已经一一流入他人手中,但直至今天他也不曾有过悔意,他说过“曾经我眼即我有”。

传董源,《江堤晚景图》

只要这辈子他曾经拥有过,他便不遗憾了;对于这些画,他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

目前在大千先生手边的收藏中,最有价值的当推一张《江堤晚景图》。有人出价二十五万美金,为大千先生所拒:一方面他自认此画至少值一百万美金;再者,他对这张画有着特殊的感情,宁可兴趣来时,挂在画室里细细赏玩,作为“镇山之宝”,不忍遽然割爱。

《江堤晚景图》可说是大千先生收藏中最富传奇性的一张画,关于它的传说和争议特别多。有人说这是董源的作品,有人说是赵仲穆的,甚至还有人说是赵干的,也有人认为只是张宋人作品。而提起买这张画的经历,也颇有一番周折。

抗战前,大千先生在北平住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时的日子过得很优游,听戏、看画、下馆子,就是生活中的基调。大概故都的日子太值得回忆了吧,大千先生每提起北平的种种,无论是听金少山、郝寿臣的戏,或是吃安儿胡同的烤肉,语调里总透着抑制不住的兴奋,由厚厚镜片后射出的目光也流露出一股眷恋的神采。

那时,每天下午他都和二三好友逛琉璃厂,看看字画。琉璃厂的铺子虽有三百多家,但一个下午认真地看字画,大概逛个三四家也就差不多了,然后几个好友便相偕去下顿馆子。

一天,大千先生和朋友逛到国华堂,在朋友怂恿之下,国华堂萧老板拿出他最心爱的一幅画,也就是这张无款的(五代和北宋初的画家有不题款的习惯)大青绿山水(即《江堤晚景图》),上面有远山近树、亭台楼阁、细笔人物和江波粼粼,不仅人物、山川笔法极其细致,观之又觉气韵高华无比。

大千先生一看之下,大为倾倒,爱之不能释手。他再三恳求萧老板转让,但萧老板说什么也不肯割爱,说这张画是家传之宝,准备带进棺材陪葬的(明末吴问卿带了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陪葬,他想等画烧完再瞑目,可是他的侄子趁他弥留之际,陷于昏迷时,拿了不相干的手卷来烧,这时《富春山居图》虽已被烧断了一角,但是一代名画,总算免于浩劫)。

大千先生一听萧老板要拿这张画陪葬,不禁大惊,但是无论他怎么说好话,或出再高的价钱,这位国华堂老板就是不肯答应。

不久抗战军兴,大千先生辗转从故乡到上海,转香港,再回故乡四川,在都江堰旁的青城山上蛰居起来。当然,在这八年之间,他对那张《江堤晚景图》无日或忘,每与人谈起此画,总是又赞赏,又嗟叹,真是恨不能据为己有。

抗战胜利后,大千先生一旦重履故都,马上就向人打听萧老板的下落,但是八年之间,人事变化不小,当初说要带画陪葬的萧老板,人已物故。不过那张《江堤晚景图》却没有被拿去陪葬,而不知怎的落入一位韩姓军长手里。韩军长财力雄厚,雅好字画,他有意辟一间博物馆来展览毕生收藏的珍品,以娱晚年。因此大千先生要求他脱手,其艰难的程度实在不亚于当初要求萧老板。终于,韩军长在大千先生再三商请下,开出两项条件,除非有:第一,五百两金子;第二,二十张明画。否则不谈。

这个价码实在惊人。也许韩军长有意要大千先生知难而退,但他竟毫不考虑地说,只要人家肯让,还怕凑不出钱吗?抗战胜利后,正好大千先生开了几次画展,盛况到了户限为穿的地步,所有的作品都被抢购一空。大千先生原拟用这笔收益买一座他早已看中的、能住六户人家、有六个独立花园的四合院,这下只好舍房子而取名画,许多人因此目大千先生为“神经”。

钱没问题了,但是二十张明画哪里去找?于是大千先生又带着韩军长到琉璃厂去选,凡是他看中的就买下来,再加上从兄长、朋友处收藏的明画,总算凑足了韩军长要求的数目。

这张画得手后,大千先生一方面越看越得意,另一方面,却对《江堤晚景图》这幅画的作者起了疑问。

他客居北平时,不过三十余岁,自承那时眼力还不够,和众人一样,都以为这幅无题的《江堤晚景图》是赵雍(字仲穆,赵子昂次子)画的,因为这是张赵仲穆最擅画的大青绿山水。回蜀的八年中,他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这山水的气势和笔力似乎非巨然不行。等到《江堤晚景图》挂到家里来以后,大千先生日日面对这幅笔法如此细腻、气魄如此开阔的巨作,又开始对作者是否为巨然感到怀疑:会不会是巨然的老师——董源?正在大千先生心生疑虑的时候,他的学生萧建初很兴奋地跑来告诉大千先生,说他在故宫看到赵孟写给好友鲜于伯机的一封信,上面有这样一段文字,他特地抄录下来:

近见双幅董源,着色大青大绿,真神品也,若以人拟之,是一个无拘管放泼底李思训也,上际山、下际幅,皆细描浪纹,中作小江船,何可当也。

赵孟,《致鲜于枢信札》局部

赵子昂这段话,真是说到大千先生心坎上,因为他个人独特的看法,以为这是董源的作品,竟获得古人文字的证实。这幅《江堤晚景图》正如赵孟文中所形容的那般:中间有一条直纹,是由双幅绢拼起来的,正是大青绿山水,也的确是个放泼的李思训;同时“上际山、下际幅,皆细描浪纹”,所描写的景致与这幅《江堤晚景图》无不一一吻合。

存于大千先生心头多日的疑虑,顿如拨开云雾见青天般获得澄清,心头的快慰,真是难以形容,他立刻在《江堤晚景图》画幅的下端题道:

八年前予客故都时,曾见董元(源)双幅画,自南北沦陷,予间关归蜀,数年来每与人道此,咨嗟叹赏,不能自已。去秋东虏瓦解,我受降于南京,其冬予得重履故都,亟亟谋见此图。经二阅月,始获藏予大风堂中,劳神结想,慰此遐年,谢太傅折屐,良喻其怀,米元章尝论董元画天真烂漫,平淡多奇,唐无此品,在毕宏上,今世欲论南宗,荆(浩)关(同)不可复见,遑论辋川(王维),唯此董元为希(稀)世宝……

不过,专家们对此画作者仍持有其他的看法,他们认为在缺乏旁证的情形下,单凭赵孟这段话并不足以取信,因此一般仍认为这是赵仲穆或十四世纪以后的作品。甚至有人说,《江堤晚景图》实际是赵干的作品,原作的其中一根树干上曾题有小小的“赵干”两字,后为大千先生涂抹了。

但据大千先生说,那“赵干”两字分明是后人加上去的,手法拙劣,墨迹与原画丝毫不能配合,明眼人一看即知是出于伪造,他自然要将它抹去,以恢复原画的本来面目。

大千先生说,赵干的画一看之下便觉透着股霸气,这张画不温不火,画法精致圆润,浑然天成,实在不可能是赵干之作,更何况,若真是南唐赵干画的,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因为有赵干署名的真迹更值钱哪!(赵干流传到今天的作品只有一幅《江行初雪图》。)

虽然不同意大千先生这种独到之见的,仍大有人在,但大千先生对于看画一道,一向有着相当的自信和自负。他看画从来探取“直观法”,因为他具有鉴赏家和创作家(有一个时期,他专门代古人立意作画)的双重身份,使他看画的角度有别于纯鉴赏家,也使他对气韵、笔法的领略比他们更深刻。事实已证明,当世界大博物馆的所谓东方艺术专家用显微镜观察、用科学方法分析仍然看走眼,而以今当古、以假作真的时候,大千先生对《江堤晚景图》的“直观法”,其实和明代董其昌把《江干雪霁图》当成王维真迹一样,反映了大画家试图重建历史的气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