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的醇醪
友情的醇醪
画笔诗才两不镌,论君襟抱亦超然。
身经世变心无碍,兴托丹青老未迁。
越海终酬乡土恋,故交更结语言缘。
天将福慧钟名宿,岁月峥嵘八十年。
张岳公和大千先生深交数十年,这是大千先生八十岁生日岳公的赠诗,以纪念他们多年不渝的友谊。
岳公和大千先生虽然相差了十岁,但他们一向感情笃深,尤其到了老年,两人常常彼此开开玩笑,互相关怀对方生活起居,其真情挚谊,令人感动。
大千先生是标准的艺术家个性,他在饮食作息、莳花玩盆景方面,常喜欢任意而行,谁也管他不得,唯有岳公的话他才听。在艺术的领域里,大千先生是个不受拘束、唯我独尊的创造者;偏偏在生活中,他对岳公却言听计从。
说起来,他俩一个艺术家、一个政治家,除了都是四川人外,似乎没有什么相似之点,就像两个分属不同轨道运行的星球,而他们这辈子却处得那么融洽而相知。对大千先生而言,岳公最吸引他的,是那光风霁月的襟怀。
张大千与张群聊天,后立者为大风堂弟子孙云生
一天,大千先生兴起,和旁人谈到收藏字画的趣事,讲到一本石涛的册页,他似乎陷入深深的回忆里,沉思了一会儿他有感而发地说:“岳军先生一生从政,我对他政治上的成就倒不是最佩服,但他的为人真了不起!”
那是抗战前的事,距今有四十多年了,当时岳公拿了八张石涛册页给他看,问他的意见,大千先生说:“这本是假的,真的在我这儿。”
岳公的反应是一声:“哦?”
大千先生告诉他:“不过你这本题款是真的,至于真画则在我这里。”
岳公听他这么一说,便轻描淡写地把那册页交给了他,又说:“那当然是画重要了,既然这本的画是假的,就放在你这里好了。”
岳公竟然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大千先生当时深深为这种风度所折服。
大千先生说:“若是我当时说画在别人处还就罢了,因为问也无从问起,我说在自己这儿,而他居然不追问原因,就把画送给了我,多么好的风度!”
“那么真画呢?”旁人问。
“是在我这里,不过岳军先生那些册页的题款是真的,全是石涛好朋友们题的字。”
“怎么会呢?难道石涛的朋友会看不出画的真假而贸然题字吗?”旁人感到不解。
“哎呀!这是当时作假画最起码的伎俩。说起来不好意思,是我老师清道人李梅庵的兄弟,我称他作三老师的李筠庵做的手脚,因为三老师造假画的本领不够,他只好把真的石涛册页的题款挖下来,贴到他描摹的假画上,而真画上面则蒙着照写一遍假题款。”
“啊!这样就可以卖两份钱了。”
“是啊,这样一来,一张是真款,一张是真画,既不容易被识破,而且两张都可以取信于人。”
“啊!”一旁倾听的人顿时恍然大悟。
“后来我把岳军先生这册页的真款剪下来,和我手里的真画合起来,总算还回大涤子画作的本来面目。”
张大千赠张群《墨荷通屏》,1959年
“现在,这两张画呢?”
“卖了,真的假的放在一起展览,让世人做一个比较。”
大千先生说完,做了个感慨万千的表情,大概是想起与岳公的友情,感觉无限温馨;念及这清湘老人的册页,又大有不堪回首的心情。
大千先生这席话叫人想起从前他曾说过,谈起收藏,岳公的眼力不见得比别人好,但是他手头里收藏假的东西很少,因为他信任朋友的判断。
另外一位名收藏家,凡是他想买的画或已有的收藏,持之请教于人时,对方若说不是真的,他必坚持己见,甚至为此与人争执,进而怀疑别人的动机是觊觎这张画才道是假的,好待会儿自己买来,据为己有。
朋友们知道他的脾气以后,哪敢再讲真话?只好张张都说真,张张都说好,所以他的收藏真假参半,有时假的比真的还多。
对于岳公几十年来对他的照拂,大千先生总不期然地流露出感佩和敬爱。在岳公来说,也许是出之于爱才之念;但在大千先生而言,那种感受是异常深刻的,他每提起岳公为人之美、人格之高时,表情似乎整个沐浴在一片光辉里。人说:“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大千先生似乎就陶醉在这种友情的醇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