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债如山的大千居士

画债如山的大千居士

由于索画者太多,大千先生常有“画债如山”之叹。

求画的方式,现在的人似乎都不太讲究了。偶尔也有懂规矩的人,在备好的空白画纸上别上一张红纸条,上面恭谨地写着“敬求法绘”四个字,然后礼貌地托人捎口信说“敬送薄润若干求画”。这种旧社会中的礼数和温情,在今天的工商业社会中似乎渐渐地湮没,而为人所淡忘。

大千先生自己也感叹道:“我的脸皮也越来越厚喽,别人来求画,也不必讲求什么‘敬求法绘’了,只要口头上说一声,我还会自动问他,你要好大的尺寸?多宽多长?真是自己都不尊重自己喽!”大千先生轻松地调侃自己,年纪大了,他对很多事情都更加淡然。

中国画家鬻画的历史很早,最早见于文字的该是南宋的李唐。

大千先生记得李唐有首诗仿佛是“雪里烟村雨里滩,看之如易作之难。早知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李唐以山水名,然而俗人要的全是牡丹,使得李唐不得不发发牢骚:早知山水又难画又不入眼,不如改画牡丹算了。大千先生以为这足以证明李唐可能卖画。

大千先生认为大概是在明清之际,画家才开始公开书明润例。唐寅的诗里有“闲来写幅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之句,可见他也卖画。

接着大千先生微微摇摆着头,吟出郑板桥的诗句:“纸高一尺价三千,画竹多于买竹钱。任渠闲话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

对于郑板桥“万事不如白银为妙”,以及卖画时不准攀交情的干脆作风,大千先生很欣赏。齐白石以前常在客厅中跟求画的客人讨价还价,为了多少笔润画几只小鸡而争执不已,这最为大千先生所津津乐道,他常说白石老人的赤子之心很可爱。

说起求画的故事,大千先生摆起来可能一天一夜也没完,不过最令他折服的,就是明代画家沈周的风范了。

苏州新任知府曹凤需要人来画衙门里的墙壁,于是问手下,苏州城内谁画得最好?手下答沈周,结果他命人把沈周拘了来画墙壁。后来曹知府奉召上北京,屠太宰见到他首先问:“石田先生安否?”李相国也问他:“沈周先生安否?”曹知府瞠目无以对,不知沈周是谁。回苏州以后向人打听,才知道被他拘来府衙画壁画的便是大画家沈周。他马上去谢罪,沈周倒也不介意,还是很客气地接待他,这是多么厚道啊!

大千先生近年来的涵养并不比沈周逊色,对许多以前曾恶意攻击他的画坛人士,大千先生一点也不挂怀,反而不是指点人家画艺,就是赠以画作,表现了极佳的风度。

石涛和八大是影响大千先生最深的两位画家,大千先生以为石涛比较和光同尘,八大则愤激得很。大千说:“石涛为了歌颂康熙绘了一幅《海晏河清图》,很惹人非议。不过他是为了求生存,倒也无可厚非;八大脾气就倔了,一个将军向他求画,他不肯画,一连几个月也不动笔,以后人家请了他去,他居然坐在人家桌上大解,将军以为他有神经病,只得派人送他回去。”

大千先生自然没有八大那么愤世嫉俗,一般来说,大千先生做人的周到是一流的。他既结交权贵,也和贩夫走卒来往;只是他仍具有爱憎分明的个性,碰到他极不喜欢的人求画,他虽不会像八大一样,来个“白眼看青天”,却也没石涛那么随和。

张大千,《致函盟弟张目寒》,1967年12月4日
释文:“寒弟:画展闭幕之日得弟书,得诸友之助,至为圆满,欣甚、幸甚,……前寄三次共二十九幅,已嘱仲英加托转赠诸友否?千乞即送出,不必待兄到时方送,至要!至企。十二月四日,爰。虹娣同此。”

画家鬻画的故事是说不完的,大千先生最喜欢以近代画家冯超然的一件小事,来说明画家们小气到什么程度。

专画山水的画家冯超然,抗战以前在上海很吃香,求画的人常常是今年交钱,明年才敢问画好了没有,可见他行情之高。

大千先生说:“冯超然当时住在上海嵩山路法租界的巡捕房附近,一次他叫了一辆黄包车,跟车夫讲好两毛钱把他载到‘法兰西房里厢’,车夫一到言明的地点,就把他一放;冯超然请他转个弯,黄包车夫很不高兴,说他不拉。冯超然说我一向都是给两毛钱的,你怎么那么不讲理?后来冯超然遇到另一个画家吴湖帆,吴湖帆问他为什么生气?冯超然说:‘黄包车夫岂有此理,这一眼眼嘎小气,不肯多拉。’吴湖帆答道:‘也未必有我们画家那么小气吧,我们收人家的润例向来是过一寸以一尺论,你叫人家拉的地方离巡捕房还有几丈远呢!’冯超然听了觉得倒也有道理,方才释然。”

画家虽然鬻画,但是要想得到名家笔下的水墨青山也好,胭脂牡丹也好,并不是易事。大千先生的画当然更是“一纸难求”。他不但是国际知名的国画大师,在港台两地的画市中,别的画家行情时涨时跌,只有他的画永远一枝独秀。

不过,大千先生偏喜欢开开自己的玩笑。一天大风堂的客人徐中齐先生,提到他自己七十大寿时,一位名画家画好了画,还裱妥了送到他家来,为他贺寿,真不好意思。大千先生听了故作惊讶状道:“你还不知道吗?我的画就是裱好了送人,别人还不要哪!这就是我们做画家的难处喽,送人画,人家还嫌,说要我们画家给他起一栋房子才行,因为嫌我们的画不配他的房子。”

大千先生这么一说,引起满座哄然的笑声,谁不知道,他的画在爱画者的心目中是多么珍贵。

求大千先生的画对大部分的人来说,可能难于登天;对少数人而言,又幸运得不可思议。

大千先生完全是艺术家脾气,做事但求兴之所至;许多学术文化界名流求画经年,又拜托各方关系恳求,也得到大千先生自己首肯,可是常常一拖就是几年仍没有消息。可是一个水泥工或搬运工,若是帮他把石头搬得令他称心,把池子砌得叫他得意,他马上奉他们为上宾,请他们喝茶吃点心,并且很快就会提笔赠画,菊坛名伶也比一般人容易得到他的画。

一位名画家求画多年没有消息,一次他带了一位日本朋友来看望大千先生,这位日本朋友拿了一本画册和大千先生讨论内容,后来不揣冒昧恳请大千先生为他题几个字以为纪念;大千先生正谈在兴头上,忽然兴致一来说:“干吗题字,画一张送你好了。”日本人大喜过望,大呼幸运,然而陪他来的那位名画家却徒呼负负。

大千先生念旧,重视亲情,许多人便运用他的这种心理向他求画。一名和大千先生素无渊源的画坛人士,和大千先生说,他以前曾和张善孖先生(大千先生兄长)相熟,并曾和善孖先生一路从四川出长江三峡到上海,大千先生一听是自己二哥的朋友,立刻慨然赠画。

大千先生禀性天真热情,有时候,“君子可欺以其方”这句话,应用在他身上最恰当不过。

有一个画坛经纪人,曾以这样的方式向大千先生索画。他说,他要几张大画,是要买来送给阿拉伯人的。大千先生一听就说,既然是做国民外交,那就分文不取好了。结果大千先生在绘那几张巨构时,投注了额外的心血和时间,绘成后,那人还是坚持要送一点笔润。可是不久以后,那几张大画却公然在香港出现,并在当地被人当成抢手货,以极高的价钱出售。

另一名美籍人士,前些时曾由长江三峡入川,来台湾时携来一包“成都平原的泥土”给大千先生,大千先生一捧到故乡的泥土,立刻为之大恸,眼泪蓄满两眶,并把这抔泥土恭谨地供在先人灵位之前。

这个美国人后来不止一次地得到了大千先生的赠画,他也许并不是有意摸清楚了大千先生的心理而来,但是在感情方面,尤其是乡土故国之思,正是大千先生最脆弱的一环,因此只要朝此方向进攻,大千先生是有求必应的。

虽然向大千先生求画的方式各尽其妙,但是大千先生毕竟是个职业画家,他还是有他鬻画的规矩的。尤其他曾受教于清道人和曾熙两位先生,这两位名家都有鬻画的润例,而且润例本身就是一篇漂亮的文章。

大千先生画室的案头上一直放着一张泛黄的金笺纸,上面以娟秀工整的字迹缮写着“张大千鬻画值例”。那是大千居士,1970年在巴西时为自己订下的润例,由现在旅居香港的女学生冯璧池为他抄写。

上面一开头写着:“投荒居夷忽焉七十有二,筋力日衰,目翳日甚,老去丹青,渐渐拂拭,索者坌积,酬应为艰,不有定值,宁无菀枯,爰书此例,亮不见嗤于痂癖也。……蜀人张爰大千父订于八德园。”

因为当时他在国外,因此是以美金做标准。

 画例

 花卉

堂幅 每方尺一百五十元

屏条 每方尺二百元

横幅 每方尺一百五十元,窄至一尺以内同卷值

册页 每方尺六百元

卷子 每方尺四百元

 山水人物

堂幅 每方尺二百元

屏条 每方尺三百元

横幅 每方尺二百元

册页 每方尺八百元

卷子 每方尺八百元

花卉、人物、山水皆粗笔写意,点景加倍,金笺加倍,迭扇不应,工细不应,劣纸不应,劣绢不应,尺度过一寸作一尺论,定值以美金计,磨墨费加二成,润金先惠,约期取件,至速在六个月后,立索不应,作图及破墨,其值面议。

大千居士的画是有名的难求,“画例”上虽写的是润金先惠,过半年取件;但是事实上递上润金以后心甘情愿的等上一两年的大有人在。因为要等大千先生首肯,就已经不大容易,他的画债太多,先欠先还;如此积压下来,又要等上一段时间,再加上大千居士画画全凭兴致;要是他一直不想动笔,谁也没奈他何,所以得画的快慢也只有各凭运气了。

“画例”后面是“书例”以及“书画鉴定”两项。

 书例

 真行同值,隶分倍于真行,篆书倍于隶分

屏条 每方尺六十元

横幅 每方尺五十元,窄至一尺以内同卷值

楹联 三尺一百二十元,四尺一百六十元,五尺二百元
六尺二百四十元,七尺二百八十元,八尺三百二十元
一丈三百六十元,丈二四百元

册页 每方尺一百元

卷子 每方尺一百元

画眉题签 每件一百元

叠扇不应、名刺不应、市招不应、劣纸不应、来文不书、金笺加倍、堂匾面议、碑铭墓志面议。

 书画鉴定

口头鉴定 每件一百元

题跋与盖章 每件五百元,其跋语不超过一百字,赝品不题

蜀人张爰大千定

大千先生受盛名之累,虽远在国外,求画的人仍络绎不绝,那时他正苦于眼疾,干脆订下润例,以节省精力。

这个画例订了已有十多年了,难怪上面的定价和现在大千居士画的行情不能相比,居士的画也要跟得上通货膨胀的水平啊!

每个画家的“值例”大概都可以反映出他的个性和好恶,大千先生不喜做俗事,所以有一大堆的“不应”,不过有时候大千先生也会“意志不坚”。比如说他不喜为人写市招,但是在强烈的人情攻势下,他偶尔也会破例一下;此外,我见他为别人收藏的书画题过好几次跋语,跋语又长,字又写得费力,可是却分文不取,因为是别人请托的嘛。可见在大千先生心目中,“情”字比“钱”字的分量重多了。他心中充满了友情、交情和人情,所谓“润例”上面的规定也只是规定而已。

齐白石老先生在这方面比起大千先生来就显得严谨了。大千居士曾提起白石老人,曩昔在北京的会客室里贴满了各式的条子,上面包括了鬻画的规矩,还有各种有趣的标语:像“来客谈话不得超过十分钟”“来客请勿赠送诗文字画,彼此无益”等。白石老人怕来客要以诗文交换他的画,彼此夹缠不清,所以干脆讲清楚;而且据大千先生说,老人的规矩是五个银圆只画一只小鸡,若送他十三个银圆做润笔的话,他就只肯画两只半小鸡;另半只小鸡藏身于树丛后,只露出一半身子来!

说来中国画家都是极可爱的。他们既要以卖诗文字画维生,又要在“鬻画”这项买卖行为中,保有自己的人格和风骨;这就是为什么郑板桥一方面爱钱爱到“送银钱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可是碰到他心中十分厌恶的俗人,管他是什么富商大贾,润笔送得再多,他就是不画。齐白石平日视钱如命,但在抗日战争时,他身处沦陷区,绝不和日人来往,最后甚至停止卖画,宁可挨饿,也不取媚日人和汉奸。大千先生家用庞大,食指浩繁,全都仰赖他鬻画来维持生计,但是当有人央他作画,告诉他是赠送给友邦之用时(福田赳夫、全斗焕都得过他的画),他一定坚拒酬劳,因为他说这是促进邦交,尽一个国民的本分。“有所为”“有所不为”,大概是中国传统画家都具有的美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