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请吃牛肉面

张大千请吃牛肉面

做菜原是雕虫小技,壮夫不为的事,但大千先生却把它视为艺术。他不但论起吃“道”,处处皆是学问,就是亲临厨房化理论为实践时,他功夫的细腻和精到之处,也往往令人倾倒。

谈到“吃”,大千先生的精神就来了。他会告诉你,缩得干干的皱巴巴的鲍鱼是上好材料,因为那是在活的时候抓到的,所以它感到痛,皱成一团;一般人认为好的漂漂亮亮、肥肥厚厚的鲍鱼是早就死了的,味道反而差劲。

他还会告诉你,明末清初的名士冒辟疆从北方找来一位厨娘,来时坐三人大轿,跟随仆从婢女十余人,来势不凡。

她问冒辟疆:“你要做上席还是中席?”冒问:“敢问何为上席?何为中席?”厨娘答:“上席需羊三百只,中席需羊两百只。”冒惊问其故,什么席要用上那么多只羊?

厨娘说:“珍馔美味,就要用羊嘴上那点羊馐,调汤炖菜都要用它取其味。”冒想,用一百只羊的话丢不起人哪,只好说,就用中席好了。

这就是大千先生饮食的哲学,要“吃”就不要怕贵,要用好材料,当真是“吃”无止境了。

一次用晚膳时,不知谁起的话题,谈到牛肉面。有人说台北以桃源街的牛肉面最有名,又有人说桃源街的牛肉面味精多,半冷不热的,够不上标准;另一派则主张以前师范大学旁边龙泉街的牛肉面最棒,可惜早就拆了。

大千先生不禁好奇地问道:“那么究竟台湾哪里的牛肉面数第一?”众人默然,似乎谁也想不出哪儿有真正绝顶美味的牛肉面。

大千先生沉吟半晌,郑重宣布:“明晚我亲手做两种牛肉面给大家尝尝,一种清炖,一种红烧,就请在座的几位,余人不请。”立时举座欢跃,大家迫不及待地等着第二天傍晚来临。就是平日再忙碌的人也准备摒挡参加,能吃到大千居士亲手烧的牛肉面,这机会多么难逢!

第二天下午才五点多,摩耶精舍已是高朋满座,除了前一天的客人郭小庄父女、香港亦儒亦商的徐伯郊先生与夫人、《联合报》的羊汝德先生外,又多了闻风而至的台北历史博物馆的秦景卿主任、曾红遍大江南北的京剧前辈章遏云女士等,外加摩耶精舍的弟子多人;大家凑在画室里听大千先生说今道古,气氛已是十分热闹,想到即将品尝到的美味,空气里更有几许期待中的兴奋。

大家看大千先生坐得很笃定,奇怪他到底要什么时候做牛肉面?其实他五小时前便已在护士小姐的搀扶下走入厨房,命人煎豆瓣酱、搁牛肉、放佐料,早把牛肉炖好了。

他做菜时,是自己指点分量,别人操作;但盐和糖则必须亲自动手,并坚持一个原则:作料绝不可像食谱上所书明的糖一匙、盐一匙什么的,那样就做不出什么好菜来。他主张加作料要用手抓,而且要抓得准,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傅,然后细细地、匀匀地撒在菜上。

看大千先生做菜也是一乐。他调味就跟作画似的,太酸时就加点糖,太甜时就再加点醪抽(上好的酱油),不就跟他画画时藤黄多了就调点花青,花青多了就和点水和藤黄的道理一样?

看大千先生在厨房里指挥若定,手抓作料的时候,你会发现他有着一双并非人们所形容的艺术家那般纤长荏弱的手,因之,你也可感觉到他并不是那种情感纤细、敏感多愁类型的艺术家;相反的,他有一双粗壮结实而又透着黄黑色的手,那是一双感情丰富、果断任性、执着于尘世欢乐、做得出好菜、画得出好画的手,虽然到了八十岁,仍然十分有劲、充满生命力的一双手。

张大千与夫人在厨房合作指导做菜

候到晚上快七点的时分,厨房传来话,请大家吃饭。上得桌来,只见四只大风堂特制的大盆已摆在桌上:两个白盆,一个盛红烧牛肉(带汁),一个盛清炖牛肉(连汤);另外一只带花纹的青盆盛宽面,带花纹的黄盆盛细面。

此外还有一盘碧绿的芫荽和一盘红辣椒丝炒绿豆芽,以及七八个小碟遍盛盐、胡椒、糖、醋、酱油、辣油等各种佐料,以备各人口味不同之需(外边牛肉面都是加酸菜,这里是拌绿豆芽)。

还没尝,单看这漂亮的红绿颜色已叫人食指大动。红烧清炖,各取所爱,不过看趋势,年轻的似乎偏爱红烧,年纪大的普遍欣赏清炖,吃红烧的人觉得过瘾,吃清炖的人则细细品尝其鲜美。

这天,摩耶精舍饭桌上的气氛似乎和往常不大一样,平日边吃边说笑,这天大概牛肉面的味道太令人专注了吧,大家都埋头苦吃,似乎怕讲话就误时间。

平日为维持身材,一向粒米不沾的郭小庄小姐原来准备只吃一碗的,但她是北方人,从小喜欢吃面,又碰上如此令人激赏赞叹的牛肉面,可是,想添又不忍……就在她眼波才动之际,旁人立即起哄为她添了一碗,她倒也爽快地说:“干脆豁出去算了!”遂连添两次,吃了个痛快。片刻工夫下来,座上不管南人、北人、年轻、年老,个个都吃尽三四碗。阖座的人频呼过瘾,大千先生也心满意足地笑了,这才是他最得意的一刻。

他问大家:“味道怎么样?满意不满意啊?”

章女士的回答代表了大家的心声:“好极了!味纯、肉烂,外面绝对吃不到!”

饭后大家又围着大千先生,问他牛肉面的做法。大千先生以前遇此事,常向人表示,吃到别人的好菜绝不要问人做法,因为那是他人的绝活,不会轻易传人的,问了反而显得极不礼貌。这天大概大千先生太高兴了,要不就是他把做牛肉面视为雕虫小技,他竟详细地说明了做法。他说,红烧(实则正确的名称是“黄焖”,因为不需加酱油)牛肉的方法很简单:一、先用素油煎剁碎之辣豆瓣酱;二、放两小片姜,葱节子少许;三、牛肉四斤切块落入;四、花雕酒半斤(甚或一斤,视各人喜好而定);五、酒酿酌量;六、花椒十至二十颗;七、撒盐;八、烧大滚,再以小火炖,前后约四小时。

清炖除了不要煎豆瓣酱外,其余方法同,只是自始至终要用中火炖,同时要不断地撇油,至干净为止。

从美食聊到“四大名旦”,客人们看年迈的主人亲手做羹汤,弄了一下午,也该疲累了,于是纷纷告辞。在宾主尽欢、一切完满的情况下,主人也不再留宾,这时摩耶精舍天井中松影与月华交织,池塘里的水流涓涓,颇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韵致,于是客人们带着齿颊间的芬芳,踏月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