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对酒当歌”的隐情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是曹操的一首名诗。但自此诗问世以来,尤其唐宋以来,文人们对此诗解释纷杂,也难以确定其写作背景,更无法猜透曹操作此诗用意何在。有的望文生义,捕风捉影,有的则责怪歌辞意不连贯,有的则对其大加删改,如宋唐大文人欧阳询因读不懂,便将其诗的一半删去。那么,曹操其诗之真正用意究竟何在呢?
一为“当及时为乐”说。此说以唐吴兢、清沈德潜为代表。吴兢在《乐府古题要解》卷上谈《短歌行》中说:“魏武帝‘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晋陆士衡‘置酒高堂,悲歌监觞’,皆言当及时为乐。”沈德潜在《古诗源》卷五谈《短歌行》中说:“言当及时为乐。”沈德潜在《古诗源》卷五谈《短歇行》中说:“言当及时为乐也。”这种说法,清人已有驳斥。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八论及《短歌行》,以及这是“叹流光易逝,欲得贤才以早建王业之诗。”批评吴兢《解题》谓“当及时行乐”,何其掉以轻心!实际上,对比曹操其他诗,此说难以成立。曹操在《步出夏门行》四解中,写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在《秋胡行》第二首中,也写过“不戚年往,世忧不治”,这与所谓“当及时为乐”的思想心情,是大相径庭的。
二为“横槊赋诗”说。“横槊”二字,最初见于萧子显《南齐书》卷二八《桓荣祖传》。此传记桓荣祖的话说:“昔曹操、曹丕上马横架,下马谈论,此于天下可不负饮食矣。”这里没有“赋诗”二字。第一个把“横槊”与“赋诗”连续起来的人,是唐朝的诗人元稹。《元氏长庆集》卷五六《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说:“建安之后,天下文士遭罹兵战,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故其抑扬冤哀存离之作,尤极于古。”
从此,“横槊赋诗”四字不胫而走。影响最大的是宋人苏轼的《前赤壁赋》。元稹虽然讲了“横槊赋诗”,但未讲赋的是何诗。而到《前赤壁赋》中,变成了赋《短歌行·对酒当歌》,说:“月明垦稀,乌鹊南飞,此非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招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从此,曹操在赤壁之战的前夜,摆酒于长江战船之上,横槊而赋《短歌行·对酒当歌》,成了一段历史佳话。其实,苏轼在此也是猜测性地提出来,只是由于其赋名气大,流传广,似乎曹操“横槊赋诗”《对酒当歌》成为定论。
三为“意多未贯”说。此说认为曹操此诗内容结构大有问题。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一引刘才甫的话说:“魏武《短歌行》意多不贯,当作七解可也。”谢榛自己也说:“沉吟至今’,可接‘明明如月’,何必《小雅》哉?”(指“鹿鸣”四句)他非常欣赏欧阳询《艺文类聚》所载歌辞削去其半,刘才甫、谢榛未去追寻“意多不贯”的原因,清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五《短歌行》却去追寻了。吴淇说:“盖一厢口中饮酒,一厢耳中听歌,一厢心中凭空作想,想出曲曲折折,絮絮叨叨,若连贯,若不连贯,纯是一片怜才意思“。谢榛说“何必《小雅》”,同为明朝人的钟惺、谭元春在《古诗归》中却说:“‘青青子衿’二句,‘呦呦鹿鸣’四句,全书《三百篇》,而毕竟一毫不似,其妙难言。”因此,此诗遭到了不少删节。晋乐所奏删去的是“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以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欧阳询《艺文类聚》删去的是“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还有“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两者都删去了“越陌度阡”四句。
四是宴会时宾主相酬唱之辞。万绳楠先生专作《解开千年之谜<短歌行·对面当歌>》一文,从春秋以来宾主在宴会互相酬唱赋诗习惯谈起,认为曹操的《对酒当歌》是宴乐歌辞,是对汉乐府《短歌行》的继承,况且其辞中有“呦呦鹿鸣”之句,以《鹿鸣》燕嘉宾,为春秋以下之惯例。此诗是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在许都招待宴会上的宾主酬唱记录的歌词,并非曹操一人所咏。建安元年,曹操迫献帝都许县,上《陈损益表》,表示“用贤任能”,招集了不少如荀攸、郭嘉、孔融、祢衡、陈群、司马郎、徐晃、荀悦、杜袭、李通、刘馥等贤才。这些人应邀来到许都,在宴会上,宾主双方互唱答谢。按万绳楠解释,此诗第一个八句“对酒当歌,……唯有杜康”是宾客的唱辞,他们初来新都,在宴会上抒发他们过去怀才不遇,颠沛流离的忧思心情。接着曹操答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意为我想念你们直到现在。“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意为忘掉你们过去的忧愁,且尽今日之欢吧!如果说第一个八句是曹操所写,则不仅与《步出夏门行》“老骥伏枥”等句感情不相容,且“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句,与“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之句,绝对衔接不起来。第三个八句前四语是“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造篇)。这是宾客诉说他们过去不知道自己的怀抱何时得以实现,所以“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现在不同,他们越陌度阡,来到许都,得到曹操的关怀,抱负实现有日了。他们不能不感激曹操对他们的始终如一的情理。第四个八句前四语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造篇)这又是曹操的答辞。清沈德潜《古诗源》卷五说:“‘月明星稀’四句,喻客子无所依托。”建安之初,前来许都投奔曹操的,以南方荆、扬二州的人物为多。汉末他们逃到荆州刘表、扬州袁术治下,可这二人都无“用贤任能”的政策,连用贤任能的想法也没有。来到荆、扬二州的人们,可谓投靠无门。“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正是会上宾客过去南逃的写照。他们的抱负实现不了是有来由的,因为投错了主人。刘表、袁术不是他们的依靠,刘、袁从来也不珍惜人才,那么谁最珍惜人才。谁能重用他们呢?只有我曹某!于是而有最后四句:“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所以,万绳楠认为,从春秋燕飨宾客之礼来说,《短歌行·对酒当歌》是宾主在宴会上互相酬唱、表述心意之作;从《短歌行》为汉乐府相和平调曲中的宴乐来论,从诗中曾引用《诗经·小鸦·鹿鸣》文章、“以飨宾客”及全诗的内容来说,此诗也为宾主在宴会上互相酬唱,表达心意之作。
而建安元年,确实有宾客从“四方来集”,曹操也确实曾在此年,在新都许昌“大会宾客”。这一切,都足以说明《短歌行·对酒当歌》为建安元年,在许都大飨宾客的宴会上,宾主互赋之辞。从内容考察,是宾客先赋,曹操后赋。一赋(十六句)未能尽意,因而有二赋(亦十六句)。除了这个解释,再无第二个正确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