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序

总序

一、军事历史与兵学思想的地位和价值

孔子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有武事者必有文备”(《史记·孔子世家》),这充分揭示了一个基本事实,即军事始终是社会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之相适应,就是军事历史与兵学思想理应成为历史学研究的主要对象之一。强化军事历史与兵学思想研究,对于推动整个历史研究,深化人们对历史现象的全面认识和历史发展规律的深刻把握,实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

必须重视对军事历史与兵学思想的研究,这是由军事在社会生活与历史演进中具有决定性意义这一性质所决定的。就中国范围而言,军事往往是历史演进的最直观表现形态。国家的分裂与统一,新旧王朝的交替,政治势力之间的斗争倾轧,下层民众的反抗起义,中华民族内部的融汇,等等,绝大多数都是通过战争这个途径来实现的。战争是社会生活的焦点,是历史演进的外在表现形式。

更为重要的是,在中国历史上,军事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各个层面,成为历史嬗变的指针。具体地说,最先进的生产力往往发源于军事领域,军事技术的进步在科技上呈现引导性的意义。换言之,最先进的工艺技术首先应用于军事方面,最优良的资源优先配置于军事领域,最突出的科技效率首先反映于军事实践。这种情况早在先秦时期便已出现,所谓“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锄夷斤㔉,试诸壤土”(《国语·齐语》),“来天下之良工”(《管子·小问》),“聚天下之精材,论百工之锐器”(《管子·七法》),等等,都表明军事技术发展程度乃是整个社会生产力最高发展水平的一个标尺。秦汉以降,军事技术的这种标尺地位仍没有丝毫改变,战船制作水平的提高,筑城工艺技术的进步,火药、火器的使用,钢铁先进武器装备的铸造,等等,都是该历史时期先进生产力的集中体现,都毫无例外地起着带动其他生产领域工艺技术水平提高的重要作用。

军事在历史演进中的中心地位同样也体现在政治领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这是一条被经常引用的史料,可谓耳熟能详。对一个国家来说,有两件核心的大事:第一是祭祀,借沟通天人之形式,表明政权的合法性和神圣性;第二就是战争,保卫自己的国家,开疆拓土,在激烈而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去。我们认为,这八个字是了解中国古代历史真相及其特色的一把钥匙,因为它简明扼要地道出了古代社会生活的两个根本要义。以祭祀为中心的巫觋系统与以作战为主体的政事系统,各司其职,相辅相成。这与世界上绝大多数民族和国家政治起源的情况相类似,从氏族社会晚期的军事民主制时代开始,权力机构的运作,是按两个系统的分工负责来具体实施的,这在西谚中被形象地概括为:将上帝的交给上帝,将恺撒的交给恺撒。当然,随着中国历史的演进,“祀”渐渐地更多成为仪式上的象征,而“戎”,即以军事为中心的政务,则打破平衡,成为国家事务的最大主体,在国家政治生活中逐步走向相对中心的位置,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孙子兵法·计篇》),反映的就是这个客观现实。

这种情况可谓贯穿于整个中国古代的历史。历史上中央集权的强化,各种制度建设的完善和重大改革举措的推行,往往以军事为主体内容。所谓的中央集权,首先是对军权的集中,这从先秦时期的虎符发兵制到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到朱元璋以五军都督府代替大都督府,清代设置军机处等制度和行政措施可以看得十分清楚。国家法律制度与规章,也往往是在军队中首先推行,然后逐渐向社会推广。如军功爵制滥觞于春秋时期赵简子的铁地誓师辞:“克敌者,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士田十万,庶人工商遂,人臣隶圉免。”(《左传·哀公二年》)战国时期普遍流行的“什伍连坐法”、秦国的“二十等爵制”等,后来逐渐由单纯的军中制度演变为控制与管理整个社会的奖惩制度。从这个意义上说,军队是国家制度建设的先行者,军事在国家政治发展中起着引导作用。至于中国历史上的重大改革,也几乎无一例外以军事为改革的主要内容,如商鞅变法中“尚首功”的措施、大力推进的“耕战”政策,汉武帝“非常之事”中发展骑兵的战略方针,王安石变法中“保甲法”“将兵法”等强兵措施,张居正改革中强军与整饬边防的举措,均是具体的例证。而战国时期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则更是完全以军事为中心带动社会政治全面改革与创新的运动。

在思想文化领域,军事同样占有重要地位。先秦时期,儒学其实并未享有后世那种崇高地位。当时,社会上真正崇拜的是赳赳武夫,所以《诗经·兔罝》中说“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赳赳武夫是国家的栋梁。现在国学中讲的经史子集图书分类法是隋唐以后出现的,在《汉书·艺文志》中,图书分为“六略”:“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其中,“兵书”是独立的一类,与“六艺”“诸子”等是并驾齐驱的。

就世界范围而言,军事历史与军事思想作为历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毋庸置疑的。西方早期的历史著作,如希罗多德的《历史》、修昔底德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恺撒的《高卢战记》、色诺芬的《长征记》、韦格蒂乌斯的《兵法简述》,大都是军事史著作,其中多有相关战争艺术的记载。这一传统长期得以延续,使得在当今欧美国家的历史学界,军事史仍然是人们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有关战争、战略、军队编制、作战技术、武器装备、军事地理、军事人物、军事思想等各个方面的研究都比较成熟,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杰弗里·帕克主编的《剑桥战争史》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之一。与此相对应,军事历史以及军事理论的研究在历史学界甚至整个学术界都拥有较高的地位,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总之,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军事历史与军事思想文化都是历史文化中的重要内容,不懂军事就无法全面地了解古今中外的历史。数千年的中西文明史,在某种意义上是一部军事活动史,一部军事思想文化发展史,抽掉了军事内容,就谈不上有完整意义的世界历史。

在整个军事史的研究体系中,军事思想史也即“兵学史”的研究占有核心的地位,具有指导性的意义。英国历史学家柯林武德指出:“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1]其言信然!我们认为,思想史是历史学研究的主要内容与主体对象,思想史的考察,是历史研究的主要方法。林德宏教授曾专门讨论了思想史在历史学研究中的关键作用:历史研究的顺序,是从直观的历史文物开始,展开对历史活动(以历史事件为中心)的认识,再进入对历史思想的探讨(叩问思想背景,寻觅思想动机,从事思想反思)。很显然,我们只有进入思想史这个层次,才可能对人类历史有完整而本质的理解与把握。[2]

总之,各个领域深层次的历史都是思想史,思想史研究是历史学研究的最终归宿。这一点,在军事史研究中也没有例外,兵学思想的研究,是整个军事史研究的主干与重心。换言之,在中国源远流长的军事史中,兵学思想无疑是其灵魂与核心之所在,它在很大程度上规范了整个军事的面貌,是丰富多姿、异彩纷呈的军事文化现象的精神浓缩和哲学升华,是具体军事问题的高度抽象,也是军事发展规律的普遍揭示。所以,兵学思想研究理应成为军事史研究的重点,也应该成为整个学术思想文化发展史认知中的重要一维。

二、中国历代兵学的内涵与主题

军事思想,用比较规范与传统的概念来表述,就是兵学。所谓中国古代兵学,指的是中国历史上探讨战争基本问题,阐述战争指导原则与一般方法,总结国防与军队建设普遍规律及其主要手段的思想学说。它萌芽于夏商周时期,在春秋战国时期形成独立的学术理论体系,充实提高于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至隋唐五代时期,丰富发展于两宋以迄明清时期,直至晚清让位于近代军事学。

先秦时期是中国军事思想发展的第一个高峰,其间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萌芽、初步发展期,包括甲骨文、金文、古代典籍如《尚书》《诗经》《周易》中的军事思想,代表作是古本《司马法》。它们体现了“军礼”的基本精神,提倡“以礼为固,以仁为胜”(《司马法·天子之义》),主张“九伐之法”(《周礼·夏官》),“不鼓不成列”(《左传·僖公二十二年》),“不杀黄口,不获二毛”(《淮南子·氾论训》),提倡“逐奔不过百步,纵绥不过三舍”(《司马法·仁本》),“战不逐奔,诛不填服”(《春秋穀梁传·隐公五年》),强调“军旅以舒为主,舒则民力足。虽交兵致刃,徒不趋,车不驰”(《司马法·天子之义》),贵“偏战”而贱“诈战”,“结日定地,各居一面,鸣鼓而战,不相诈”(《春秋公羊传注疏·桓公十年》何休注),出兵打仗还有很多其他的限制,“不加丧,不因凶”(《司马法·仁本》)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第二个阶段是春秋后期,以《孙子兵法》为标志。春秋后期,战争发生重大改变。第一,战争性质由争霸变为兼并,战争更加残酷,如孟子讲的“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上》)。第二,军队成分发生改变,原来当兵的都是受过良好礼乐教育的贵族,此时是普通老百姓。第三,战争区域扩大了,由原来的黄河中下游大平原,扩大到南方的丘陵、沼泽、湖泊地区。第四,更重要的是武器装备变了,原来是原始社会就开始用的弓箭,此时有了弩机,准确率提高,射程加大。武器装备变化带来了整个作战样式、军队编制体制、军事理念和理论的变革。战争的变化带来军事的革命性变化。西周至春秋前期,军队行进比较缓慢,如《尚书·牧誓》所言:“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而春秋后期成书的《孙子兵法》则强调“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孙子兵法·九地篇》),兵贵神速。原来讲礼貌和规则,“不以阻隘”“不鼓不成列”(《左传·僖公二十二年》),现在则“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孙子兵法·军争篇》),军队打仗靠诡诈、欺骗而取胜。毫无疑问,《孙子兵法》的诞生,是中国兵学文化史上的一次具有根本意义的变革与飞跃。后人评曰:“孙武之书十三篇,众家之说备矣。奇正、虚实、强弱、众寡、饥饱、劳逸、彼己、主客之情状,与夫山泽、水陆之阵,战守、攻围之法,无不尽也。微妙深密,千变万化而不可穷。用兵,从之者胜,违之者败,虽有智巧,必取则焉。可谓善之善者矣。”(戴溪《将鉴论断·孙武》)可谓恰如其分,洵非虚言!

第三个阶段是春秋后期到战国后期,是《孙子兵法》的延续、演变阶段。当时的兵书浩如烟海,有代表性的包括《尉缭子》《吴子》《孙膑兵法》及今本《司马法》,这些兵书立足于战国时期“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孟子·离娄上》)的现实,沿着《孙子兵法》所开辟的道路前进,对自上古至战国的军事历史进行梳理与总结,对军事活动的一般规律加以揭示,大大深化了人们有关军队建设与治理要领的认识,从而使对战争指导原则与作战指挥艺术的理解与运用进入了崭新的阶段。

第四个阶段是总结、综合阶段,出现了《六韬》。《六韬》托名姜太公,但实际上至少是战国后期成书的,甚至有可能是秦汉时期的著作。它篇幅很大,有六十篇,内容庞杂,不光讲军事问题,还有先秦诸子的政治理念。《六韬》包括“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体现了综合性,这与当时整个社会的思想趋于综合是相一致的。

从秦汉一直到隋唐五代是中国军事思想发展的过渡期,这个时期的兵书不多,但是大量的战争实践丰富了军事理论。比如之前是东西线作战,没有南北问题,不会出现“南船北马”的考虑。此外,军事思想更多地体现在对策上,如韩信的《汉中对》,诸葛亮的《隆中对》,羊祜的《平吴疏》,以及杜预和王濬的平吴思想,西汉张良与东汉邓禹、来歙等人的献计献策,高颎与贺若弼为隋文帝提出的军事建议等。这些对策是真正的精华,军事学的实用性大大提高了。除军事家外,政治家、思想家也普遍在关注军事问题。比如晁错的《言兵事疏》,王符《潜夫论》中的《边议》《劝将》《救边》《实边》诸篇,都是论兵的名篇佳作。

这一时期军事思想的发展有两个主要标志,一是兵学主题的转换,一是战略向战役、战斗层次的转换。兵学主题的转换在《黄石公三略》中有鲜明的体现。首先,《黄石公三略》是大一统兵学,这一主题与先秦兵学不一样。先秦兵学讲的是夺天下、取天下的问题,而《黄石公三略》讲的是安天下、治天下的问题。秦汉时期虽然也有战争,但总体上和平发展是主流,所以这时的兵学更多是为了维护安全,而不是讲攻城略地的问题。其次,这一时期的兵学主题由作战变为治军,所以《黄石公三略》很少涉及作战指挥的具体内容,都是强调如何治理军队,尤其是如何处理好君主和将帅的关系问题,这既可以说是兵学,也可以说是政治学。三国两晋南北朝到隋唐五代时期有丰富的战争实践,所以到《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就把原来《孙子兵法》中很抽象的东西,用真实的战例来印证,把孙子的原则具体化、细节化了,“分别奇正,指画攻守,变易主客,于兵家微意时有所得”(《四库全书总目·兵家类》)。所以,秦汉至隋唐五代的中国军事思想虽然是比较平稳地发展,但还是有其鲜明的特色。

宋元时期是中国军事思想发展的第三个大的阶段。元代军事思想主要体现在蒙古骑兵的军事实践中,具有鲜明的北方民族特色,但形诸文字的兵学论著很少。而宋代兵学则形成了中国传统兵学的一个高峰。宋代比较优待知识分子,但是,宋代实际上又处于“积弱”的状态,没有强大的军事实力,于是,在一定程度上只能靠军事谋略来加以必要的弥补。宋代的军事理论繁荣集中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宋代武学兴起,系统并规范地培养专业的军事人才,并使这一制度成为定制。其次,宋代颁定“武经七书”,成为武学的官方教科书。中国自古治国安邦文武并用,文是指儒家经典“十三经”或“四书五经”,武就是“武经七书”。更重要的是,宋代兵书分门别类,更加专业化。《孙子兵法》包括治军、作战、战略、军事观念等,是综合性的兵书。而宋代兵书有专门研究军事制度的,如《历代兵制》;有讨论守城问题的,如《守城录》;有大型的兵学类书,如曾公亮等人编撰的《武经总要》;有具体讨论各种战法战术的,如《百战奇法》;有对军事历史人物、事件进行评论的,如《何博士备论》等。宋代虽然兵书著述繁富,但在“崇文抑武”治国方略以及文人论兵思潮之下,兵学儒学化倾向严重,创新性不足,在总结火器初兴条件下新的战术战法、指导战争实践方面未能发挥应有作用,兵学在文献繁荣的表象之下已经蕴含着衰落的危机。

明清时期,中国军事思想发展进入守成阶段。这是中国古代兵学的终点,也是迈向新生的起点,有其显著特色。

就明代而言,当时的兵书数量众多,如《阵纪》《兵》《投笔肤谈》等。有些兵书在兵学文化上也不乏建树,表现为重视具体的军队战术要领总结,如戚继光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又如,明代出现倭寇,遇到海防这一新问题,于是出现了海防兵书,如郑若曾的《筹海图编》。明代还引进了西洋火器,如佛郎机、红衣大炮等,火器的广泛运用催生了孙承宗的《车营叩答合编》。孙承宗关于新型战法的讨论,显然受到了传统兵学的深刻影响,即便是讨论车战的奇正,也未能在总体上跳出传统范式。但他也试图结合装备发展情况对车战的战法进行探讨,以求更好地发挥火器的威力,这一点显得难能可贵,传统兵学就此迎来转型良机。但令人遗憾的是,封建王朝的更替随即打断了这一转型进程。

清代兵书亦不少,但对兵学贡献最大的却不是兵书,而是有军事实践的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等人,他们提出了相对完整的治军和练兵思想,如“训有二,训打仗之法,训作人之道”[3],“练有二端,一曰练技艺,二曰练阵法”[4],在作战方法上创造了水陆相依、围城打援等经过实战检验的有效战法。但从根本上讲,曾国藩等人对兵学的主要贡献仍是在传统兵学框架之内,并未对兵学产生结构性的改变,而仅做了传统兵学思维的实践性转化等工作。所以总体上看,兵学在西方军事理论被引入到中国之前并无体系上的重大突破,亦未扭转步步沦落的局面。总之,明清军事思想有其一定的创新内容,但从根本上讲,并没有重大的突破,乃是中国古代兵学的终点。

19世纪60年代以后,西方军事理论被大规模介绍到中国,传统兵学中的原生缺陷逐步被补足,中国军事学发生重大变革,传统的兵学逐步让位于近代军事学。如以军事教育取代传统的选将,装备保障与建设也逐步形成理论,兵学的内涵发生了较大变化。同时,伴随西方军事理论一同被引入的科学主义精神,推动了兵学逐步从以经验主义为基础向以科学主义为基础的转变。其中,跳出传统兵学以“范畴”为核心与载体的术语体系,借鉴和应用西方近代军事学,使军事术语得以规范地使用,可谓是兵学趋向专业化和科学化的重要特征之一。这个进程使得传统兵学逐渐开始转型,并最终以军事学的面貌出现在历史舞台之上。但是,如果从深层次考察,这种转型还是保留有传统兵学的明显烙印,带有中国文化的鲜明特征。如,被人们视为按近代军事学体系编撰而就的《训练操法详晰图说》一书,依然不乏“训必师古,练必因时”“自古节制之师,存乎训练。训以固其心,练以精其技……权其轻重,训为最要”之类的言辞,与王守仁、戚继光、曾国藩、胡林翼等人的主张一脉相承,无本质上的区别。

综上所述,中国历代兵学的发展脉络清晰,逻辑结构完整,思想内容丰富,表现形式多样,在各个时代都有所丰富和发展,但其核心的内容与基本的原则没有本质上的变化。茅元仪说“后《孙子》者,不能遗《孙子》”(《武备志·兵诀评》),意谓后世的兵书不能绕开《孙子兵法》另起炉灶。作为中国古代兵学的最高成就,《孙子兵法》是难以超越的。茅元仪所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我们认为,中国古代兵学主要包括历史上丰富的军事实践活动所反映的战争观念、治军原则、战略原理、作战指导等内容,其主要文字载体是以《孙子兵法》为代表的卷帙浩繁、内容丰富、种类众多、哲理深刻的兵书。其他文献典籍中的论兵之作也是其重要的文字载体,这包括《尚书》《周易》《诗经》《周礼》等儒家经典中的有关军事内容,《墨子》《孟子》《老子》《管子》《吕氏春秋》《淮南子》等所载先秦两汉诸子的论兵文辞,正史、政书等典籍中的言兵之作,唐、宋、元、明、清诸多文集中的有关军事论述,它们和专门的兵书著作共同构筑起中国古代兵学思想这座巍峨瑰丽的文化殿堂。

毫无疑问,中国古代兵学的主要载体是卷帙浩繁的兵书典籍。民国时期陆达节编有《历代兵书目录》,著录兵书1304部,6831卷。据许保林《中国兵书知见录》《中国兵书通览》的统计,乃为3380部,23503卷(959部不知卷数,未计在内)。而按刘申宁《中国兵书总目》的说法,则更多达4221种。《汉书·艺文志·兵书略》曾对西汉以前的兵学流派做过系统的区分,将先秦两汉兵学划分为兵权谋家、兵形势家、兵阴阳家和兵技巧家四个大类。在四大类中,兵权谋家是最主要的一派,其基本特征是:“权谋者,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也。”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兼容各派之长的综合性学派,其关注的重点是战略问题。中国古代最重要的兵书,如《孙子兵法》《吴子》《六韬》《孙膑兵法》大都归入这一派。兵形势家也是比较重要的兵学流派,其特征是“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主要探讨军事行动的运动性与战术运用的灵活性、变化性。兵阴阳家,其特征是“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即注意天时、地理与战争胜负关系的研究。兵技巧家,其基本特征是“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这表明该派所注重的是武器装备和作战技术、军事训练等。秦汉以降,中国兵学思想生生不息,代有发展,但其基本内容与学术特色基本没有逾越上述四大类的范围。

中国古代兵学内容丰富,博大精深,大体而言,它的基本内容是:在战争观上主张文事武备并重,提倡慎战善战,强调义兵必胜,有备无患,坚持以战止战,即以正义战争制止和消灭非正义战争,追求和平,反对穷兵黩武。从这样的战争观念出发,反映在国防建设上,古代兵家普遍主张奖励耕战,富国强兵,居安思危,文武并用。在治军思想方面,兵家提倡“令文齐武”,礼法互补。为此,历代兵家多主张以治为胜,制必先定,兵权贵一,教戒素行,器艺并重,赏罚分明,恩威兼施,励士练锐,精兵良器,将帅贤明,智勇双全,上下同欲,三军齐心。在后勤保障上,提倡积财聚力,足食强兵,取用于国,因粮于敌。在兵役思想上,坚持兵民结合,因势改制等。战略思想和作战指导理论是中国古代兵学思想的主体和精华,它的核心精神是先计后战,全胜为上,灵活用兵,因敌制胜。一些有关的命题或范畴,诸如知彼知己、因势定策、尽敌为上、伐谋伐交、兵不厌诈、出奇制胜、避实击虚、各个击破、造势任势、示形动敌、专我分敌、出其不意、攻其无备、善择战机、兵贵神速、先机制敌、后发制人、巧用地形、攻守皆宜等,都是围绕着“致人而不致于人”,即夺取战争主动权这一根本宗旨提出和展开的。

总之,以兵书为主要载体的中国古代兵学,内容丰富,哲理深刻,体大思精,可谓璀璨夺目,异彩纷呈,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无愧为一笔弥足珍贵的优秀文化遗产。

三、中国历代兵学研究中遭遇的“瓶颈”

与儒家、道家、释家乃至于墨家、法家等诸子学术的研究相比,有关兵学的研究,显然处于相对滞后的状态。成果为数不多姑且不论,在有限的研究成果中,质量上乘、体系严整、见解独到之作亦属凤毛麟角,更多的是词条的扩大与组合,可又缺少词条的科学与准确,犹如什锦拼盘,看不出兵学发展的脉络与规律,见不到兵学典籍所蕴含的时代特征与文化精神。这主要表现为:第一,兵学历史的研究被边缘化,长期不能进入历史学研究的主流,即陈寅恪先生所说的“预流”。与政治史、经济史、思想史、文化史、社会史等学科相比,军事史完全是一个敲边鼓的角色,研究成果数量单薄,质量恐怕也不尽如人意。第二,在有限的研究领域中,军事史不同分支的研究状况也不一样,发展很不平衡。相对而言,兵制的研究稍为成熟,如蓝永蔚《春秋时期的步兵》、谷霁光《府兵制度考释》、雷海宗《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等,均是学术价值重大、学术影响深远的著述。然而对于战争、军事技术、作战方式、兵要地理、兵学理论的研究,却显得远远不够。第三,战争史作为军事史的主体,研究思路与方法严重缺乏创意。研究者对许多战争的考察与评析,仅仅局限于宏观勾勒的层面,满足于战略的抽象概括,只讲到进步或落后这一性质层面的东西,很少能进入战术的解析层次,未能围绕战法这个核心展开研究。因此,得出的结论往往不够深入,不同的战争分析到最后,看上去似乎都大同小异。第四,学术研究的视野与角度不够开阔,对问题的认识与理解不够全面与辩证。如在充分肯定传统国家安全观为和平防御的同时,对历史上曾经大量存在的穷兵黩武现象缺乏足够的关注,仅看到“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的一面,而忽略中国传统军事文化中还存在着“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的另一种事实。

当然,兵学历史的研究不尽如人意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兵学学科的自身性质。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是这个道理。

在《汉书·艺文志》中,“兵书”虽然自成一类,但兵家并没有被列入“诸子”的范围,兵学著作没有被当作理论意识形态的著述来看待,它的性质实际上与“术数”“方技”相近。换言之,《汉书·艺文志》“六略”,前三“略”,“六艺”“诸子”“诗赋”属于同一性质,可归入“道”的层面;而后三“略”,“兵书”“术数”“方技”又是一个性质近似的大类,属于“术”的层面。“道”的层面,为“形而上”;“术”的层面,为“形而下”。“形而下”者,用今天的话来说,是讲求功能性的。它不尚抽象,不为玄虚,讲求实用,讲求效益,于思想而言,相对苍白,于学术而言,相对单薄。除了极个别的兵书,如《孙子兵法》之类外,绝大部分的兵学著作,都鲜有理论含量,缺乏思想的深度,因此,在学术思想的总结上,似乎很少有值得关注的兴奋点存在,而为人们所忽略。

这一点,不但古代如此,当今几乎也一样。目前流行的各种哲学史、思想史著作较少设立讨论兵学思想的专门章节,个别的著作即便设置,也往往篇幅有限,具体阐释未能充分展开,令人稍感遗憾。由此可见,中国兵学思想的研究,从学科性质上考察就有相当的难度,而要从工具技术性的学科中发掘“形而上”的抽象性质的思想与理论,则多少会令人感到失望。

此外,与儒家因应道家、释家的挑战,不断更新其机理,不断升华其形态的情况大不相同的是,兵学长期以来所面对的战争形态基本相似,战争的技术手段没有发生本质性的飞跃,大致是冷兵器时代的作战样式占主导。宋元以后尤其是明清时代出现火器,作战样式初步进入冷热兵器并用时期,但即便是在明清时代,冷兵器作战仍然占据着战场上的中心位置。这样的物质条件与军事背景,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兵学思想的更新与升华。即使有所变化与发展,也仅仅体现在战术手段的层面,如明代火器的使用,使战车重新受到关注,于是就产生了诸如《车营叩答合编》之类的兵书;同样是因为火器登上历史舞台,战争进入冷热兵器并用时期,就有了顺应这种变化而出现的《火攻挈要》等兵书和相应的冷热兵器并用的作战指导原则。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局部的、个别的、枝节性的发展变化,并没有实现兵学思想的本质性改变、革命性跨越。从这个意义上说,茅元仪《武备志·兵诀评》所称的“前《孙子》者,《孙子》不遗;后《孙子》者,不能遗《孙子》”,的确是准确地揭示了《孙子兵法》作为兵学最高经典的不可超越性,但同时也隐晦地说明了兵学思想的相对凝固性、守成性、内敛性。

没有研究对象的改变,就无法激发出更新的需求,而没有更新的需求,思想形态、学术体系就难以注入新的生机,就会处于自我封闭、不求进取的窘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今天要从学科发展的视野来考察兵学理论的递嬗,显然会遇到极大的障碍,而要总结、揭示这种演进的基本规律与主要特征,更是困难重重,充满挑战了。例如,某些大型军事类辞书,在各断代军事思想的词条中,也常常是横向地不断重复诸如战争观上区分了“义战”与“非义战”的性质,作战指导上强调了“避实击虚”“因敌制胜”之类的表述。先秦词条这么讲,秦汉词条这么讲,到了明清的词条,还是这么讲,千篇一律,缺乏发展性和创新性。应该说,这一局面的形成,不是偶然的,而是其研究对象本身停滞不前、自我封闭所导致的。

如果说,以上的归纳总结是兵学思想发展存在的明显的“先天不足”的制约,那么我们还应该更清醒地注意到,这种归纳与总结,还有一个“后天失调”的重大缺陷。

从先秦时期“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到汉武帝时代,朝廷“彬彬多文学之士”,汉元帝“柔仁好儒”“纯任德教”,中国古代社会的风尚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阳刚之气似乎有所消退,军人的地位逐渐降低,普通士兵更成了一群可以随时“驱而往,驱而来”的“群羊”(参见《孙子兵法·九地篇》),社会风气一改而成为“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五代以降,兵士脸上刺字的现象时有发生,明代“军户”身份世袭,社会地位低下,就是这方面的例证。这样的群体,在文化知识的学习与掌握上自然属于“弱势群体”,他们文化程度不高,知识积贮贫乏,阅读能力有限,学习动力缺乏。如果兵书的理论性、抽象性太强,那么就会不适合他们阅读与领悟。所以,大部分的兵书只能走浅显、通俗的道路,以实用、普及为鹄的。由此可知,兵学受众群体的文化素质和精神需求上的特殊性,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兵学思想的精致化、哲理化提升。

这一点,从后世经典的注疏水平即可看出,与儒家、道家乃至法家经典相比,兵书注疏滞后、浅薄,实不可以道里计。兵家的著述在注疏方面,绝对无法出现诸如郑玄之于《诗经》、何休之于《公羊传》、杜预之于《左传》、王弼之于《老子》、郭象之于《庄子》这样具有高度学术性,注入了创新性思维与开拓性理论的著作,有的往往是像施子美《施氏七书讲义》、刘寅《武经七书直解》、朱墉《武经七书汇解》这样的通俗型注疏,仅仅立足于文字的疏通,章句的串讲而已。即便偶尔有曹操、杜牧、梅尧臣、张预等人注《孙子》聊备一格,但是他们的学术贡献与价值,依旧无法与郑玄、王弼等人的成就相媲美。而这种整体性的滞后与粗疏,自然严重影响到兵学思想的变革与升华,使兵学思想的呈现形态失去了值得人们激发热情、全力投入研究的兴奋点与推动力,往往只能在缺乏高度的平台之上做机械性的重复,这显然会导致兵学思想整体研究的严重滞后。

兵学思想史研究的“后天失调”,还表现在这一领域的研究者长期以来在专业素质构成上一直存在着种种局限,并不能很好地适应兵学思想发展史研究的特殊要求。从本质上讲,军事史是历史与军事两大学科彼此渗透、有机结合而形成的交叉学科。这一属性,决定了兵学思想史其实也是军事史与思想史的综合与贯通,这一学术特性,对研究者提出了特殊的要求,即他们最好能具备历史与军事两方面的专业素养。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样的复合型队伍自古至今似乎并未能真正建立起来。熟谙军事者,历史知识、哲学思辨往往相对单薄,这不免导致其研究难以上升到理论思维的高度;而通习历史者,又往往缺乏军旅活动的实践经验,这当然会造成其所研究的结论多属门外谈兵,不着边际。如《礼书通故》一类典籍中有关“偏”的考据,就近乎盲人摸象,花费大量精力考证一“偏”的战车数量,提出莫衷一是的“九乘说”“十八乘说”“二十七乘说”“八十一乘说”等说法,除了徒增纷扰之外,实在看不出能真正解决什么问题。

正是因为兵学思想史的研究,让军事学界、历史学界两大界别的人士都不无困惑、深感棘手,所以一般的人都不愿意身陷这个泥淖。宋代著名兵学思想家、经典兵书《何博士备论》的作者何去非,尽管兵学造诣精深,又身为武学教授(后称武学博士),但自上任之日起就不安心本职工作,曾转求苏轼上书朝廷,请求“换文资”,即希望把他由武官改为文官。何去非的选择,就是这方面非常有代表性的例子。这种研究队伍的凋零没落、薪火难传,恰恰证明了兵学思想发展史研究确实存在着难以摆脱的困境,直至今天仍是亟待突破的“瓶颈”。

除上述困难之外,兵学研究所面临的挑战还包括以下两个因素:一是军事史研究范围与内涵的界定不够清晰。目前的学术界,经常把军事制度的研究混入政治制度研究之中(如商鞅变法中的军功爵制、王安石变法中的保甲法等等),把军事技术的研究归入科技史的研究范畴,把军事法规的研究并入法制史的研究架构,结果是有意无意地放弃了很多本应该是军事史研究的问题,只把目光对准兵役制度、军事谋略,导致内容过于空泛。这也制约了军事史研究的发展。二是受制于文献载体有关军事史内容记载上的固有不足。古代文献中有关军事史战术层面的内容十分单薄,这与西方军事史著作有很大差异。西方的军事史著作对战术层面的内容记载相当详尽,如在记述汉尼拔指挥的著名的坎尼之战时,曾详细描绘了双方怎样排兵布阵,步兵、骑兵如何配置,谁为主攻、谁作牵制,战斗的具体经过又是怎样。反之,我们的史书记述,则侧重于战争酝酿阶段的纵横捭阖、逐谋斗智,而真正描述战争过程的往往就简单的几个字,“大破之”“大败之”,一笔带过。我们既不知道是怎么胜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败的,这就为我们从战术层面深化兵学历史的研究带来了重重障碍。

四、我们如何实现兵学研究的“突破”

危机也意味着转机,困境也意味着坦途。我们认为,中国兵学历史的研究固然存在着种种问题,但是,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它的发展和繁荣也并非没有希望。换言之,使它走出困境的转机同样是可以争取和把握的,关键是我们如何寻找到赢得转机的途径与方法。

其一,寻求转机与实现突破,要求我们对兵学历史的研究予以主观上的更大重视,应该明确形成这样的一个基本共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一支军队如果不尊重自己的悠久军事文化传统,不善于从以往的军事历史中借鉴得失,获得启迪,那么就难以拥有与理解完整的历史,就没有资格侈谈什么军事理论创新,也不能建立真正有价值的战略学、战术学、军制学,遑论在世界大变局中确立自己的地位,施展自己的影响。一句话,不珍惜传统,肯定不会有光明的未来;漠视历史,迟早会受到历史的惩罚。基于这样的共识,中国兵学历史的研究必将获得动力,因为研究者的责任感与成就之间实际上存在着共生的关系。更重要的是,我们应该通过对中国兵学发展历史的考察与总结,从中积极地汲取经验。众所周知,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中国历代战争的战略决策、战略指导与作战指挥,以及建军、治军、用将、训练、治边等方面的经验教训,至今仍有给人以启迪和借鉴之处。兵学历史的研究,固然是学术性的探索与诠释,但是,研究者也应始终立足于当代,注重历史与现实的贯通,致力于从丰厚的历史文化资源中寻求有益的启示。我们认为:一部兵学发展史,其实就是一部军事变革史,更是一部军队发展、国防建设的启示录。我们虽然不能从历史博物馆里取出古人的“剑”同未来的敌人作战,但我们可以熔化古人的“剑”铸造新的“武器”。

其二,寻求转机与实现突破,要求我们在思维模式、研究范围、研究方法等方面进行扎实的工作,开辟新的道路,提升新的境界。这包括:对兵学历史学科的内涵和外延要有一个科学而清楚的界定,确立起兵学历史研究的主体性,树立问题意识、自觉意识,使兵学历史研究的独立性得以完全体现;对兵学历史研究人员专业素质提出更高的要求,彻底改变长期以来军事与历史“两张皮”,懂历史的不太熟悉军事,谙军事的在历史学基本训练方面偏弱的情况;尽量调整兵学历史研究领域内各个分支研究不平衡的局面,在继续加强兵制史、兵书著作研究的同时,积极开展以往相对薄弱的军事技术、作战方式、阵法战术、兵要地理等分支学科的研究,使整个兵学历史的研究能够得到均衡协调的发展,各个分支方向既独立推进,又互为补充、互为促进。其中,尤为重要的是调整与改善兵学史研究的基本范式,必须积极尝试研究角度的重新选择,转换习以为常的研究范式,改变陈陈相因的研究逻辑。具体地说,就是实现研究重心的转移,从以研究军事人物思想、兵书典籍理论为主导,变为以研究战法与思想共生互动为宗旨。这个共生互动的关系,可以用一个相对稳定的逻辑结构来描述,即武器装备的改进与发展,引发作战方式、战略战术的变革,同时也促成了军队编制体制的调整和变化,而这些变化,最终又推动了兵学理论的创新、军事思想的升华。而兵学思想的发展,同样要反作用于作战指导领域,使得战法的确立与变革能够在理论的指导下,更趋合理,更趋成熟,以适应军事斗争的需要,为达成一定的战略目标创造积极有利的条件。

在围绕“武器装备—作战方式—兵学理论”这一主线与结构展开叙述的同时,尤其要注意对兵学思想发展史上阶段性特点的概括与揭示。区分不同时期兵学思想的鲜明特征,探索产生这些特征背后的深层次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原因,观察和说明该时期兵学思想较之于前,传承了什么,又增益了什么,对于其后兵学思想的发展起到了哪些作用,产生了何种影响。换言之,我们今天对历代兵学思想的研究,其成功与否,就是看能不能跳出通常的兵学思想总结上的时代性格模糊、阶段性特点笼统的局限,而真正把握了兵学思想与文化的历史演进趋势和个性风貌。

其三,寻求转机与实现突破,要求我们在从事兵学历史研究过程中,在充分运用历史方法的同时,尽可能借助于军事的范畴、概念与方法,注重从军事的角度考察问题、解决问题。应该说,这正是兵学历史研究讲求科学性、学术性的必然要求。面对军事制度上的疑难问题,我们完全可以参考现代军制的原理与方法来协助解决,例如,释读先秦军队编制体制中“偏”的问题就是如此。我们知道“偏”是先秦时期车战的战车编组形式,但是一偏到底有几乘战车,文献记载说法各异,有“九乘说”“十八乘说”“二十七乘说”“八十一乘说”种种,可谓各有道理,莫衷一是。另外,像先秦军队既有“军、师、旅、卒、两、伍”六级编制,又有“三十人乘制”“七十五人乘制”,彼此关系又是怎样?如果花大力气去求证,结果很难如愿,但我们若了解现代军队编制特点的话,那么也许能掌握解决问题的钥匙,即理解军队编制上平时管理和战时配属是两种方式,一支军队可以有平时隶属体制、战时合成编制、临时战斗编组等多种编制。先秦军队就平时隶属体制而言,可以有六级;就战时合成编制而言,即为“乘”;就临时战斗编组而言,又可以有“九乘”“二十七乘”等不同的大小“偏”形式。这就是一个参照现代军队编制以深化军事史研究的重要例子。

再如,我们以往研究“韩信破赵”时部署的背水阵,一般只关注到军心士气问题,即韩信之所以部署背水阵,乃是为了激发士兵的战斗意志,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几乎是两千多年来人们的一致看法,韩信自己也是如此表白的。但是,我们如要从军事学的角度来分析,那么背水阵其实包含着十分丰富的战术作战要领。首先是变换主客。韩信设置背水阵的主要目的在于引诱赵军前来攻击,如此,本来是处于攻击地位的韩信军队反而变成了防御一方,而在军队作战中,防御和进攻所需的兵力相差是很大的,这叫作“客倍主人半”(《孙膑兵法·客主人分》)。韩信通过背水阵的设置,改变了双方的攻守地位,弥补了自己兵力的不足,在一次进攻性战役中,打了一场漂亮的防守作战,最终取得了胜利。这个主客变置的关键因素,再加上布列圆阵、兵分奇正、置之死地而后生等战术要领,背水阵达到了预期的目标。这个例子可谓极其生动而有力地证明了兵学历史研究离不开军事学要素与方法。总之,兵学历史研究过程中许多学术上的疑难问题,若能借助军事学的原理与方法,解决起来并非不可能。如用现代军事中的“战略预备队”概念诠释《握奇经》中“四为正,四为奇,余奇为握奇”的“余奇”含义,就能使人豁然开朗。又如,拿方阵战术的基本要领来观照“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等兵学指导原则的意义之所在,同样也是恰到好处。

其四,寻求转机与实现突破,我们还需要拓宽视野,以世界军事发展进程为参照,来考察中国兵学历史的演进规律、文化内涵与时代精神。英国军事学家富勒在其代表作《装甲战》一书中曾经这么说过:“世界上没有绝对新的东西。我曾说过,学员只要研究一下历史,就可看出,战争的许多阶段将再次采用基本相同的作战形式。只需进行一些研究和思考,就会认识到,过去所采用的所有战略和战术,自觉或不自觉地都是根据军事原则制定的。……无论军队是由徒步步兵、骑兵,还是由机械化步兵组成,节约兵力、集中、突然性、安全、进攻、机动和协调等原则总是适用的。总之,摩托化和机械化只是改变了战争的条件,即改变了将军使用的工具,而不是他的军事原则,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这是从时间的角度说明军事学基本原则的永恒性、稳定性。其实,从空间的视角考察,这种同一性、常态化又何尝不是如此!中西方军事著作在语言体例、逻辑概念梳理、形象描述等方面固然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是两类军事文明的产物。但是,《淮南子·氾论训》言:“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万变不离其宗,中西方军事学的核心问题,如重视将帅、灵活多变、集中兵力、以攻为主、重视精神因素及士气的振奋等,完全可以说是旨趣一致、异曲同工的,这种一致与相似,远远胜过所谓的“差异”与“对立”。我们应该充分看到中西方军事学的这种同一性,从而更好地认识中西方军事思想文化中那些超越时空的价值,并从中获得有益的启迪。这一点,乃是我们在研究中国兵学历史时,必须予以充分留意与高度关注的。换言之,我们今天的兵学研究,既要立足本土,同时又要面向世界,从世界军事文明递嬗的视域把握中国兵学的精髓,揭示中国兵学的特色,认知中国兵学的价值。

总之,兵学历史的研究只要真正回归历史、回归军事,那么就可以超越过去僵化的模式与平庸的论调,把握住新的发展契机。

鉴于以上基本认识,我们这个兵学历史研究的小团队,不揣谫陋,砥砺而行,和衷共济,经过数年的积极努力,撰写了这套300余万言、7卷本的《中国兵学通史》,就中国兵学历史发展的时代背景、基本内涵、演变轨迹、主要特征、表现形式、重要地位与文化影响等加以全景式的回顾、梳理与总结。在此基础上,我们重点考察与揭示中国历史上的代表性兵学著作、诸子论兵之作、重大战争中所反映的兵学基本原则、四部典籍所蕴含的兵学思想要义及其对中国兵学文化发展的卓越贡献,并对影响与制约中国历史上兵学发展的基本要素,如武器技术装备、军队体制编制、作战样式与战法、军种兵种构成与变化、军事训练与军事法规等,进行必要而细致的考察与剖析。总之,我们的初衷,是要梳理中国古代兵学产生、发展及演变的历史轨迹,总结中国古代兵学的主要成就,揭示中国古代兵学的基本特征,阐释中国古代兵学的文化价值。

受水平所限,本书难免存在着一些值得商榷与改进之处,衷心欢迎诸位专家和广大读者不吝批评指正,以匡不逮,无任感谢。

是为序。

黄朴民

2021年10月26日于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注释】

[1][英]柯林武德著,何兆武、张文杰、陈新译:《历史的观念》(增补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2页。

[2]参见林德宏:《思想史与思想家》,《杰出人物与中国思想史》,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

[3]《曾国藩全集·批牍》,岳麓书社,1994年,第246页。

[4]《曾国藩全集·诗文》,岳麓书社,1986年,第4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