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禧北伐与宁宗朝以后南宋对金战略
(一)开禧北伐
宁宗嘉泰初年,金国处于内忧外患之中:国内发生饥荒和动乱;完颜大辨据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县城北)叛乱,使金“师旅大丧”[166];蒙古崛起,铁骑频繁南下,边患日益严峻。宋廷一些人认为收复中原的时机已到,加之宰相韩侂胄“欲立奇功以固位”[167],北伐之议又起。
开禧二年(1206)四、五月,韩侂胄发动北伐。宋军从淮东、鄂州、四川三路北上,但战争进展很不顺利。在两淮主战场,宋军小胜之后,连连败北。十月,金军反攻,进入淮南,推进至长江北岸。在鄂州战场,都统制赵淳力守襄阳,勉力支撑。在四川战场,主将吴曦叛变,献阶、成、和、凤等关外四州予金。开禧三年(1207)十一月,礼部侍郎史弥远联合杨皇后,伪造宁宗密诏,杀死韩侂胄,将其首级献金,与金议和。
开禧北伐是权臣韩侂胄专政下的鲁莽之举,并未经过充分的讨论,也并非理性决策。北伐前,时为武学生的华岳叩阍上书,强烈反对北伐。他激愤地指出,南宋的“外患”不在于金,而在于韩侂胄结党擅权。如果不务去己身之“外患”,而是大举北伐,注定会失败。华岳说:“将师庸愚,军民怨怼,马政不讲,骑士不熟,豪杰不出,英雄不收,馈粮不丰,形便不固,山寨不修,堡垒不设,吾虽带甲百万,运粮千里,而师出无功,不战自败矣。”[168]他甚至表示,如果北伐凯旋,他甘愿枭首示众。但是,这份情辞慷慨的上疏非但未能振聋发聩,反而激怒了韩侂胄,将华岳下大理寺狱。华岳遭遇如此,北伐之议更少有抗直的反对之声了。
辛弃疾是抗金的积极倡导者,韩侂胄策动北伐之初,曾利用辛弃疾的名望和才干,咨询他的意见,但是,在具体作战部署上,却并未对他委以重任。开禧三年,北伐失利,始起用辛弃疾为枢密都承旨,而此时辛弃疾已病重,未受命而终。如果当初重用辛弃疾,是否就能扭转危局呢?恐怕答案依然是否定的。辛弃疾虽然认为金必乱必亡,但也认为金军不可小觑,北伐起码要做二十年的准备。[169]程珌在《丙子轮对札子》中说,北伐暴露的问题,诸如“所集民兵皆锄犁之人”“兵屯不分”“军势不张”“谍候不明”等,“无一而非弃疾预言于二年之先者”。由此可见,辛弃疾对形势的判断明显与韩侂胄等当权派不同,他所规划的进攻战略,即便得以实施,也根本起不到作用。
开禧北伐使南宋损失惨重,程珌谓之“百年教养之兵一日而溃,百年葺治之器一日而散,百年公私之盖藏一日而空,百年中原之人心一日而失”[170]。开禧北伐后,史弥远独相长达二十六年之久,政治腐败,国势愈衰,加之蒙古军的凌厉攻势,更是全面进入防守状态了。
(二)绝金岁币
蒙古崛起之初,南宋并未明确意识到蒙古对自身的威胁,朝臣中有人建言联络蒙古共同抗金,开禧北伐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欲乘蒙古攻金之危。随着蒙古对西夏、金展开大规模进攻,展现出彪悍的战斗力和“并吞天下”的野心,如何认识蒙古的威胁,如何处理与金、蒙古的三角关系,就成为南宋无法回避的战略问题。
嘉定七年(金贞祐二年,1214),在蒙古军凌厉攻势下,金被迫迁都汴京(今河南开封)。由于金蒙战争,宋金通使一度中断,宋每年输金的岁币也暂停。蒙古刚刚撤兵,金宣宗便派人向南宋索要岁币。宋廷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主张“绝岁币”,这一派意见以真德秀为代表。事实上,在金使到来之前,真德秀就提出了“绝岁币”的主张。嘉定六年(金贞祐元年,1213),他奉旨使金,因金蒙交战而羁留边境数月,对金朝形势有较多了解。嘉定七年(金贞祐二年,1214)七月,他在一份奏事札子中提出:“虏既以徙巢来告,索币之报必将踵至,其在朝廷尤宜审处。以臣愚虑,苟能显行止绝,以其货币颁犒诸军,缮修戎备,于以激士心而褫敌气,此上策也。命疆吏移文与议,削比年增添之数,还隆兴裁减之旧,此中策也。彼求我与,一切如初,非特下策,几无策矣。”据真德秀自述,“绝岁币”的主张得到了宁宗的肯定。[171]
该年十一月,金派人索要岁币之后,真德秀的意见更为激进,提出了新的待敌三策:“练兵选将,直捣虏巢,若勾践袭吴之师,此上策也。按兵坚垒,内固吾圉,止使留币,外绝虏交,若晋氏之不与敌和,而鉴其宴安江沱之失,此中策也。以救灾恤邻之常礼,施之于茹肝涉血之深仇,若谢玄之助苻丕,此下策也。用上策则大义明,混一之机也。用中策则大计立,安强之兆也。用下策则大势去,阽危之渐也。”此三策中,上策是主动出兵,中策是绝岁币,下策则是有些人的“扶金屏蒙”之策。真德秀认为,金朝灭亡在即,“扶金屏蒙”“是犹以朽壤为垣,而望其能障盗贼也”。[172]朝臣如刘爚、度正、袁燮、刘光祖等,也持与真德秀相似的意见。
宋廷中的另一派主张恢复岁币,扶金屏蒙,这一派以淮南转运判官乔行简为代表。他说:“强鞑渐兴,其势已足以亡金。金,昔吾之仇也,今吾之蔽也。古人唇亡齿寒之辙可覆,宜姑与币,使得拒鞑。”[173]程珌也持同样意见,认为金虽内外交困,但并未大乱,不可视为垂尽之敌,其国势虽弱于蒙古,与宋则难分伯仲。如今迁都于汴,与宋境土密接,又亟需南宋钱粮,若不予岁币,必启兵端。因此,应暂予岁币,避免与金开战。[174]也有一些朝臣认为,南宋军政未修,一旦开战,难保胜利。
在这两种意见的争论中,真德秀一方激于民族大义,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尤其是太学诸生,集体伏阙上书,要求斩乔行简以谢天下。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宋廷最终采纳了真德秀一方的意见,断绝了与金的岁币。
金朝方面,迁都汴京后,国土日蹙,财力匮竭,金廷内部出现了“取偿于宋”的声音,希望通过攻宋弥补与蒙古作战的损失。宋“绝岁币”恰好为金南下提供了口实,嘉定十年(金兴定元年,1217)四月,金宣宗以南宋不纳岁币为由,在西起大散关东到淮东的漫长战线上发动全面进攻。
金与南宋的战争持续了七年之久,直到金哀宗即位,始于嘉定十七年(金正大元年,1224)遣使至滁州(今安徽滁州)与宋通好,并“榜谕宋界军民,更不南伐”[175]。这场战争,金并未达到“取偿于宋”目的,反而严重削弱了国力,史载,“宣宗南伐,士马折耗十不一存”[176],“国家精锐几尽丧”[177]。同时,这场战争大大降低了宋金联盟的可能性,将南宋推向联蒙抗金之途。绍定六年(金天兴二年,1233),南宋派邹伸之与蒙古通好,金哀宗“闻宋使从唐州回,惊悸无人色”[178]。这年八月,内族阿虎带建议金哀宗阻止宋和蒙古联盟,争取宋援。金哀宗采纳其议,诏令尚书省牒宋中书省借粮一百万石,派阿虎带使宋。阿虎带临行,金哀宗谕之曰:“大元灭国四十,以及西夏,夏亡及于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齿寒,自然之理。若与我连和,所以为我者亦为彼也。卿其以此晓之。”[179]金哀宗此时方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可惜已无济于事。
(三)联蒙灭金
宁宗时期的宋金关系中,蒙古成为一个越来越重要的因素。“扶金屏蒙”是基于对蒙古崛起的忧虑,“绝岁币”同样如此。真德秀早在嘉定四年(金大安三年,1211)就已意识到,“盖今之女真即昔之亡辽,而今之鞑靼即乡之女真也”[180],他之所以主张“绝岁币”,原因之一也是担心“启衅于新敌”[181]。但是,对于与金、蒙古的关系,他既反对扶金屏蒙,又反对联蒙灭金,对策无非是修内政、择将帅、巩固边防而已。真德秀是“绝岁币”的始倡者,又是朱熹之后最有影响力的理学名臣,他的意见颇有代表性。
金迁都汴京之后,重点防御黄河和潼关,构筑起坚固的防线。蒙古要想灭金,假道南宋,迂回包抄,无疑是最佳战略选择。因此,成吉思汗去世前,提出了“假宋攻金”的遗训,他说:“金精兵在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难以遽破。若假道于宋,宋金世仇,必能许我,则下兵唐、邓,直捣大梁。金急,必征兵潼关。然以数万之众,千里赴援,人马疲弊,虽至弗能战,破之必矣。”[182]
蒙古攻金的同时,一直试图与南宋建立联系。嘉定七年(金贞祐二年,1214)初,成吉思汗遣使至淮河宋境,南宋守臣以“本州不奉朝旨,不敢受”为由回绝。[183]金发动“取偿于宋”的战争,导致宋金关系破裂,客观上促使南宋与蒙古加强了交往。嘉定十三年(金兴定四年,1220)春,宋淮东制置使贾涉派赵珙前往河北,会见了蒙古驻汉地统帅木华黎。嘉定十四年(金兴定五年,1221)夏四月,南宋派苟梦玉出使蒙古,苟梦玉经过长途跋涉,到达西域之铁门关,谒见了成吉思汗。嘉定十六年(金元光二年,1223),苟梦玉再度出使蒙古。
然而,苟梦玉第二次出使蒙古后,双方的外交往来渐趋冷淡。直到绍定三年(金正大七年,1230)蒙古遣李邦瑞使宋,南宋仍未有积极回应。[184]究其原因,一方面,南宋与金的战争趋于尾声,联蒙攻金的意愿不再强烈;另一方面,蒙古在此期间与南宋发生了几次较大的武装冲突。嘉定十五年(金元光元年,1222),木华黎攻金,受阻于凤翔,同时派出一支部队越过宋金边隘牛岭关,抄掠凤州(今陕西凤县东北)而还。宝庆三年(金正大四年,1227)春,蒙古军在进攻西夏的同时,分兵抄掠四川,南宋大败,“蜀口”之地尽失,史称“丁亥之变”。蒙古铁骑所到之处,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南宋军民认识到蒙古军的野蛮残酷,增加了对蒙古的戒惧和仇恨。
公元1230年(宋绍定三年,金正大七年),刚刚即位的窝阔台汗分兵三路攻金,他自率中军渡河,从洛阳进击,左军斡陈那颜由济南进军,右军拖雷“自凤翔渡渭水,过宝鸡,入小潼关,涉宋人之境,沿汉水而下。期以明年春,俱会于汴”[185]。拖雷军显然承担着假道宋境、包抄金军的任务。绍定四年(金正大八年,1231)十月,拖雷派使臣向宋军提出假道要求,被宋沔州统制张宣杀死。拖雷以此为由,大举攻宋。蒙古军攻陷沔州,之后兵分两路,一路南下,“长驱入汉中,进袭四川,陷阆州,过南部而还”[186];一路东进,屠洋州(今陕西洋县),攻兴元府(今陕西汉中),再次向驻兴元的四川制置使桂如渊提出假道要求。桂如渊被迫答应,并派人做向导,引蒙古军由饶风关(今陕西石泉县西北)入金州(今陕西安康),趋房州(今湖北房县),渡汉水,进入邓州(今河南邓州)。金调遣据关防河的精兵南下,欲在邓州与蒙古军决战,蒙古军却避实击虚,北上至钧州三峰山(今河南禹县西南)。次年正月,蒙古军在三峰山大败金军主力,给金军以沉重打击,“自是,兵不复振”[187]。
蒙古强行假道后,不再以武力威迫南宋,转为继续约宋攻金。绍定六年(金天兴二年,1233),蒙古派王檝使宋,商议联合攻金。南宋朝野大多支持联蒙,只有赵范持异议,认为“宣和海上之盟,厥初甚坚,迄以取祸,不可不鉴”[188]。宋理宗最终同意联蒙攻金,派邹伸之等随同王檝报聘蒙古。十一月,宋遣襄阳太尉江海、枣阳帅孟珙率兵北上,与蒙古军合围蔡州,并运粮三十万石供给宋、蒙古诸军。端平元年(金天兴三年,1234年)正月,宋、蒙古联军攻破蔡州,金哀宗自缢,金朝灭亡。
南宋联蒙攻金,继而为蒙古所灭,这一过程与北宋末年的“海上之盟”如出一辙。南宋何以在短短的一个半世纪后,重蹈北宋灭亡的覆辙呢?这显然与宋、蒙古、金的复杂博弈有很大关系,金“取偿于宋”的战争历时七年,不但降低了联盟的可能,也使双方损失惨重,两败俱伤;蒙古谋划借道攻金,以武力强行假道,也并不以南宋意志为转移,这些都增加了南宋战略运筹的难度。但是,从根本上来说,这一局面的形成还要从南宋自身寻找原因。
一是缺少战略远见和完善的战略预案。嘉定改元后,史弥远长期独相,“决事于房闼,操权于床笫”[189],“诛赏予夺,悉出其所主持,人主仅束手于上,不能稍有可否”[190]。绍定六年(1233)十月,史弥远卒,其时宋、蒙古已经联盟,攻金决战在即。也就是说,宋、金、蒙古三方势力的激烈角逐时期,大致与史弥远专权相始终。作为宋廷实际上的最高决策者,史弥远对宋金、宋蒙关系的处理都显得缺乏战略远见。
对于是否绝金岁币问题,史弥远起初是支持乔行简的,认为“行简之为虑甚深,欲予币”[191],后因太学、武学、宗学等三学学生激烈反对而作罢。金军南侵,史弥远接连三次致书主管淮东安抚司公事崔与之,要求他与金“议和”,崔与之认为,“彼方得势,而我与之和,必遭屈辱”,其后,“金人深入无功,而和议亦寝”[192]。嘉定十一年(1218),宋廷掀起关于和、战、守问题的大讨论,旷日持久,莫衷一是,徒然贻误战机。嘉定十二年(1219),金军再次南侵,史弥远的亲信胡榘等极力主和,实际上代表了史弥远的想法,又因遭到主战派及三学学生的强烈抗议而作罢。
史弥远集团在战略上没有定见,对自己的实力又没有信心,因此在具体事务的处理上往往采取一些“策略”性的做法,结果却是造成更多的问题。如在山东、河北地区,利用忠义军与金、蒙古作战,却缺乏有效的驾驭手段,李全所率忠义军叛服无常,势力逐渐坐大,终至局面失控。又如,对蒙古的假道要求,既不应允,又不严密防范,以致进退失据,在蒙古军的威压下被迫屈从。
二是和战之争成为意气之争,阻碍了理性决策。南宋对蒙古、金的战略不是简单的和战问题,却以和战之争为基础。无论是主战的一方,还是主和的一方,都不能从国家战略的角度提出切实可行的明确方案,而是将和战之争变成了政治斗争、意气之争。
蒙古崛起,对金、宋都构成威胁,对金的威胁更近更大,对南宋的威胁则由远及近、由小到大。在宋金交战长达七年的时间里,如果宋金结盟,共同抵御蒙古,并非完全不可能。但是,宋廷主战派基于与金长期敌对的仇恨心理,强调借机雪耻,恢复中原。这种民族情绪有深厚的土壤,又受到高宗以后主和路线的长期压制,在金有灭亡危机的情况下,空前地爆发出来。嘉定七年(1214)关于是否绝岁币问题、嘉定十二年(1219)的和战之争,主战派都慷慨愤激,三学学生掀起颇具声势的抗议活动,要求惩处主和官员。抗议并非没有道理,但不能导向理性的战略决策。主战派除了指责主和派,主张加强内政、巩固边防之外,并无系统、切实的战略预案,更无能扭转时局的干才。正如清代史家赵翼所说:“义理之说,与时势之论,往往不能相符,则有不可全执义理者。盖义理必参之以时势,乃为真义理也。”[193]抗金大义如果不能辅以切合时势的胜战之略,徒为误国空言而已。
三是军政腐败,难以有效达成军事目标。任何战略的实施都要以军事实力为支撑。这一时期,南宋虽有孟宗政、孟珙、赵范、赵葵等优秀将领,但总的来说,军政非但未能整饬,反而更加败坏了。时人葛洪曾论嘉定军政:
且拊循士卒,帅之职也,朝廷每严掊克之禁,蠲营运之逋,其儆之者至矣。今乃有别为名色,益肆贪黩,视生理之稍丰者而诬以非辜,动辄估籍,择廪给之稍优者而强以库务,取办刍粟,抑配军需,于拊循何有哉!训齐戎旅,亦帅之职也,朝廷每严点试之法,申阶级之令,其儆之亦切矣。今顾有教阅视为具文,坐作仅同儿戏,技勇者不与旌赏,拙懦者未尝劝惩,士日横骄,类难役使,于训齐何有哉!况乃有沉酣声色之奉,溺意田宅之图,而不恤国事者矣。又有营营终日,专务纳交,书币往来,道路旁午,而妄希升进者矣。自谓缮治器甲,修造战舰,究其实,则饰旧为新而已尔。自谓撙节财用,声称羡余,原其自,则剥下罔上而已尔。[194]
军政腐败的后果就是士气低落,官兵矛盾激化,战斗力下降,士兵“在内郡者,末作技艺,安坐而食,官府利其私役,而被坚执锐之事不闲也;在外郡者,多方运贩,为商无征,主帅利其回易,而投石超距之勇不励也”[195]。这样一支军队,是不可能打胜仗的,更何况与金、蒙古这样的强敌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