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化

第二十三章|性格化

19××年×月××日

一上课我就对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说,我是用理智来理解感受过程的,这个过程就是培养对于所塑造的形象非常必要的、隐藏在演员心灵中的各种元素。但对于我来说用身体行动来体现角色外形的问题始终没有搞清楚。要知道,如果不去对我的身体、声音、说话风格、走路、做动作进行加工,如果不找到与形象相应的特质的话,那么你是传达不出人的精神生活的。

“是的,”托尔佐夫表示同意,“没有外部的形式,无论是内在的特质,还是形象的性格都无法传达到观众那里。外在的特质会解释、说明,最终将角色不可见的内在的心灵图景送进观众大厅。”

“是的,是的。”我和舒斯托夫连连称是,“但是要怎样,又到哪里去获得这种外在的身体特质呢?”我问道。

“最常见的现象是这样的,在一些极富才华的人那里,所塑造形象的外表和外部特质都是从正确创造出的内在性格中自然而然产生的。”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解释说。“在《我的艺术生涯》这本书中援引了不少这样的例子。比如说,易卜生笔下的斯多克芒医生[45]。只有在确定了这一角色正确的性格特征,确定了正确的、由与形象类似的元素组成的内心特质之后,斯多克芒那神经质的冲动、凌乱的步态、前倾的脖子、一只手上的两个手指以及这个想象所有的其他典型行动都会自然而然出现的。”

“如果不发生这种巧合该怎么办呢?”我追问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

“怎么办?请记住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森林》中阿克秀莎的未婚夫在向自己的未婚妻讲,如何在他们私奔的过程中不被人认出来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我眯上一只眼睛,这不,就成独眼龙了。’”

“从外表上掩饰自己并不难,”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继续讲道,“我就遇到过这样一件事。我有一个好朋友,说话声音是厚重的男低音,总是留着长头发,蓄着大胡子和向前翘起的唇髭。有一天,他突然剃掉了头发,大胡子、小胡子也都刮掉了。这样我才发现,原来他是个小脸盘、短下巴,两只耳朵翘着。我在一位朋友的家宴上遇到了面目一新的他,我们相对而坐,聊着天。‘他像谁呢?’我自问,完全没有想到,他就是我的那位朋友。朋友故意掩饰了自己的低音,一直用高音说话。午餐都进行了一半了,我一直像和一位新朋友那样在与他交流。

“还有一件事。一位很漂亮的女性被蜜蜂蜇了,嘴唇肿胀,嘴也歪了。这样不仅她的外貌变得难以辨认,甚至口齿也不清楚。我偶然在走廊里碰到她,和她说了几分钟话,完全想不到这就是我认识的那个漂亮女人。

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在给我们讲他生活中的这几个例子的时候,他几乎不被察觉地微微眯着一只眼睛,好像眼睛上刚刚发出了一颗针眼似的;而另一只眼睛则大睁着,眉毛还向上挑着。所有这一切他都做得几乎不留痕迹,即使站在他旁边也难以察觉。这些微不足道的改变会让人产生一种怪怪的感觉,当然,他依然还是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但……却是另一个不值得你信任的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你在这个他身上能感觉到奸猾、狡诈和庸俗,这些都不是他特有的本性。但当他停止眼睛的这种表演后,他立刻又变回了我们亲爱的托尔佐夫,而那只眼睛只要一眯,那种改变他面容的可恶的狡猾相马上又会出现。

“你们大概已经发现,”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对我们说,“我自己的内心始终都是那个托尔佐夫,而且我始终都在以自己的口吻说话,并没有因为我是眯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抬起眉毛还是垂下眉毛而有所改变。如果我的眼睛上的确在发针眼,由于它我眯起一只眼睛的话,那么我的内心也不会改变,也依然会继续过我自己正常、自然的日子。为什么我应该由于轻微眯起的眼睛内心就发生改变呢?我睁眼、闭眼、抬眉、垂眉,我还是我。

“或者假设,我被蜜蜂蜇了,就像我那位美人儿朋友那样,我的嘴巴也歪掉了。”

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以极其逼真、轻松、完美的外在技术将嘴向右撇了撇,于是他说话、发音都随即发生了改变。

“难道由于面孔以及说话发生了外在的歪曲,”他继续说着,发音大变,“我的个性和自然感受的内在方面就应该跟着受损吗?难道我应该不再是我自己了?无论是蜜蜂的蜇伤,还是嘴巴技术性的歪曲都不应该影响到我这个人内在的精神生活。而腿瘸(托尔佐夫一瘸一瘸地走起来)、手残(他瞬间仿佛失去了双手)、驼背(他的后背马上驼了起来)、内八字或者外八字(托尔佐夫这样走了几步,又那样走了几步),或者双手的姿势不对,过前或者过后、放在背后(各种姿势他都立刻展示)……难道所有这些外在的细节与感受、交流和体现有关系吗?!”

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无需准备,瞬间即展示的跛脚、麻痹、驼背以及手、脚的各种错误姿势,这些身体缺陷完成得那么轻松、简单、自然,太让人惊讶了。

“这种足以改变角色扮演者的不寻常的外在花招也可以表现在声音、语言和发音,特别是辅音上。在语言(音域)改变的情况下,声音的确需要正确地处置和加工,否则就不可能这么长时间舒舒服服地用很高的,或者相反,用很低的声调说话。至于发音,特别是辅音字母的发音,就很简单了……将舌头向里缩,即让它变短(托尔佐夫做了这个动作),你说话的风格立刻就会发生改变,就像英语中辅音的发音那样;或者相反,拉长舌头,让它稍稍伸到牙齿外(托尔佐夫也做了这个动作),那你说出来的话就有些大舌头,显得傻里傻气,适当训练一下的话,这种风格比较适合于纨绔子弟[46]或者巴利扎米诺夫[47]那样的角色。

“或者试着把你的嘴弄成其他形状,你说话的风格又会发生改变。比如,还记得我们大家都认识的那个英国人吗——他的上唇很短,有几颗很长的兔牙?让自己的嘴唇变短,使劲让门牙露出来。”

“怎么做啊?”我想亲身实践一下托尔佐夫所说的动作。

“怎么做?很简单!”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一边回答,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把上牙后面的上颚和上嘴唇的里侧擦干,然后他轻轻翘起上唇,当他好像在用手帕擦拭嘴唇的时候,他把手从嘴上拿开,于是我们就真的看到了兔牙和短短的上唇,它之所以短了一块,是因为它和干燥的牙床粘在一起了。

这个外在的小花招一下子让那个我们熟悉的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不见了,我们觉得,站着面前的正是那个真正的英国名人。好像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身上的一切都随着那短小的嘴唇和兔牙而改变了似的:他的发音、声音变了;面孔、眼睛,甚至做派、步态、手、脚全都变了。不仅如此,他的心理和心灵仿佛也重生了一般。其实,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的内在什么也没变。一秒钟之后,他停止玩弄这个嘴唇的花招,又以自己的口吻说话了。

不知为什么他在玩弄嘴唇这个小花招的同时,他的身体、手、脚、脖子、眼睛,甚至是声音全都不约而同地违反了自己惯常的状态,并出现了与变短的嘴唇以及长牙齿相应的身体特征,这一点对于他自己来说似乎也是未曾预料的。

这一切都是本能完成的。只是在我们探究这种现象之后,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才意识到。不是托尔佐夫给我们,而是我们给他解释(旁观者看得更清晰)所有这些本能显现的特征都符合那位借助于简单的外部技巧而造成的短嘴唇、长牙齿的先生的特征,并对他的形象进行了很好的补充。

在深入自我并仔细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之后,托尔佐夫发现,在他的心理活动中除了意志还发生了某种不被觉察的变化,但他一下子很难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变化。

毫无疑问,内心由于需要与外在的想象相适应而发生了变化,因为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说的那些话,据我们观察,并不是他的,虽然他给我们讲的那些想法是他的真实想法,但语言却改变了他一贯的风格。

19××年×月××日

在今天的课上,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向我们鲜明地展示了外部特征可以通过纯技术的方法、机械的方法,或者使用简单的外部小技巧本能地创造出来。

那么到哪儿去弄这些技巧呢?这个新问题引起了我的好奇,也开始让我不安起来。是需要研究它们,虚构出来,从生活中汲取,偶然发现,从书籍中获得还是从解剖中获得呢?

“都需要,多多益善。”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对我们说,“希望每个人都能通过各种途径获得这种外部特征:从自己的内心,从别人那里,从现实和想象的生活中,根据直觉,通过对自我或他人的观察,从生活经验中,从熟人那里,从绘画、版画、素描、书籍、中篇小说、长篇小说或者某个简单的情况中得知,都无所谓。只是在寻找这些外部特征的过程中内心不要迷失自我。好吧,我们这么做,”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立刻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下节课我们来举办一场假面舞会。”

……同学们全都大惑不解。

“每个同学都要创造一种外部形象,并隐藏自己。”

“假面舞会?外部形象?什么外部形象?”

“什么形象都可以!你们可以选择做商人、农民、军人、西班牙人、贵族、蚊子、青蛙或者任何你们认为合适的形象。服装间、化妆室的工作人员都已经通知到了,去那里选服装、假发和贴面假体吧。”

这个声明一开始引起了大家的疑惑,随即便是各种闲话和猜疑,但最后大家还是兴趣满满,活跃了起来。

每个同学都在暗暗地想主意,想象着,记录着,悄悄地在纸上勾画,选择自己的形象、服装和化妆样式。

只有戈沃尔科夫像他平常一样对此一副冷淡的态度。

19××年×月××日

今天全班同学都去了剧院的服装间,这些服装间有几间位于演员休息室的上面,而另几间则正相反,位置很低,位于观众大厅的下面,在地下一层。

还没有一刻钟的工夫,戈沃尔科夫把他需要的一切选好了之后就走了,其他同学也没有耽搁很久,只有韦利亚米诺娃和我很犹豫,始终决定不了。

她这个喜欢卖弄点风情的姑娘,一看到那么多漂亮衣服,感到眼花缭乱,头晕目眩;至于我,当时我自己还不知道该选择什么形象,就想在选择服装的时候能撞撞大运。

我把服装师拿给我的所有服装都仔仔细细地翻看了一遍,希望碰上一件衣服,能提示我塑造一个令我着迷的角色。

突然,一件下摆裁成圆角的朴素的现代礼服吸引了我的注意。它是用我从未见过的面料做成的,非常别致,灰绿色,仿佛褪了色、满是霉菌和灰尘一般。我觉得,要是穿上这样一件礼服会像幽灵一般。当我看着这件旧礼服的时候,某种神秘、腐朽、不易觉察的东西和可怕、宿命的东西立刻便在我的内心不停地涌动起来。

如果再配上同一色系的礼帽、手套、脏兮兮落满灰尘的脏皮鞋,如果将脸上的妆和假发也弄成灰不灰、黄不黄、绿不绿的颜色,也是旧旧的,看上去像褪了色,与礼服面料的颜色相搭配,那么一个邪恶的……仿佛熟悉的东西就会出现?!但它到底是什么,那时我还说不清楚。

服装师把我选的礼服三件套放到了一边,又答应帮我选鞋子、手套和礼帽,假发和大胡子也可以帮我选,但我并不满足,还在继续找,直到那位热心的服装主管向我宣布,她必须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的时候我才停下。

没办法,我只好离开,什么也没定下来,只是选好了那套发霉的礼服先留在那里。

我焦虑不安又满心疑惑地离开了服装间,心里始终有一个谜:我穿上这套发霉的衣服会变成谁呢?

从那时起一直到三天后的假面舞会,我的内心一直在酝酿着什么。我不再是平日里自己感觉到的我了,或者准确一些说,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直和我在内心不断寻找、却没能找到的那个人在一起。不,不是那样的!

我依然过着普通的生活,但却有什么东西妨碍我全身心地去生活,它让我的日常生活变得淡而无味,就像我需要烈酒,但给我端上来的却是掺了什么莫名其妙东西的饮料一般。寡淡的饮料不断让我想起那喜爱的口味,但却只有一半或者四分之一的浓度。我能感觉到自己生活的气味和芬芳,但却不是那气味和芬芳本身。而且,不,这样说不完全对,因为我感到的不仅是自己平凡的生活,而且还有某种别的、我内心的生活,只是我没有对它充分认知。我被一分为二了。日常的生活我能感到,但却感觉它坠入迷雾当中。我向那锁住我注意力的东西投去目光,但却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大概齐上”看到,却无法探究到它深层的内在实质。我想,却想得不彻底;我听,却听得不彻底;观察,同样观察得不彻底。我的精力和才能的一半都不知所踪,这种流失削弱并影响了我的精力和注意力。我始终无法将已经开始的事情做完,感觉好像我还必须完成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但迷雾好像弥散在我的意识中,更深层的东西我已无法理解,我的注意力涣散,整个人处于分裂的状态。

这真是令人忧心忡忡又万分痛苦的状态!整整三天它都没有离开我,至于我将在假面舞会上出演什么人这个问题也始终搁浅,毫无进展。

今天夜里我突然醒来,一切都想明白了。这么长时间那与我的日常生活并行存在的第二种生活是神秘的,是潜意识的生活。在这里,潜意识也在寻找那个发霉的人,我只是偶然发现了他的衣服。

但我的清醒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它又无影无踪了,而我则辗转反侧陷入失眠,若即若离的思绪令我很是痛苦。

好像我忘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也找不到。这的确很折磨人,但话说回来,如果有哪个魔法师向我建议抖掉我身上这种状态,谁知道呢,也许我还不一定同意呢。

这不,我在自己的内心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毫无疑问,虽然我曾经坚信,那个我曾多方寻找的形象最终是找不到的,但寻找却从未停止。难怪这些天大街上任何一个橱窗里的照片我都没有放过,而且我长时间地站在橱窗前,凝视着陈列在那里的照片,试图去搞明白,照片上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很显然,我希望在他们当中找到我需要的那一位。也许有人会问,为什么不走进照相馆去看看那里堆集如山的照片呢?旧书店的门口也有很多肮脏的、落满灰尘的旧照片。为什么不利用这些材料呢?为什么不浏览一下呢?但我只是懒洋洋地翻了翻其中最小的一包照片,就轻蔑地把其他那些撇开了,生怕弄脏了自己的双手。

这是怎么回事?该怎样解释这种惰性和两面性呢?我想,它源于我无意识的信心,即我坚信,那个满身霉菌的灰绿色先生早晚会在我的内心活跃起来并最终交付于我。“不值得再去到处寻找了,比发霉的先生更好的形象是找不到的。”也许类似的话我无意识的声音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有些怪诞的时刻出现过两三遍。

我走在大街上,突然一下子全都明白了,我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希望能在最后时刻到来之前抓住那自动落入我手心里的东西……有那么一秒钟,我仿佛彻底理解了一切……但……几秒钟过去后,刚才心灵中出现的东西渐渐隐没了,而我又是满心疑惑地站在那里。

还有一次,我感觉自己的步态凌乱而缺乏节奏,这并不是我的特点,但我却无法立刻改正过来。

深夜失眠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很怪异地一直在搓着双手。“谁是这样搓手的呢?”我不禁自问,但却想不起来。我只知道,那个这样做的人的双手又小、又瘦、冰冷、多汗且手掌通红。跟这样一双没有骨头似的软塌塌的手相握真是恶心。可他是谁呢?他是谁?

19××年×月××日

在分裂、迷茫和不断找寻无迹可寻之物的状态中,我来到了学校剧场里的学生公共化妆间。一进门我就感到一阵失望。因为我们被带进这间化妆间之后,大家就只好一起换服装、化妆,而不是像在大舞台实习演出时那样每人单独换装,单独化妆。嗡嗡的声响、难闻的气味,还有喋喋不休的谈话声都会影响注意力的集中,而且我感觉第一次隆重披上那件发霉的圆角礼服、戴上黄灰色的假发、大胡子的时刻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只有这些东西才能提示我在自己无意识的内心到底寻找的是什么,我最后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个时刻。

但周围的一切却严重影响了我。坐在我旁边的戈沃尔科夫已经化妆成了摩菲斯特,他穿了一件极尽奢华的黑色西班牙式的衣服,同学们都在周围看着他大呼小叫,惊叹不已。而另一些同学看到维云佐夫差点没笑死,为了看上去更像一位老人,他用各种可能的线条、圆点把自己那张充满孩子气的脸弄得花里胡哨,活像一张地图;舒斯托夫很让我生气,他竟然满足于美男子斯卡洛祖博夫[48]那件庸俗的衣服和外表。的确,这很出乎大家的意料,因为谁都没有想到,在他那普通的大口袋一般的衣服里面竟然是漂亮、匀称的身材和笔直的双腿。普辛想把自己打扮成贵族的念头让我笑死,当然,这个目的这一次他没达到,但他那仪表堂堂的外貌却不能不吸引你注意。他的妆容精致,蓄着保养得当的大胡子,脚蹬高跟皮鞋,这让他的身材显得更高,也瘦一些,看上去威严十足。也许是由于高跟鞋,他小心翼翼迈出的步子让他的步态具有了生活中没有的流畅感;韦谢洛夫斯基也让大家感到很好笑,但他的大胆还是赢得了大家的赞扬。他这个爱蹦爱跳的人、芭蕾中的舞者和歌剧中的朗诵者竟然试图将自己藏在吉特·吉特奇·布鲁斯科夫[49]的那件长摆礼服里,下身穿着灯笼裤、上身套着彩色的背心,挺着大肚子,蓄着“俄罗斯式的”大胡子和发型。

我们的学生化妆间里一片吵嚷声,简直就像是场业余演出似的。

“哎呀!简直认不出你了!是你吗?太让人吃惊了!好样的,没想到!没想到!”等等。

这些大呼小叫的声音真是气死我了,而对自己的怀疑和挑剔也让我感到非常沮丧。

“这是什么东西!不知道,怎么会……看不懂!他是谁啊?你这扮的是谁啊?”

听到这些意见和质疑却无言以对,让我怎么受得了啊?!

我扮演的是谁?我怎么知道?如果我能猜到,我第一个就会告诉你们,我是谁了!

让那个化妆的小伙子见鬼去吧!当他还没有走到我身边,也没有把我的脸弄成一个庸俗、苍白、做作的金发男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一直走在通往解密的道路上。但当我一点点穿上那套陈旧的服装、戴上假发、粘上大胡子和唇髭之后,我轻轻地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我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没有周围这分散我注意力的环境,我也许就弄清楚了,我这个神秘的陌生朋友到底是谁。但嗡嗡的响动和闲聊的声音让我完全无法沉入自己的内心,妨碍我去理解那在我的内心酝酿已久却始终不知所以然的东西。

终于大家都去学校剧院的舞台上给托尔佐夫展示去了。我独自一人坐在化妆间,心情沮丧,我无望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庸俗、做作的脸,内心已然断定自己在这件事上失败了,决定放弃表演,准备就此脱下服装,用我手边那瓶恶心的绿色卸妆膏把妆卸掉。我用手指挖出卸妆膏,涂在脸上,想把脸上的油彩涂掉……涂掉……所有的颜色混在一起,变得糊涂一片,就像是用水浸湿了的水彩画……我的脸变成了绿不绿、灰不灰、黄不黄的颜色,正好与服装相配……这样一来,便很难看清鼻子在哪儿,眼睛在哪儿,嘴唇在哪儿了……我又用卸妆膏在胡子和唇髭上抹了一把,然后又抹到了假发上……头发不再规矩,变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团……之后,我就像梦呓一般颤抖着,心脏狂跳着把眉毛全都毁掉,然后还在脸上扑了粉……我还把自己的双手涂上了绿色的油彩,手掌则是艳玫红的……然后我抚平衣服,弄乱领带。所有这一切我做得迅速而充满自信,因为这一次我知道了……我扮演的那个人是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礼帽很有派头地稍稍歪着戴在我头上,我感觉到了身上的阔腿裤曾经式样奢华,但如今早已破旧不堪,俗不可耐。我让自己的双腿走路时对准裤线,还使劲将脚尖向内扭,于是就形成了难看的罗圈腿。你们见过罗圈腿吗?太可怕了!对于有罗圈腿的人我总是很反感。由于腿的这种姿势我变矮了,步态也变得与我自己的步态不同。整个身体不知为什么向右倾斜,少了一根手杖。刚好有一根就扔在我旁边,于是我拿起它,虽然它并不合我心意……还少一支夹在耳后或咬在嘴里的鹅毛笔。在服装间里的小裁缝去帮我拿笔的当儿,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感到仿佛身体的所有部分、面部的特征和线条都找到了正确的位置。我毫无节奏、步履凌乱地在房间里踱了三四圈后,猛然瞥见镜中的自己,竟然认不出了。从我看自己最后一眼起,我的心中已经完成了再生。

“是他!是他!”我喜不自禁,兴奋地大叫起来。“鹅毛笔快来吧,我要赶紧上舞台。”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很显然,是小裁缝给我拿来了鹅毛笔,我急忙迎面向他跑去,出门的时候跟伊凡·普拉东诺维奇撞了个满怀。

“太吓人了!”看见我他不由自主地说,“我亲爱的!这是谁啊?这是什么玩意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的丈夫[50]吗?还是你,纳兹瓦诺夫?!你这扮的是谁啊?”

“吹毛求疵的评论家!”我用难听的声音充满讽刺挖苦的语气回答道。

“什么吹毛求疵的评论家,我的小朋友?”拉赫马诺夫追问我,被我肆无忌惮的犀利目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我感觉自己像一条蚂蟥一样紧紧贴住了他。

“什么吹毛求疵的评论家?”我反问道,毫不掩饰自己想侮辱他的念头。“吹毛求疵的评论家是纳兹瓦诺夫家的租客,我存在的目的就是要妨碍你们工作,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快乐!是我生命最崇高的使命。”

我竟然用如此卑劣的、令人反感的语调与他交谈,用如此轻佻放肆的目光紧盯着他,对此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的语调和自信让伊凡·普拉东诺维奇有些慌乱,他不知该如何对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感到一阵的局促。

“我们走吧……”他有些犹豫地说道,“那里早就已经开始了。”

“我们走吧,既然那边早就开始了。”我重复着他的话,但脚下却一步未动,还无耻地紧盯着有些无措的对方。

出现了尴尬的停顿,我们两人都没动地方。看得出,伊凡·普拉东诺维奇想快点结束眼前这种状况,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这时候那个拿鹅毛笔的小裁缝跑了过来,我一把抓过鹅毛笔,放到嘴里咬住。这样,嘴巴就变得像一条缝儿似的又窄、又直,看上去一副刁蛮无礼的凶相,而鹅毛笔那尖尖的细头在一侧,宽的、镶鹅毛的一端更强化了面部的刻薄表情。

“走吧!”拉赫马诺夫声音很小,甚至有些羞涩地说。

“走吧!”我又一次刻薄、讥讽地模仿他。

我们向舞台走去,伊凡·普拉东诺维奇尽量不与我对视。

来到“马洛列特科娃家的客厅”之后,我没有马上现身。我先是藏在灰色的壁炉后面,露出一点点头戴礼帽的侧影。

这时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正在看普辛和舒斯托夫的表演,也就是贵族和斯卡洛祖博夫,他俩刚刚认识,正在说着蠢话,因为就他俩所扮人物的智商来说是说不出别的什么话的。

“这是什么?这是谁啊?”突然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激动起来。“我还纳闷呢,这是谁啊,还坐在壁炉后面?这是什么鬼东西?大家的表演都已经看过了。这是谁?哎呀呀,是纳兹瓦诺夫……不,不是他。”

“您是谁?”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极其好奇地问我。

“评论家。”我微微站起身回答道。此刻,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的一条罗圈腿向前伸着,身子就向右侧歪得更加厉害。我故作优雅,以极夸张的姿态摘下礼帽,鞠躬致意。然后我坐了下来,重新半掩在壁炉后面,几乎完全融入了它的色调当中。

“评论家?!”托尔佐夫疑惑地说了一句。

“是的,暧昧的……”我用刺耳的声音回答说,“看到我这支笔了吗?……已被咬坏……由于我的愤怒……我就这样咬住它,咬在中间……它会嘎吱作响,会颤抖不已……”

这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从我的嘴里没有发出哈哈大笑的声音,而是发出了嘎嘎的响声和断裂的声音,我自己由于出乎意料而慌张起来,显然,它对托尔佐夫的影响也很大。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大叫。“到这里来,离灯光近一些。”

我撒开罗圈腿,迈着凌乱的步子走近脚灯。

“你是谁的暧昧的评论家?”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问我,目光逼视着我,仿佛认不出我了。

“同居者的评论家。”我依然声音刺耳地回答。

“什么同居者?”托尔佐夫追问。

“是纳兹瓦诺夫的同居者。”我谦逊地承认,像个少女似的垂下了眼帘。

“你已经钻进了他的心?”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给了我想要的反应。

“钻进去了。”

“谁让你这么干的?”

这时尖叫和大笑几乎让我窒息,我不得不平静一下,然后说:

“是他自己。演员都喜欢那些让他们变坏的人,而评论家……”

又是一阵尖叫和大笑,使我的话没有说完。

我单腿跪地,盯着托尔佐夫。

“你能评论什么?你不过就是个外行。”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骂我。

“就是外行才评论呢。”我辩护道。

“你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托尔佐夫继续骂着。

“什么也不会的人才去教训别人。”说完,我派头十足地坐到脚灯旁的地板上,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就站在旁边。

“不对,你根本就不是评论家,好事之徒而已。就像虱子、臭虫,它们和你一样虽不危险,但却让人不得安生。”

“我会……慢慢地,……不知疲倦地折磨你。”我尖声说道。

“你这个混蛋!”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掩饰不住愤怒,大声喊道。

“哎呀!你这是干什么啊!”我躺倒在脚灯旁边,矫情地对托尔佐夫说。

“你这恶心的蚜虫!”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几乎大喊起来。

“哦,这太好!……非常非常好!”我开始恬不知耻地与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打趣了。“蚜虫你是怎么都弄不掉的。哪里有沼泽,哪里就有蚜虫……沼泽地里妖魔鬼怪肆虐,我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回想起那个时刻,我自己都对当时自己的勇气和无耻感到惊讶。接下来我就像调戏一位漂亮女人那样,开始调戏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甚至抬起自己那玫红色的手,将青筋暴起的手上一根满是油彩的手指放到了老师的面颊和鼻子上。我想抚摸他,但他却本能而厌恶地挡住了我的手,打了一下,而我则遮住双眼,并透过指缝用目光继续调戏他。

些许犹豫之后,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突然用双手亲热地捧住我的脸颊,用力把我拉到他的怀里,充满感情地吻了我一下,并喃喃地说:

“好样的,真是太棒了!”

突然,我感到蹭了他一脸的油彩,于是补充说:

“哎呀!看啊,他对我做了什么。现在真的是用水也洗不掉我这只蚜虫了。”

大家都急忙跑上前来帮他清理脸上的油彩,而我,仿佛被热吻灼烧了一般,一跃而起,双腿做了一个芭蕾的弹跳动作,然后伴着大家的一片掌声,用纳兹瓦诺夫惯常的步伐从舞台跑了下去。

我感觉,我从角色中走出来并展示我真性情的那个时刻能够更加加深角色的性格特征和我对角色的再现。因此,在离开舞台之前,我停下脚步,再一次回到角色当中,又重复了那个夸张的鞠躬动作以示与那位吹毛求疵的评论家就此告别。

这时,当我转向托尔佐夫,我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块手帕,停下擦拭,远远地站在那里,满眼爱意地看着我。

我真的感到很幸福,不是平常的幸福,而是某种崭新的,很显然,是演员的创作幸福。

在化妆间里表演在继续进行。同学们想出了各种新台词,对此我全部按照所扮演的角色的性格给予了流利、机敏的回答。我仿佛觉得,我的潜力无穷,无论我在何种情况下,无一例外我能永远生活在角色当中。如此掌控形象是多大的幸福啊!

这一切甚至在卸了妆、脱去了服装之后依然在进行,我在没有化妆、没有服装的帮助下,用我自身的条件去刻画形象。脸部、身体以及动作的线条、嗓音、语调、发音、手、脚都能够对角色很好地适应,以至于根本用不着假发、胡子和灰不拉叽的制服。我在镜子里有那么两三次偶然瞥见自己,我肯定,这不是我,他就是那个满身霉菌挑剔的评论家,我就这样不化妆、不用服装,以自己的本来面目,穿着自己的衣服来表演这个角色了。

这还不是全部:我并没有立刻从角色的状态中走出来。当我回到家里,我猛然发现自己依然还是角色的步态、运动和行动。

除此之外,吃午饭的时候,在与女主人和其他租客聊天的时候,我极尽挑剔、嘲笑和挑衅之能事,根本就不像我自己,完全是那个鸡蛋里挑骨头的评论家。女主人甚至向我指出:

“您今天是怎么回事儿?请原谅,胶水先生!……”

这让我非常高兴。

我感到幸福,是因为我明白了,应该去过别人的生活,还有就是什么是再现和性格化。

这是演员天分中最重要的特质。

今天洗脸的时候我想起来,即使我还处在吹毛求疵的评论家的状态时也没有丧失自我,即纳兹瓦诺夫。

之所以做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在表演的时候也非常高兴地关注着自己的再现。

当我身心的另一半在过着与我的个人生活格格不入的、评论家的生活时,我同时也是自己的观众。

顺便问一句,是否可以称这样的生活是与我个人格格不入的生活呢?

要知道这个挑剔的评论家源于我自身,我仿佛分裂了,被一分为二。一半过着演员的生活,而另一半则像观众似的在欣赏。

真奇怪!这种分裂的状态不仅没有妨碍我,反而帮助和激励了我的创作,让它变得更加炽烈。

19××年×月××日

今天课程的内容是对前一节课的“假面舞会”上学生们表演的东西进行分析和评价。

托尔佐夫对韦利亚米诺娃说:

“有这样的演员,特别是女演员,他们既不需要性格化,也不需要再现,因为他们的面孔可以使所有的角色都适合于他们自己,他们寄希望于自己的个人魅力,并将成功仅仅建立在此之上。否则他们就会无能为力,就像没有头发的参孙[51]

“凡是阻碍观众看到他们天生特质的那一切都会使这种演员感到恐惧。

“如果他们的美貌能对观众起作用,他们就炫耀美貌;如果他们的魅力能够表现在眼睛里、脸上、声音里、姿态里,那么他们立刻就会将它们呈现给观众,比如,就像韦利亚米诺娃做的那样。

“你要再现做什么呢,如果这样你会变得还不如你在现实生活中的样子。你更爱角色中的自己,而不是自己的角色。这是错误的。你有才能,你能够表现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塑造的角色。

“还有另外一些演员,他们寄希望于自己内心天赋的魅力,于是他们就展示给观众看。比如,德姆科娃和乌姆诺维赫就相信,他们的魅力在于情感的深处,在于其神经质的感受。他们让所有的角色都去应和这些感受,并将自己最强的天性强加在角色身上。

“如果韦利亚米诺娃爱自己的外在禀赋的话,那么德姆科娃和乌姆诺维赫就偏好自己的内在。

“你们还要服装、化妆做什么——它们只能妨碍你们的创作。

“这也是错误的,应该克服掉。要爱自己内心的角色,你们大家都拥有塑造角色的创作才能。

“还有另外一种演员,不用找了!你们当中没有这样的演员,因为你们还没来得及把自己打造成这种演员。

“这种演员热衷于自己独特的表演方法以及特别的、精心打造的、只属于他们个人的做作的程式。为此,他们才走上舞台,他们展示给观众看的也就是这些东西。既然再现和性格化不能让他们去展示他们有多么厉害的话,那还要再现和性格化干什么呢?

“还有第三类演员,也是注重技术和程式,但却不是他们自己钻研出来的技术和程式,而是拾人牙慧,从别人那里照搬来的。他们的角色的性格化和再现都是按照最高规格的程式来制定的,因为他们知道,世界上形形色色剧院的演出剧目单中的每一个角色是如何‘被表演’出来的。对于此类演员来说,所有的角色都是一劳永逸地按照刻板的规矩规定好的,没有这些规矩他们怎么可能恨不得一年出演三百六十五个角色,每一个角色只排演一次就匆匆上台,就像许多外省剧院做的那样。

“你们当中就有这样的演员,他们竟然倾心于去走这条最不费劲但极其危险的道路,但愿他们能及时提防。

“比如,戈沃尔科夫,你就是这样的演员。不要以为,前一节课上在大家看你的化妆和服装的时候你就已经完成了摩菲斯特这个形象的塑造,你已经再现了他并隐藏在了他的后面。不对,你错了。你依然是那个漂亮的戈沃尔科夫,只是穿上了不同的服装,用上了各种新的表演程式而已,这一次你用的就是我们演员的行话称之为‘中世纪哥特式’的方法。

“在表演《驯悍记》的时候,我们就见识你的那种程式,只是那时的程式不是用来适应悲剧角色,而是适应喜剧角色的。

“我们知道,你对于表演现代诗体和散文体的喜剧与悲剧也有一套程式,但……无论你如何化妆,无论你穿什么服装,采用什么风格和派头,你在舞台上都永远是‘演员戈沃尔科夫’。相反,你全部的表演方法只能使你更接近于他。

“哦,不,不是这样。你的那些程式并不是将你引向‘演员戈沃尔科夫’,而是在‘大概齐’地将你引向各个国家、各个时代的那些匠艺演员。

“你以为,你有你的手势、你的步态、你的说话风格。不,你有的只是为所有演员一劳永逸地规定的、共同的、用匠艺取代艺术的手势、步态和说话风格。如果你想在舞台上展示我们从未见过的形象,那就在舞台上做你自己吧,做你生活中的那个人,即不是‘演员’戈沃尔科夫,而是戈沃尔科夫这个‘人’。这将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因为戈沃尔科夫这个人远比戈沃尔科夫这个演员更有趣,更富于才华。把他展示给我们看吧,因为演员戈沃尔科夫我们一辈子都看得到,每个剧院里都不缺。

“我相信,源于戈沃尔科夫这个人将会诞生整整一代性格鲜明的角色,但源于演员戈沃尔科夫则什么新鲜的东西都不会产生,因为全部的匠艺都有限得很,而且早已成了陈词滥调,陈腐得一塌糊涂。”

戈沃尔科夫之后,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又严厉地批评了维云佐夫,看得出来,他对维云佐夫越来越严厉,也许是为了矫正一个张狂任性的年轻人,这无疑是好的,有益的。

“你给我们表演的,”托尔佐夫说,“根本就不是一个形象,而是一个四不像。它不是人,不是猴子,也不是一个烟囱清洁工。你长的根本就不是一张脸,而是一块擦拭画笔的脏抹布。

“还有你的举止和动作?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是圣维特迷狂的舞蹈吗?你想隐藏在老人富于性格的外部形象后面,但你并没有藏住,正相反,你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显、更加鲜明地展示了演员维云佐夫,因为你用力过猛的表演对于你所塑造的那位老人来说不是典型的,而是只对你个人是典型的。”

“你做作的表演方式只会更强烈地出卖你维云佐夫,它们只属于你自己,而与你塑造的老人没有丝毫关系。

“这样的性格化不是再现,而只能是出卖了有头脑的你,并成为你过火表演的借口。

“你不喜欢性格化和再现,你对它们不了解,不需要,你表演给我们看的不能说是严肃的,而恰恰是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在舞台上展示的东西。

“我们希望,这次的失败会让你明智,并最终促使你严肃思考我对你所讲的一切以及你对学校里所做一切所抱的轻率态度。

“否则就糟糕了!”

很遗憾,下半节课中断了,因为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又因紧急的事情被叫走了,接替他的是伊凡·普拉东诺维奇,给我们上“技能培训和反复演练”课。

19××年×月××日

今天托尔佐夫像父亲一样揽着维云佐夫,两人一起走进了“马洛列特科娃家的客厅”。年轻人神情沮丧,两眼通红,很显然,谈话之后他们师生二人已经和解了。

托尔佐夫继续他们之间早已开始的谈话,对他说:

“那就试一试吧!”

一分钟后,维云佐夫就开始在房间里一瘸一瘸地走起来,全身缩成一团,像个残疾人。

“不,”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制止住他,“这不是人的样子,这是只乌贼或者怪物。不要太夸张。”

一分钟后,维云佐夫又开始像老人那样走起来,但这一次他显得年轻些,步子也迈得相当快。

“这也太精神了!”托尔佐夫重新叫停了他。“你的问题就在于,你走的是一条阻力最小的道路,也就是说,你只是简单地复制了外在的东西,但复制不是艺术,这是一条有害的道路。你最好先研究研究老年人的特点,那时你就会明白,该在自己的内心挖掘什么。

“为什么年轻人能很快地、用不着做任何准备就跳起、转身、奔跑、起立、坐下,而为什么老年人却没有这个能力呢?”

“因为他老了呗……就这么回事!”维云佐夫回答。

“这个解释并不充分,还有其他很多纯粹的生理原因。”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解释说。

“什么生理原因?”

“由于盐分的沉积、肌肉老化以及其他一些年复一年不断破坏人机体的各种原因,老年人的关节仿佛是缺乏润滑保养一般,会嘎吱作响,也会像生了锈似的卡住。

“这就缩小了手势的幅度、关节的曲度以及身体、头颅旋转的角度,一个大的动作只能分解成许多小的段落,而且需要事先为这些动作做好准备。

“如果年轻的时候腰部在五十度、六十度的范围内可以迅速、灵活地转动的话,那么老年之后这些角度最大只能达到二十度,而且无法迅速完成,而是需要分为几步,小心翼翼地做做停停。否则就会腰酸背痛。

“不仅如此,老年人神经中枢与运动中枢之间的联系非常缓慢,可以说,它的反应速度不是特快列车的速度,而是货车的速度,而且完成得迟缓而有停顿。所以老年人运动的节奏和速度是缓慢的、无精打采的。

“所有这些条件对于你这个角色的扮演者来说都是‘规定情境’,是充满魔力的‘假使’,你应该在这里面行动。好吧,现在开始,密切关注自己的每一个动作,同时要想一想,老年人能做得到吗,什么是他力所不能及的。”

不仅是维云佐夫,我们大家都已经按捺不住了,于是纷纷开始在托尔佐夫讲解的规定情境中像老年人那样去做各种动作,房间瞬间变成了养老院。

在这一过程中,重要的是要感觉到,我是在老年这个生理阶段的特定条件下做的各种动作,而不是单纯做作地表演和滑稽地模仿。

这当儿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和伊凡·普拉东诺维奇还时不时地抓住我们做得不准确的和错误的地方,我们的动作幅度过大,或者速度太快,还有就是不符合老年人生理特征的问题或者不合乎先后次序的问题,等等。

终于,由于注意力高度集中,我们都完成得不错。

“现在你们又陷入了另一个极端。”托尔佐夫纠正我们说,“你们没有间歇地一直都保持步态上相同的、缓慢的节奏与速度,行动上格外谨慎,但老年人并不都是这样的。为了说明我的意思,我给大家讲一段我想起的事。

“我认识一个百岁老妇人,她甚至能沿直线奔跑,但为此她必须做长时间的准备,在原地跺脚、活动双腿,然后开始小步走。这时她就像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那么聚精会神地在学习如何迈出自己的第一步。

“当老人的双腿活动开了之后,速度就快起来了,当动作具有了惯性,她便停不下来,会越走越快,几乎会达到跑的速度。当她接近自己设定的终点线的时候,她已经很难停下来了,但只要她完成并停下之后,就会像一台没了蒸汽的发动机。

“在开始完成新的、最艰难的转身这个任务之前,她需要歇好一会儿,然后再在原地跺脚,表情关切,注意力集中,动作小心翼翼。

“转身时用的是最慢的速度,很慢,很慢,之后又是喘息、跺脚、调整回程的路。”

托尔佐夫讲解完之后,大家开始尝试。

大家都开始小步跑起来,跑到墙边上之后,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来。

我感觉,一开始我没有在老年这个既定情景中做动作,而仅仅是对托尔佐夫给我们勾画出的百岁老妇人的动作进行外在的简单复制和做作的表演。但最终我调整好了,演得入了迷,甚至决定做一个像老人那样坐下的动作,大概是因为太累了。

但就在这时,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快步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我犯了无数错误。

“我错在哪儿了?”我很想弄明白。

“年轻人才会这样坐下,”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解释说,“你想坐下就坐下去了,几乎是个迅捷的行为,既没有思考的动作,也没有准备动作。”

“而且,”他继续说道,“你看看,你的膝盖弯曲了多少度,几乎是五十度吧?你作为一个老人,膝盖的弯曲度最多不能超过二十度,不,还多,太多了,要少……还要少很多。哦,这就对了,现在你坐下吧。”

我向后一坐却扑通一下摔在了椅子上,就像一麻包燕麦从大车上重重地掉到了地上。

“看到了吧,这样的话我们的老人就已经摔伤了,或者腰部已经感到剧痛了。”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一边扶起我,一边说。

于是我开始千方百计地去尝试,在膝部稍稍弯曲的情况下该如何坐下。为此必须要弓腰,并需要双手的协助,只有这样才能找到支点。我用双手支撑着沙发扶手,慢慢弯曲肘部,然后小心地放低身体,坐到椅子上。

“慢点,慢点,还要小心一些!”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指导我。“不要忘记,老年人大都视力模糊,在把双手放到扶手上之前他必须要看清楚,他要把手放到哪里,支撑在什么上面。对,就是这样,还要慢,否则又会腰疼了。不要忘记,他们的关节都生了锈,活动范围有限。还要慢……对,就是这样……

“停下!停下!你这是怎么了!不能这么快。”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叫停我,只是因为我坐下去之后想马上靠在椅背上。

“得休息一下,”托尔佐夫教我,“要给(肌肉重新调整和适应的)时间!老年人这些动作都不会做得很快。对,是这样。现在可以稍微朝后靠一靠了。很好!然后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放到膝头,让他稍微再歇歇。好,完成。

“你干吗还这么小心翼翼的?最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你可以马上变回年轻态啊,可以变回到活泼好动、充满活力且灵活柔软的样子:改变你的节奏和速度,勇敢地转转身、弯弯腰,像年轻人一样饱满充沛地完成各种动作。但……只能是在你平日动作的十五到二十度的范围之内。一定不要超过这个界限,如果你超过了,那就要非常小心,需要改变节奏,否则就会抽筋。

“如果一个年轻人在表演老人角色的时候能够认真思考,弄清楚并捕捉到艰难的行动当中所有段落的话,他就能够有意识地、诚实、坚定、没有过多压力和强迫地去在老人生活的各种规定情境中有效而适宜地完成行动。如果他能够完成我吩咐他做的那些行动,即按照行动的各个段落去完成的话,那么这个年轻演员便是将自己置于了与老人相同的条件之下,与他相似,符合他的速度和节奏,所有这一切在塑造老人的过程中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具有首要的意义。

“找到并认识老年阶段的规定情境是很困难的,但一旦找到了,那么借助于技术就不难将其确定下来。”

19××年×月××日

今天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继续上节课中断的对“假面舞会”的点评。

他说:

“我给大家讲过逃避和不喜欢性格化与再现的演员类型。

“今天我要向你们介绍另一种类型的演员,他们正相反,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喜爱性格化和再现,并努力追求它们。

“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不具有特别的外在美貌、魅力或内在的天赋,他们的个性又不符合舞台的要求,这就使得他们不得不将自己隐藏在性格化的背后,并在其中寻找自己缺乏的魅力。

“为此需要的不仅是精确的技术,还需要强烈的艺术气质。但遗憾的是,拥有这种优秀的、最为宝贵天赋的演员凤毛麟角,而缺乏这种气质,对性格化的追求就很容易走上虚假的道路,即引导演员养成死板和做作表演的恶习。

“为了给大家讲解性格化和再现的正确与不正确的道路,我将对我们这个领域已知的演员类型做一个简要的概述。讲解过程中我将引用你们在‘假面舞会’上展示的东西作为例子。

“可以在舞台上‘大概齐’地去塑造具有特点的形象——商人、军人、贵族、农民,等等。表面上观察不难发现,从前将不同的人划分出的各个阶层都具有很鲜明的举止、风格和习气。比方说,军人‘大概齐’地都身板笔直,步伐坚定。他们不像其他人那样走路,而是微微晃动双肩,以便让身上的肩章勋带引起别人的注意;常常立正,为了让马刺碰得啪啪响;说话、咳嗽声音很大,为了显得更粗鲁一些,等等。而农民则经常随地吐痰,擤鼻涕,走路样子蠢笨,说话不流畅,O音化严重,用皮袄的衣襟擦脸,等等。

“而贵族走路时永远戴着礼帽和手套,戴着单片眼镜,Р音和Л音发不清楚,喜欢摆弄怀表的表链和眼镜链,等等。这些都是好像能够塑造性格化角色的‘大概齐’的程式化动作,它们源于生活,在现实中频繁出现,但性格化的实质并不在它们当中,它们也不是典型特征。

“韦谢洛夫斯基就是这样粗枝大叶地接近自己的任务的。他展示给我们的是用来塑造吉特·吉特奇的一切,但这不是布鲁斯科夫,也不是普通商人,而是‘大概齐’的在舞台上被称为打引号的‘商人’的东西。

“普辛也是这样。他塑造的‘大概齐’的贵族不是生活中的,而是专门为剧院而设的。

“这是僵死的、匠艺的传统,在所有的剧院中商人和贵族都是这样‘被演出来的’。他们不是鲜活的存在,而是演员表现的仪式。

“还有另一些演员,它们具有更加细腻、专注的观察力,他们会从商人、军人、贵族、农民的大群体中选择出某一类人,比如,他们能从军人当中分辨出陆军、近卫军、骑兵或者步兵以及其他兵种的士兵、军官、将军;他们也会在商人当中看出店铺商贩、路边小贩以及工厂主;他们也能在所有的贵族中辨别出是御前的、彼得堡的、外省的、俄罗斯的还是外国的,等等。正是通过所有这些人群代表的典型性格特征,这些演员才将他们区别开来的。

“舒斯托夫正是在这方面展示了自己的才华。

“他从所有‘大概齐’的军人群体里选择了陆军,并用各种典型特征充实他们。“他所表现的那个形象不是‘大概齐’的军人,而是一个陆军。

“第三类性格演员具有更加细致的观察能力,他们能从所有的军人当中、从陆军的大类当中选择某一个伊凡·伊凡诺维奇·伊凡诺夫并传达出他所特有的、在别的陆军身上不会出现的典型特征。这样的人无疑是‘大概齐’的军人,无疑是陆军,但同时他也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伊凡诺夫。

“在这个意义上,即从塑造个性、特性的角度上说,只有纳兹瓦诺夫做到了。

“他所表现出的东西是勇敢的艺术创造,因此应该详细谈谈他的创作。

“我请纳兹瓦诺夫详细谈一谈他那个吹毛求疵的评论家诞生的过程,我们感兴趣的是,他内心(再现的)创作过程是如何完成的。”

我按照托尔佐夫的要求,一步步回忆了我在日记中详细记录的关于对那个身穿发霉礼服之人的思考。

认真听完我的讲述,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转向我,又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现在请努力回忆一下,”他说,“当你感觉自己已经牢牢活在形象里了之后,你体验到了什么?”

“我体验到的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完全独特的享受。”我兴奋地回答。“是某种类似于,我在实习演出的舞台上喊出‘血,伊阿古,血!’那一瞬间体验到的东西,也许,这一次这种感受更加强烈。平日里在几次做练习的时候这种感受也在某些片刻出现过。”

“这到底是什么呢?请用语言明确地将它表达出来。”

“首先这是一种对你所做、所感一切的真实性真诚的信念感。”我一边回忆,一边体味着当时的创作感受。“由于这种信念感我很自信,相信自己塑造的形象是正确的,相信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真实的,这绝非妄自尊大的自恋行为,而是性质完全不同的某种东西,与坚信自己的真实很接近的东西。”

“只要一想到,我在您面前如何无礼我就无地自容!我爱戴您、尊敬您,也无比崇拜您。在日常生活中这些情感制约了我,不允许我胡来,不允许我片刻忘记我是与谁在一起,更不允许我在您面前放肆无礼、任性浪荡,无所顾忌。但当我处于别人的状态时,我对您的态度却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感觉,仿佛不是我在与您交流,而是别的什么人,我和您一起在看着这个人,这就是为什么您对我的亲近、您直接投向我心灵的目光不仅没有让我发窘,反而让我更加变本加厉的原因所在。我感到那样放肆地看着您特别过瘾,不仅没有恐惧,反而觉得我有权这样做。但难道我胆敢以我的名义这样做吗?永远都不敢。但以别人的名义——那就可以肆无忌惮了。如果我与您面对面都能这样感觉的话,那么当我面对坐在舞台下的观众的时候,我就更用不着客气了。”

“台口那黑洞呢?”有人问我。

“我根本就没发现它,因为我正忙着做吸引我整个身心的、最有趣的事情。”

“是这样的。”托尔佐夫总结道,“纳兹瓦诺夫真正活在了那个令人讨厌的挑剔的评论家的形象里,要知道不是以别人的,而是以自己的感受、情感和本能在那里生活。

“也就是说,纳兹瓦诺夫通过评论家表演给我们看的正是他自己的感受。

“如果有人问,他是否敢于以自己的名义把这些感受展示给我们,而不是隐藏在被塑造的形象后面?也许,他的内心还有可以培育出新的坏蛋的种子?让他现在就给我们大家表演一下,不改变容貌,不化妆,也不用服装。”

“他敢吗?”阿尔卡基·尼古拉耶维奇希望我实话实说。

“为什么不敢?!我尝试过裸妆去表演那个讨厌的家伙。”

“是有与角色相应的面部表情、风度和步态吗?”托尔佐夫又问。

“当然。”我回答。

“那跟化妆没什么两样。关键不在于化不化妆,你隐藏其后的那个形象的确可以裸妆塑造。不,你要以你自己的名义将你自己的特点展示给我,这些特点无所谓好坏,但一定要是最幽深、最隐秘的特点,表演的时候不能藏在别人的形象后面。你敢做吗?”托尔佐夫紧追不舍地问。

“我不好意思。”我想了想,实话实说。

“那么如果藏在别人的形象后面,你还会不好意思吗?”

“那我可以。”我做出了决定。

“看到了吧!”托尔佐夫高兴地说,“这里所发生的和假面舞会上发生的一模一样。

“一位腼腆的青年,生活中甚至害怕走近女人,突然变得那么厚颜无耻,并在面具下面发现了生活中提都不敢提的最幽深、最隐秘的本能和性格特点。

“那么勇气源于哪里呢?是源于掩盖住他的面具和服装。以别人的名义做的事,以自己的名义他是不敢做的,因为以别人的名义做的事你是不用负责任的。”

性格化也是能够将“演员—人”掩藏起来的面具,在那种被掩藏的状态下他可以将自己最隐秘、最诱人的内心暴露无遗。

“这是对于我们来说性格化最重要的特点。”

“大家是否发现,那些不喜欢再现和永远以自己的名义表演的演员,特别是女演员都很喜欢在舞台上显得美丽、高贵、善良、多情?你们是否还发现,那些性格演员却正相反,它们喜欢扮演坏蛋、残疾、怪人,因为这些形象的轮廓更加清晰、人物画面色彩鲜明、形象构造大胆,如此这般不是更具有舞台感并更容易深入观众的内心吗?

“再现过程中的性格化——是非常了不起的。

“由于每一位演员都应该在舞台上塑造形象,而不是简单地把自己表现给观众,那么再现和性格化就是我们大家所必需的。

“换言之,所有演员毫无例外都是形象的创造者,因此都应该再现且性格化。

“没有性格的角色是不存在的。”

[45]译者注:斯多克芒医生是易卜生的五幕话剧《人民公敌》中的角色。

[46]译者注:《纨绔子弟》是18世纪俄罗斯作家Д.И.冯维辛创作的喜剧,原文用的是大写,但却没打书名号,应该指的是该剧中的主人公米特罗凡。

[47]译者注:巴利扎米诺夫是19世纪俄罗斯剧作家A.H.奥斯特洛夫斯基的话剧《巴利扎米诺夫娶妻》中的主人公。

[48]译者注:斯卡洛祖博夫是A. C.格里鲍多夫的喜剧《聪明误》中的人物。

[49]译者注:吉特·吉特奇·布鲁斯科夫是A.H.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喜剧《代人受过》中的人物。

[50]译者注:《永远的丈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于1870年的一部中篇小说。原文中没有书名号。

[51]译者注:参孙是《圣经》中的大力士,凭借天赐神力徒手击杀雄狮,与以色列敌人作战。其神力秘密就隐藏在他的头发里,后参孙被女色所诱,泄露了神力的秘密。结果被敌方剪去头发,神力尽失,还被刺瞎了双眼,后参孙向上帝真诚悔改,重获神力,消灭了敌人,自己也献出了生命。